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登時只覺得背後冷風涔涔,似被莫名的強大存在鎖住了七魂六魄,一舉一動,不敢有絲毫逾越,心如電轉,他決定按照最常規、也最合理的處理方式,喚醒眼前這位本不該在這裡出現的同船修士。
「二狗?」
他輕聲呼喚,準備去搖醒對方,輕撫對方品階不高的道袍,只覺得入手觸感真實,並無任何幻覺的痕跡,這隻有兩種可能:其一這不是幻覺,其二便是對手太強大,超出了自己的應對能力。
他不禁心中暗忖,該來的總會來,並不會因為如何處理而改變了結果,能隔絕甚至迷惑自己神識,將一名修士放在自己身邊而全程不被發現,這種情況多半屬於後者。
既然沒有能力反抗,那就默默享受吧。
「二狗,快醒醒!」
他再度低聲呼喚,那名曰「陳二狗」的修士卻只是翻身換了個方向,隨後睜開眼,一雙晦暗無神的眼勉強睜開,映出了何玉還算英俊的白淨面皮。
白霧蒼茫,人影綽綽。
眨眼間,何玉便來了一處還算恢弘壯觀的樓觀附近,熊熊烈火似遠還近,在混亂的喧囂聲中,在狼奔豕突的亂流中,叫罵、嘶喊、哭泣、哀求的聲音不絕於耳,他見到數名剛剛認識的同宗修士,也見到不少入侵者火紅或橘黃的袍服,穿著在那看似矯捷靈動的身影之上,他心中忍不住嗤笑一聲,卻見一個虛胖的身影向自己奔來。
那人影髒污的袍服上,已然有多處破損,正手執一把染著微黃光芒的法劍,跌跌撞撞的飛掠過斷壁殘垣,用了數十息,才到了近前。
「何玉,快走吧,忘秦門已經亡了!」
何玉下意識的想要聽從,大廈將傾,宗門覆滅存亡之際,他一個修為低微,只加入宗門才三天的小修士,不跑還能做什麼?他知道這是幻覺,雖然這事情真切存在過,但還未等他出聲應和,卻有另一個聲音從識海之中自動翻湧而出。
「不,我不走!」決絕的神色,正是曾經的自己。
「你——」
那人影明顯怔了一下,似乎期盼的答案並未出現,他用那熱忱而又堅定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何玉一番,「先避到大庫,那裡有護山法陣庇護,多半能堅持到明日,待到此間事了,和我一同去投奔雲嵐宗,他們答應給我們重新選一塊領地,雖然只能帶三千領民。」
領民?
何玉的思路陡然有些凝固了,似乎回憶起什麼,他正想要抓住來者,這位剛剛被任命為掌門的男子,那修者氣息低微的人影,卻瞬間如煙塵般潰散了,眼前景物飛快旋轉,破碎,仿若一道本來堅韌的外殼一般,碾成齏粉,不復存在。
白霧再度蔓延,待到再次清晰時,鼻翼間卻已先被海風捲來的潮氣填滿。
那是無邊無際的海。
各色海鳥成群結隊,或翱翔天際,或落於餘暉灑滿的沙灘,尋著當日的食餌。
鯨海群島,摸魚島。
正是他此行的去處,一個讓他心存感恩,又存著複雜情愫的存在。可惜了,物是人非,眼角的清淚還未凝結,他卻看見了兩個不同尋常的身影。
闞福師兄?如琳師妹?
