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節

  信即熙的為人。

  一個複雜的孩子

  42、庇護

  「即熙她知道……師父對我有多重要……沒有萬不得已她不會傷害師父。」思薇低聲說著。

  柏清手裡的劍放下,他似有不忍,皺著眉頭說道:「她一走七年無人管束,人心善變,就算她在宮中時算得上純良,誰知她在懸命樓會如何?」

  「我見過她,一年半以前我見過她。」思薇倔強地看著柏清,她顫著聲音說:「我一年半之前在梁州見過她,那時我發現她是熒惑災星,我和她大吵一架一直追她到懸命樓下。」

  「若我回星卿宮稟告她的身份,她就會被清理門戶招致殺身之禍,她明知如此也沒有阻攔我更沒有傷我分毫。她沒變,師兄我敢擔保她還是七年前的即熙,她真的沒變。」

  那時思薇發現自己受騙,憤怒至極不眠不休地追著即熙,即熙卻只是逃,從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逼急了即熙也只是說一句——你不是本來就很討厭我麼,怎麼搞得我跟個負心漢,你跟個痴心錯付的小姑娘似的。

  思薇被即熙說得愣住,她想她似乎確實沒有什麼立場指責即熙。即熙欺騙了她,說到底是辜負了她的信任,可她從來沒有向即熙表露過信任或敬愛,哪裡談得上辜負。

  她從來沒有表露過。

  可是當即熙拼床安慰她的噩夢時,她也會半夜醒過來幫即熙把她踢掉的被子蓋好。

  發現即熙不知天高地厚地準備破門禁離宮時,她也會慌得鞋也沒穿好,就跑去叫雎安師兄救即熙。

  看即熙上天象紀年課痛苦不堪的樣子,也會故意把筆記記得詳細周全,等她來借。

  發現即熙是禾枷時,也會怕她被討伐被清理門戶,所以對星卿宮隱瞞了她的身份。

  她討厭即熙,嫉妒即熙,傷害即熙,因為即熙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姐,她永遠要和她比較。

  可她也信任即熙,敬佩即熙,愛護即熙,因為即熙是她的姐姐,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給予過她溫暖的親人。

  然而她對即熙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還是指責,還是由被騙而生的憤怒,傷人的刀子,她到最後也沒有叫過即熙姐姐。

  「我就想知道真相……我不信是她……我要聽她說話。她是……她是我姐姐啊……」

  思薇逐漸泣不成聲。

  「其實我最想問她的……不是指責也不帶憤怒,我想心平氣和地好好問問她……當年她為什麼一聲不吭地走了……是不是因為我說了很難聽的話……我一直在找她,她這七年裡杳無音訊,她是不是記恨我,她會不會……想念……」

  最終她也沒有來得及讓即熙知道,她對於自己出口傷人的惡言感到愧疚,她想說對不起。她已經學會說對不起和感謝了,就像對賀憶城說出來的一樣,她最早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即熙才試著去改變的。

  可還是太晚了。

  她聽不到即熙的解釋,也無法向即熙解釋了。

  即熙遠遠地看著思薇,滿目震動,神色複雜。

  柏清看著泣不成聲的思薇,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一直站在柏清身後沒有說話的雎安嘆息一聲,他走上前幾步拍拍柏清的胳膊,像是寬慰又像是制止。然後他對思薇說:「思薇既然想知道真相,那麼我有一個猜想,還請賀公子幫我證實。」

  賀憶城的目光從思薇臉上移到雎安身上,雎安略一停頓,然後說道:「此前魔主布局設計我失格,若不是此前已經嘗到過逼迫星君失格收集煞氣的甜頭,他應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我猜師父很可能是被魔主所害,勾起心魔失格而死。」

  那日當魔主出現在靜思室內時,雎安察覺到魔主的氣息,剎那間這半年多來所有蛛絲馬跡所有線索都串在了一起,他驀然明白了接踵而至的不幸發生的根源。

  而作為一切悲劇的源頭——師父的死亡,想來也是魔主的安排。

  「至於為何問命箭會認即熙為兇手,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可能的答案。賀公子,星君失格時懲戒我們的力量,是否來自於熒惑災星?」

  此前他引渡心魔,即熙怕他失格一直守著他,他說守著他也無用即熙卻含糊過去。他瀕臨失格那天即熙闖進靜思室,自以為無法勸說他時居然想要自殺。

  仿佛若她死了,就算他一心失格也不會被星命書奪取性命。

  「星命書和熒惑災星之間或許有某種約定,一旦星君失格即以災星之力咒殺星君。師父失格而死,但實質上是被即熙的力量所殺,於是問命箭認她為兇手。」

  思薇怔了怔,她回過頭去看向賀憶城,滿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賀憶城身上。

  賀憶城沉默地看了即熙一眼,然後慢悠悠笑道:「即熙生前總是說,不是所有真相都一定要大白於天下的。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活著的人才能過得舒服。」

