第 31 章節

  因為這種思念太過自然,悄無聲息而持久,以至於變成了不可知的習慣。

  最終雎安只是笑著,溫和又淡然地說道:「我自然不會時時記得你,但是像你這樣的姑娘,要完全忘記也很困難。」

  即熙似乎鬆了一口氣。

  雎安想,即熙應該也希望與他好聚好散,或許在她眼裡他們早已是分散的結局。

  他思念的這個姑娘,並不需要有誰一輩子與她同行。對她來說來者皆為緣,去者皆由命,未來和過去她都不計較,生命只有當下。

  他喜歡她的灑脫和自由,也因為這灑脫被遺棄。雖然說喜歡她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偶爾也希望,她能回頭看看他。

  他這麼想著,卻發覺身邊姑娘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十分彆扭,於是雎安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你腳崴了麼?我背你罷。」

  「不用,你傷才剛好。」

  「奉先城的路我不熟,你幫我看路,我來背你,如何?」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一隻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溫熱隔著袖子傳遞過來。那個姑娘說道:「你怎麼連崴腳都能聽出來?幸好蘇寄汐比較輕,換作是我原來的身體,你可能要背不動我。」

  雎安忍俊不禁。

  即熙環住雎安的脖子,趴在他的肩頭,慢悠悠地吃著糖葫蘆。雎安的肩膀很寬闊,衣服的料子光滑帶著點涼意,他的步子也很穩。

  讓她想起她私自闖門禁離宮的那個夜晚,雎安救了她,然後背著受傷的她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一路螢火蟲相伴。

  「你原本很重麼?」

  「也沒有啦,多年習武總比蘇寄汐結實一點。我十七歲之後又長高不少,骨架也變大了。」

  「這七年裡,你過得開心麼?」

  「那是當然,懸命樓的錢多到花不完,生意我可以挑著做。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過,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見過,自然是開心的。」

  即熙的雙腿得意地晃悠著,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雎安不禁笑起來。

  「便如同悟機的庇護咒、師父之死加諸於你身上的誤解,除此之外應該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這七年裡,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雎安的聲音低低的,安穩又柔和,像冬日裡溫暖的泉水,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邊心上。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即熙不由得怔了怔,手裡的糖葫蘆也僵在半空。

  委屈這個詞在平時會被她歸為矯情,強者如她並不需要討好誰,何來委屈一說。

  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善惡正邪如此分明,她有時候也覺得,或許真相沒那麼重要。

  無數和她有仇的沒仇的人排著隊嫁禍給她,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會領情,她已經對此波瀾不驚,甚至如同看戲一般談笑評說。

  惡名如何?唾棄如何?那些都不妨礙她紙醉金迷,自在快活。

  她總是想,她大概是這個世上最瀟灑豁達的人了。

  有什麼好介意的?

  沒什麼好介意的。

  反正她也解釋不清,反正沒人聽她說話,沒人會相信她。

  不知為何,即熙卻覺得眼睛發熱,她慢慢地把頭埋在雎安的頸間,低聲說道:「雎安,你有沒有見過弱者對於強者的欺凌?他們都說那是正義。」

  這般世間第一的瀟灑豁達,在此刻被雎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擊潰。

  即熙突然覺得這七年來她已經經受了莫大的誤解,擔了無數不屬於她的罪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一重一重堆疊上來,壓得她踹不過氣。

  是啊她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議論她揣測她。

  可是她也不喜歡,這個只要知道她的身份,就人人都想討伐她的世界。

  雎安頸間的衣服漸漸被淚水染透,他背上的那個姑娘咬著牙,像是委屈得不行了,如同孩子一般說道:「他們欺負我!雎安,他們欺負我……這個世上沒人聽我說話,我也不知道……要說給誰聽。」

  「你說,我聽。」

  得到雎安這樣溫柔又堅定的回覆之後,即熙卻沉默了。

  她抱著雎安的肩膀好久不吭聲,然後吸著鼻子說道:「算了,我不想說。現在來抱怨這些東西,太矯情。」

  「好。」

  「……我是聲名狼藉惡行累累的災星。關於我的那些事情……如果我不解釋,你很難相信我罷。」

  那些關於她惡劣殘忍行徑的傳聞,詳實豐富到旁人一聽就覺得那肯定是真相。

  雎安搖搖頭,他堅定又淡然地,仿佛在說世間公理一般說道:「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也會相信你。」

  「我永遠相信你,相信我所認識的即熙。」

  即熙愣了愣,然後摟住雎安的脖子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她卸去了渾身的力氣依靠著他,低聲說道:「死而復生能重新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44、出發