「師弟你可回來了,延誤了兩天,我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怎麼樣,掌門交代你的任務完成的如何?青川宗還不錯吧?他們是否有認掌門的印信,帶你去藏經閣?是不是大宗大派就和我們不一樣?」
「對啊對啊,玉師兄,快給我們講講,聽聞大宗派的人和我們這小島上的小門戶不同呢,女修衣裙下擺和袖口都有特別的講究,我囑咐你幫忙看的事情怎麼樣,有沒有繪成圖樣,我好和周師姐一起研究。」
兩人一左一右,問個不停。
何玉卻覺得有些恍惚,青川宗誠然是不錯的,有更好的傳承,有更多的典籍,更純淨的靈氣,更重要的是,有修為更高,可以指點自己大道的師父,雖然自己的資質在這摸魚島上數一數二,但到了青川宗,卻只能算落得上乘,好在那位李師伯,似乎很看重自己,幾次三番的邀請自己加入青川宗,可是這摸魚島的一切……
天空碧藍如洗,水清如練。有著善良的師兄,慈祥的師父,寬容的掌門,以及還算可人,對自己也甚好的師妹。
呵。
不過我好像忘記了如琳師妹的交代,青川宗的女修,似乎腿更白,更長的樣子,以至於忘了去觀察那些平素也不甚注意的細節,雖然她們看自己的樣子,就像是看見了鄉下人,但只要隨同的東方師兄介紹自己的資質,並偽稱自己是李師伯新收的弟子,她們的態度登時就改觀了很多,變得熱絡起來,甚至邀請自己去她們的洞府做客。
「我是來辭行的。」
恍惚間,另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突兀響起,替他做出了回答,圍在一旁的闞福師兄和如琳師妹頓時便如泥塑一般,變得晦暗無神,接踵崩裂於前,眼前的景物再度飛快旋轉,迷亂,失卻了原本的色彩。
白霧再度蔓延,待到再清晰時,他已被稀薄的靈氣縈繞,那是山間清晨偶爾才會浮現的,不仔細感知根本不會覺察出的存在,他忽然記起來,這裡已算是血煞宗後山靈氣最為濃郁的修煉地,也是太上掌門平日的居所。
而自己所居的茅屋,必須要時時藉助祭煉生靈,方可勉強修煉。
何玉此時卻只看得見冰冷的地面,因為他正跪在一人身前,渾厚的長者氣息,雖然並不壓抑,但卻真實的將他層層包裹,毫無匝縫。
元真境,不知何年何月,需要血煉多少生靈,我方能修煉到太上掌門這等境界。
「既然你已經借我煉製的天奴血丹,到了破天境,那便去替我做件事。此事事關宗門未來福祉,或許需要數十年方有結果,但你既是我的親傳弟子,這一使命便是你的命運。」
「你只需將這件物事納入識海,待穿過這道門,修為道法便會被我設下的禁制封印,以便承繼另一名修士之命運,但務必謹守本心,記住我交給你的使命,將另一界的信息完整記錄,以助我遴選合適的地點遷移本宗。」
「倘若我不幸淪為螻蟻……」何玉想到了一種可能。
「那便如你的四位師兄一般,我會另行派人前往,但天奴血丹煉製不易,或許……已經沒有下次了。」那聲音聽起來無奈且蒼老,隨即長嘆一聲,「好在你到了異界,尚有兩次機會再度改換命運,附著魂魄到極遠處的人身上,不至於如你的四位師兄一般,待到事情圓滿,你觸發身上的禁制,我自會召你回來。待到那時,便是我血煞宗改換命運,整體遷移到另一界的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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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玉定不辱使命!」
那道聲音還未消散,卻有一股巨力,如潮水般湧來,將那一切都渾然抹去了,只聽得一聲嘆息:
「原來如此!改換數次身份,你果然並非本界中人!」
眼前景物快速消逝,冥冥中無數記憶碎片飛快聚合,又快速離散,有一隻金光絢爛的巨手,凌空飛掠過來,像是抓取了什麼,末了只聽得一聲脆響,似乎有某種牽扯,被忽然斬斷了。
「元真境?尚且不及半聖,也敢染指本界!」
那聲音蒼涼而恢弘,與方才的聲音似乎並不是出於同一人,但隨後的一聲輕笑,更像是出自第三人,隨而出言嘲笑,何必選一個妖族做內應,諸如此類,何玉聽得真切,但卻不敢動,更不敢出言辯駁,雙瞳遊走,佯做戰慄,待到半晌之後,他只瞥得一道身影由遠及近,看不清面目,更看不透修為。
「你與過去的一切,已被我徹底斬斷,我會抹去你身上的禁制,但從今日起,你要為我做事。」
那聲音還未徹底消散,眼前景象便緊隨著一段傳音消散無際,何玉只覺得眼前一黑,登時覺得周身赤熱難當,恨不得找一冰窟投入其中,他趕緊靜心屏氣凝神,卻只覺得修為一路攀升,澎湃的靈氣瘋狂湧入四肢百骸,待到再度睜眼時,已到了玄級圓滿。
可惜了,運氣一直不好,每次使用太上掌門賜予的手段,都未能附身到修為更高的人身上,以至於自己一身修為都未能承繼。
太上掌門?