  即熙低下眼眸無奈地輕嘆一聲,沒注意到雎安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緊了。

  「你是說……雎安說的是真的?你有何憑據?」柏清急道。

  「隨口一說,無憑無據。即熙已死,若她是被冤枉的,你們難道能昭告天下你們錯殺了她,然後再講明前宮主如何而死?熒惑災星是邪,你們是正,星命書是正中之正,卻要借用邪物的力量維護正道。讓人聽了該覺得多麼可笑啊?」賀憶城笑著流暢地吐露出譏諷之詞,柏清臉上一陣紅白交替,卻說不出話來。

  在這僵持對峙的氣氛中,一直站在門邊沉默不語的戚風早上前走了兩步站在思薇和賀憶城面前,少年眼眸漆黑微微皺眉,說道:「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們在說什麼……但是我有其他的疑問。思薇師姐,我此番和星君們山下去調查廉貞星君死因時,發覺賀公子也在查探此事。此前賀公子身邊偶有邪祟遊魂跟隨,不周劍失竊那晚他不知去向,廉貞星君死時他也在奉先城,我懷疑他便是魔主。」

  聽完戚風早的話,柏清的眼神慢慢沉下來,他認真地觀察著賀憶城的神情,問道:「你身邊為何會積聚煞氣,吸引邪祟遊魂?」

  「這個我不是早答過閣下了,我從小體弱,鬼門關進出好幾次,陰氣太重……」賀憶城不假思索遊刃有餘的對答被思薇打斷,她轉過身去微微抬頭,看著賀憶城的眼睛。

  她的眼睛因為哭過還是紅的,但是非常倔強又堅定,目光相交的時候賀憶城就不自覺停下了話頭。

  「你曾經告訴我,你和即熙喜歡說謊,是因為就算你們說實話也不會有人相信。」思薇聲音沙啞,頓了頓,她慢慢地一字一頓道:「我相信你,你要對我說實話。」

  賀憶城眸光微微閃動。

  「你可是魔主?」

  「不是。」

  「師父的死,不周劍失竊以及澤林失格,可有哪怕一件事與你有關?」

  「沒有。」

  「那你為何吸引邪祟?」

  賀憶城沉默片刻,然後苦笑起來:「我曾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向一個難纏的傢伙承諾,不會再讓任何人知道和這件事相關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不能說。」

  思薇看著他,眼睛瑩瑩發亮:「那這件事和魔主有沒有關係。」

  「絕無半點關係。」

  思薇點點頭,她轉過身去面對柏清,說道:「我信他。」

  柏清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他氣道:「就憑他幾句話?他甚至沒有解釋他身上的疑點,你怎麼能就這樣相信他?」

  「這個人身上有我給的祝符,我會對他負責。直到我們找到並消滅魔主之前,我會好好看著他,若他真是魔主,我親手殺他。」思薇站在賀憶城身前,迎著柏清的目光寸步不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她從來是個倔脾氣的姑娘,撞了南牆也不一定回頭,努力讀書考學時是這樣,和即熙針鋒相對的時候是這樣,不相信即熙殺害師父時是這樣。

  決定要庇護一個人時,也是這樣。

  賀憶城看著身前這個姑娘纖細的胳膊,眼神震動,默然無語。

  柏清看了思薇半天,似乎覺得生氣又拿她沒辦法。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說道:「師兄,相信思薇的判斷罷。不過思薇,你既然要做賀公子的庇護者,就要想好後果承擔起責任。」

  思薇低眸應道:「我會的,多謝師兄們包涵。」

  這一場紛亂的大戲結束之後,原本來道別的賀憶城反倒被鎖在了思薇身邊,短時間不能離開。

  即熙從頭到尾一直沉默著看著這個亂局,她看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場景,心情太過複雜和窒悶,以至於一句話都不想說。

  從昭陽堂出來之後,即熙卡著門禁出宮,直奔奉先城而去,一路打馬風馳電掣略微舒爽了些。到達奉先城時也已經很晚了,街上一片寧靜,商鋪們早已關門,清清冷冷的街上除了打更人之外再無什麼清醒的人。

  即熙憑著記憶摸到了從前賣糖葫蘆的李伯家,翻進院子才發現這裡早已不住人,荒廢很久雜草叢生。

  她愣了愣,因為心不在焉□□出去的時候甚至崴了腳,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在灑滿月光悄無聲音的街上。

  原來她真的離開太多年了。

  即熙這麼想著,卻看見灑滿月光的街道盡頭,站著個白衣紅蓮紋的男子,額上以交纏的金線綁了一片銀白面具,遮擋住他的右眼下到右額這片區域。身上的禁步鈴鐺叮咚作響,他笑意淺淡。

  「李伯前年去世了,如今奉先城裡糖葫蘆做的最好的是王叔。」雎安從身後拿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微微笑道:「我去他院子裡拿了一支,已把錢留下了,師母可要嘗嘗?」