  待雎安和即熙走到城外的時候,即熙看見自己的馬邊拴著另一隻匹馬,阿海正落在那馬背上百無聊賴地啄羽毛。

  她大概明白雎安是怎麼來的奉先城,又怎麼找到她的了。原來離開星卿宮之後,阿海就是雎安的眼睛。

  雎安把即熙扶上馬背,即熙勒了勒韁繩轉眼問他道:「你說實話,你去南方是不是想拿自己做餌,來引魔主現身?」

  雎安笑了笑,也翻身上馬:「你在衣櫃裡都聽到了。」

  「南方無非是思薇的梁州和我的揚州,你去哪裡?」

  「離災禍發生時間越近,柏清師兄越能算出詳細的地點,我出青州至豫州,再跟著柏清師兄的指引走便好。你要與我同行麼?」

  即熙沒好氣地說那當然,雎安以身做餌她難道能袖手旁觀?她自然是要在他身邊保護他,直到災禍事了的。

  反正現在回星卿宮也因為門禁進不去,即熙和雎安索性放鬆了韁繩慢悠悠地往回走。即熙拿起架子囑咐雎安道,雖然現在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但她到底還是占著蘇寄汐的身體,他得繼續喊她師母。

  雎安忍不住笑起來,他微微偏過頭去,額邊長發拂過面具,說道:「好啊,麻煩師母再多陪我一程了。」

  再多陪我一程。

  再讓我多陪你一程。

  對面即熙十分受用地點點頭,馬蹄聲噠噠,她說道:「既然叫師母,師母自然要疼愛你的。」

  「……哈哈哈哈…」雎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好像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這麼笑過了。

  他的姑娘,實在太過可愛。

  此番離開星卿宮的人群頗有些浩浩蕩蕩的架勢。

  思薇早定了去梁州,由於她在柏清和雎安面前為賀憶城作保,如今賀憶城算是受她監管,她去哪裡賀憶城便得跟去哪裡。

  而那天莫名其妙捲入亂局的戚風早,也是來找柏清辭行的,他在外待了太久,要回去戚家了,正好也與他們同路。

  至於即熙和雎安,一個去巡查揚州一個去滅災禍。

  於是這一行五人再帶上阿海冰糖,就趁著五月中旬尚不算太熱的時候,告別星卿宮眾人下山去了。宮中暫時由柏清坐鎮,柏清把他們一路送到山腳下,有些不放心雎安。

  「之前你渡的心魔,都已經渡盡了罷?」柏清問道。

  雎安略一沉默,即熙的聲音有些遙遠,應該是在前面和思薇戚風早說話。

  「嗯。」他答道。

  柏清突然想起什麼,他有些猶豫地說:「對了,你還記得你十三歲第一次引渡心魔後,曾說過不想做天機星君麼?那時你怎麼了?」

  提及這樣遙遠的往事,柏清有些尷尬,雎安也很驚訝。不過他很快從柏清語氣里的不安愧疚察覺到因果,便平靜淡然道:「哦?我記不太清了,想來不是什麼要緊事,不值得師兄你記這麼多年。」

  「真的麼?」

  「真的。」

  有時候柏清分不清雎安是真的不介意,還是為了讓他安心而配合。他看了雎安半天,才嘆一句:「那就好。」

  聽到柏清放下心來的回答,雎安微微一笑。此時那個熟悉的聲音又自元嬰浮起,語氣里滿是譏誚。

  ——又騙你師兄?世人怎能想到天機星君居然這樣擅長說謊。說什麼心魔都渡盡了,那我算什麼?

  ——你十三歲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罷,那時候你原本打算對你師兄說什麼?

  ——告訴他,以此身鎮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居然自己有了心魔?

  雎安並不應他的聲音,面上只是雲淡風輕地笑著和柏清道別。即熙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她站在他身側小聲問蘇寄雲應該不會和他們同行罷,雎安點點頭。

  雎安說他已經和寄雲聊過,無論是蘇章的事還是同行的事都已說開,寄雲會繼續留在星卿宮。即熙在他身邊嘖嘖感嘆著,說他真是拒絕別人情意的一把好手,乾坤盤被柏清拿回去算不了他的姻緣真是可惜。

  她的聲音又遙遠了起來,仿佛是又跑到前面去跟思薇說話了。最近她很關照思薇,大概是被那天思薇的情緒崩潰所嚇到。

  阿海落在雎安的肩膀上,「啁啁」叫了兩聲,雎安豎起手指放於唇上:「是她,你要保守秘密。」

  他對元嬰里那個靈識說道——師兄太喜歡操心,有些事還是不要他知道好。

  ——只是他麼?這世上的人就算受你庇佑,承你恩情,也不能接受一個有心魔的天機星君。

  雎安眯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淡淡說道——或許罷。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是不是阿海沒好好給你指路?來來來我拉你。」即熙的聲音又在近處響起,他的袖子就被即熙牽起來,這個姑娘歡快地哼著曲子,帶著他往前走。