姓甚名誰來著?他忽然記不起來這段前塵往事,只記得冥冥中那道身影交代自己,快速趕奔鯨海群島的一處所在,去投靠那名曰「孤星」的強者。
「接受他的指點,突破玄級到地級,取得他的信任。」
那聲音細密如絲,但卻真切入耳。何玉痴了許久,終於定下心來,暗忖還是坦然接受命運,往事如一簾驚夢,如今只成泡影。思來想去,似乎只有淺山宗這最後一段經歷,他似乎還記得分明。末了只得暗自長嘆一聲命運多舛,輕撫胸口,想要平息體內因窠臼崩壞而泛濫的亂流,卻渾然發現自己周身衣袍均已焚毀。
而眼前的陳二狗,也因方才自己衝破桎梏的熱流,變得寸縷皆無,此刻剛剛醒轉,正瞪著眼,看著同樣不著衣物,周身血色淋漓的自己。
馬車早已不見蹤跡,四野俱寂,空有月色撩人。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何玉登時化掌為錘,打暈了神色異常的陳二狗,他忽然記起,那位無名高人似乎額外叮囑過自己,不允許殺掉此人。
…………
罪城。
向上的扶梯冰冷而晶瑩,即便能藉助修士體魄的便利,江楓一路行來,也覺得甚是疲憊,不難發現,這裡似乎不止有身體的錘鍛,而更有精神的磨練。
經歷了罪城一層和二層,江楓已然有了些認知,每一層的世界都各自不同,這與每層的主人息息相關。一層幽城的布置並無多少特殊,因為他對眾人沒有什麼索求,只是要求找個送信人而已,而在紫蘇離去的二層,更像是個隱遁了出口的修煉地,以及錨定「真視道標」的道場,更是引誘後來人的陷阱。
只不過因為流波帝君的出現,自己並未深度捲入,這不得不說是個幸運,但也說明,流波帝君對自己一行的關注度,遠高於他人。
能夠照拂自己的,是引路的黑蛇之靈,這一點,流波帝君點破,江楓信,但也不完全信,他相信對方那句「更好的選擇」絕非空穴來風。
不過眼下並不是辨明這些的時候。
幾乎垂直向上的扶梯已經到了盡頭,而眼前的景致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不過這又是哪裡?
體表貼附的靈氣迅速流失,這明顯是一處靈氣空乏的所在,眼前白茫茫一片,濕潤微涼的氣息緊緊的包覆周身,但江楓卻能感受到一抹純真,無味,無害。
「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冥冥之中,我覺得這裡與我的身世有些牽扯。」黑蛇之靈左右徘徊,憑藉直覺辨明了方向,「我們走這邊!」
江楓移步,尾隨黑蛇之靈太華,腳下的路漸漸有些泥濘,視線只得在左右一丈,即便借著靈力探視,那抹靈力也會很快消散,融入到這水潤的氛圍之中,偶爾有滴答的水落聲,但江楓猜測那並非有生靈在作怪。
這似乎是一處罕有人際的荒蕪。
目力所及,根本沒有一棵雜草,或者蟲豸存活,即便殘骸也無,直到行了近三個時辰,待到精神甚是疲倦,昏昏欲睡之時,那無盡的白霧,方才有了一處明顯的缺口。
江楓一腳踏入,只覺得耳邊風聲如割,目力所及之處,青山如障,綠草如茵,數十個村莊鱗次櫛比的羅列在前,炊煙裊裊,一副田園景象。
多少有點大荒鎮的感覺,這種印象剛剛滋生,那景致便衍生得更加真切,仿佛畫卷之中添了點睛之筆,池塘之中多了游魚鳴蛙一般,變得靈動鮮活起來。
「這裡便是此地原初的模樣。」黑蛇之靈太華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抹黑影,那黑影與黑蛇之靈有些相似,但更接近於人形,只是弓著背,氣息亘古而蒼涼。
「你便是真正的和蛇吧?」
感受到那抹熟悉卻陌生的氣息,江楓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只是留在此地的一抹殘影,好比夕陽映照下,波瀾處扭動的落日殘影。」那身影自嘲道,沒有否定江楓的猜測,「跟我走吧,我來講講這裡的因果,或許能助你解決此界的困境,雖然我今日見到你之後,發現這只是奢望。」
他迴轉身,只露出兩隻漆黑模糊的眼眸,但卻似乎洞穿了一切,江楓瞬間有種身體被徹底剖開的感覺,識海中,永恆之塔輕顫錚鳴,旋即被一抹不知源自何處的氣息撫平,再無波動。
「當然,倘若你有機會,也可以講給那些人。」
「哪些人?」
「身居高位,生靈覆滅之際,需要挺身而出的人。他們比你似乎更靠譜,雖然這些因果也因他們而生。」和蛇說的玄奧,江楓聽得一知半解,但他知道眼前並不是多問的時機,有和蛇帶領,幾息之間,他們便跨越數道有形或無形的障礙,進了一處村落。
這裡與普通的凡人村落,並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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