  即熙一瘸一拐,踉蹌著走到雎安面前,接過雎安手裡的糖葫蘆,她怔怔地說:「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糖葫蘆?」

  「我還說你怎麼總長不大,還像小時候一樣心情不好,就想吃糖葫蘆?」雎安笑意溫柔。

  即熙愣住了,她拿著糖葫蘆僵在原地,看向雎安。

  後者淡淡一笑,伸出手去摸摸即熙的頭。

  「我早知道你是誰了,即熙。」

  43、委屈

  「你喊我什麼?」

  「即熙。」

  那一刻如雪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仿佛萬籟俱寂光陰停滯。即熙恍惚間想他上次喊她即熙,已經是遙遠的上輩子的事情,又像是昨天。

  事實上歲月如梭,他們之間隔了七年零兩百六十三天,隔了一道生死。連她從前最喜歡的糖葫蘆師傅也已去世,院子裡無人居住長滿了雜草。

  她並不戀舊,她向來不喜歡懷念。

  但是當雎安喊出她名字的時候,她驀然發現雖然這思念並不強烈,但多年來她從生到死,死而復生,始終念念不忘。

  她一直想念雎安,想念思薇,想念她不怎麼喜歡的柏清和星卿宮。

  聽不到即熙那邊的回應,雎安微微皺起眉頭,他有些猶豫地說道:「其實一個月前,我差點失格時我才……」

  還沒說完,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了,這個姑娘的身高正好到他的耳際,頭髮痒痒地擦著他的側臉。她只用一隻胳膊抱住他,可以想見另一隻胳膊正舉在一邊,拿著她的糖葫蘆。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聽不見你喊我即熙了。」這個姑娘悶聲說著。

  她沒有問他怎麼察覺,又是何時察覺的,仿佛那些都不重要。

  仿佛只有他喊了她「即熙」這件事,是重要的。

  雎安怔了怔,繼而低聲笑起來:「那你為何不告訴我你的身份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我從前騙了你,我怕你生氣。」

  「……那你因我而死,就不生氣麼?」

  她能死而復生是天大的奇蹟,按照世間常理,她多半就這樣冤死在他手中。

  即熙抬起頭來看著雎安,他沉靜的眼裡倒映著月光,像琉璃珠子般瑩瑩閃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點不穩。

  好像怕聽見什麼不好的回答一樣。

  「實際上這七年裡我偶爾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災星,會不會來殺我。」即熙低聲說道,她甚至笑了一下:「我能想像你對我會有多失望,因為被背叛和辜負而憤怒,大概也會非常難過。所以我一直覺得若你要殺我,我就認了,我束手就擒引頸受戮,絕無怨言。」

  「其實以蘇寄汐的身份復生之後,我發現你並不是因為憎惡我而殺我,還覺得挺開心的。這一點上,我從來沒有生你的氣,你可別胡亂內疚,跟思薇似的。」

  雎安輕輕地笑了笑,他說:「你也是,不要胡亂臆測我如何失望如何憤怒,我沒有生你的氣。」

  即熙如釋重負地笑起來,不過剛笑一會兒就想起了什麼,嘴角又落了下去。她鬆開抱著雎安的胳膊,舔了一口糖葫蘆,醇厚的甜味在嘴裡瀰漫開來,卻沒能甜到心裡。

  「說起來思薇這樣子,我怪不好受的。」

  「嗯?」

  即熙不知道該怎麼表述這種感受,她慢慢地向前走,雎安走在她身側。月光皎潔街道空闊,她覺得心底里很惆悵又難受。

  實際上她很少心情低落,她總是有一千種方法讓自己開心起來,對她而言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瀟灑暢快,就算是死亡也沒什麼可怕。

  但今天例外。

  即熙慢悠悠地說:「我總是覺得這世上的事情,最好的結局就是好聚好散。大家相聚的時候好好珍惜,全心全意對待彼此,到了該散的時候就散了,沒什麼可遺憾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應該太執著不放。」

  雎安安靜地聽著她的話,他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眸微微低垂,並沒有應答。

  「我以為大家都像我一樣,到了路口各自分離,開心地去過自己的日子。我沒想過思薇一直在找我,這麼多年來愧疚難過,等我回來。」

  原來只有她一個人繼續往下走了,思薇則被她拋在了分離的路口。想到思薇剛剛泣不成聲的樣子,想到思薇這麼多年來一直尋找她,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

  那是她妹妹,雖然她一直和思薇吵架,卻總是想保護她,不讓她受傷的。

  「雎安,你也像思薇那樣,從來沒有忘記我,一直在等我回來麼?」即熙轉過頭去望向雎安。

  雎安的腳步頓了頓,禁步上的鈴鐺撞在一起,叮咚作響。

  這個問題如何作答?

  魚不會時常想起自己在水裡,人也總意識不到自己在呼吸,他有時也像這樣不會想起即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