  他感覺到她身上的微甜的香氣,就像她喜歡的山楂。今天的陽光應該很好,因為青草散發出只有陽光燦爛時才會有的乾燥清冽氣息,而他感受到溫暖和皮膚因光線太強而生的刺痛。他能想像自己在這種晴朗天氣中的樣子,大約看起來溫和強大,滿身光明。

  是世人所期望的,天機星君的樣子。

  實際上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裡有虎視眈眈的伺機而動的深淵,在所有他鬆懈的時刻等著他墜落。

  多年來他自己抓住沉甸甸的自己,倒也這麼過來了。如果她知道的話,牽著他袖子的這隻手,也會沉重地落下去罷。

  寄雲站在授學殿邊的閣樓上,憑著山勢遠遠地眺望著星卿宮的宮門口,夏日耀眼的陽光下那五個人越走越遠沿著山路消失在綠樹掩映之間。他們沒有穿宮服,雎安身著一襲白衣背著不周劍,由蘇寄汐牽著往前走,背影挺拔而沉穩,慢慢遠去。

  她真心實意地憧憬這背影很多年,堂兄蘇章讓她接近雎安打探消息給他,這其實正合了她的心意。

  那天雎安單獨找她談話,第一次沒有那惹人厭煩的師婆在場。他坐在她面前心平氣和地說出知道蘇章與她有聯繫,卻也沒有怪罪她進了星卿宮還和家族交往密切,只說希望她能夠考慮清楚自己所想要的生活,以及是非輕重。

  她急切地發誓她什麼都沒有對蘇章說,答應蘇章只是敷衍。她是真的喜歡雎安,若雎安現在還沒有這個心思,她願意等他。

  那時雎安安靜了片刻,微微笑起來。他笑起來真的非常好看,原本他的眼睛明亮而眼尾微微低垂,笑起來的時候溫柔得不像話。

  「我也在等一個人。我自認為最大的長處就是善於等待,在這一點上,你是等不過我的。」

  寄雲當即便愣住了,她無法想像雎安也會有求而不得的人,她不甘心地追問雎安那個人是誰,為什麼不喜歡他。

  雎安卻說問題的癥結恰恰在於那個人太喜歡他,喜歡到不會拒絕任何他的請求,但那個人不愛他。

  而他太愛她,以至於害怕耽誤她真正的愛情。

  「被我喜歡上不是什麼好事。」雎安說出的這句話讓寄雲始料不及。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平靜地說道:「我是一個不得自由的人,只要我還在這世上活一刻,我的肩上就是星卿宮的威嚴與聲譽、天機星君的職責、修仙者的道德標準,是世間良善、天下萬民。若被我喜歡上,若真的成為我的妻子,這些沉重的責任也會壓在她的身上。若她是個喜歡自由的人,說不定就此被毀了。」

  「而且實際上,我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完美。對於我喜歡的人,我或許不會為她而活也不會要她成為我的妻子,但是我可以為她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可以為她奮不顧身,生生死死。雖然我知道她不需要,不喜歡也不會接受,就算有一天她知曉這些覺得難過和沉重,就算她拒絕,我也永遠不會停下來。」

  寄雲看著微笑著以平靜的語氣說出這些話的雎安,只覺得震驚到仿佛不認識他。她從小愛著那個溫柔強大,永遠理性的雎安,而此刻她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是不是只是雎安的殼子。

  天機星君,雎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愛情這件事上,我確實是有點瘋的。」

  雎安坦然地承認了這一點,然後說道:「所以我覺得,寄雲,你放棄罷。」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被拒絕。

  寄雲靠著欄杆,看著雎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宮門口的路又變得平靜空曠。宮中的鐘聲被敲響,下一節課要開始了,她卻不想動身只是盯著那無人的路發呆。

  他用自己偏執深沉的愛情拒絕了她的愛意,寥寥數語她就明白自己等不過他,也瘋不過他。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從來沒有覺得雎安有什麼不對,但是那天她和雎安單獨相處時,她隱約感受到了他身上強大深重的孤獨。

  似乎是因為此前她看見雎安時總是有貪狼星君在場,而只那位星君在雎安身邊,他看起來總是心情很好,沒有那麼孤獨。

  寄雲咬咬唇,轉身離去沿著台階走下樓去。

  她不管了,不猜了,雎安想怎樣就怎樣罷,要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也和她沒關係了。

  最好他的瘋狂能有個圓滿。

  希望他的孤獨能有個終點。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久等了!哇第一卷終於結束了!

  後面的幾卷大概都不會這麼長了,預計二十章一卷?地圖終於要展開了!我的翡蘭城,白帝城,玉周城嗚嗚嗚你們終於要來了。

  真沒想到這篇文我會寫這麼長_(:з」∠)_

  期待我們傅燈,商白虞,魑姨出場hhhhhh感謝在2020-09-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