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朽戈(五)

  火焰嗶剝,火星子差點燎到宋知逸衣服。

  魏意時不時看他一眼,想要說話,卻又因為他一直沉著臉而啟不了唇。

  此時火星子又噼里啪啦炸出一段距離,落在宋知逸腳上。

  「我跟你換換吧大人。」魏意抿一下唇,心裡有些過意不去,這火只噼他,但不噼她與景笙。

  她沒拾過柴火,也不知道為何這柴會燒成這個樣子。

  她看一眼景笙,景笙也正低頭看著突然向宋知逸竄出去的火星子,見此她抱著包袱的手臂也跟著一緊。

  宋知逸聞言,掀起眼瞼看向她。明亮的火光在她面上跳躍出忽明忽暗的陰影,除了略帶尷尬的眼神,便只剩下無盡的沉默。

  他垂首,伸出手掌在眼前看了看,「你就沒別的事要跟我說?」

  「嗯?」魏意抬首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他這話是何意。眼神上下左右將人掃一圈,還是懵懵地搖搖頭。

  「大人……你……呃……」

  宋知逸一怔,隨即抬手一伸,後背剮的傷口頓時被扯的一疼。

  他悶哼出聲,扭頭蹙眉看向她。

  「哦哦哦,」魏意瞥一眼他隱在暗處的後背,頓時想起來他背上被剮出的猙獰的傷口。已經過去大半日了,她竟然將此事忘的一乾二淨。

  「要不……要不我給大人上藥?」她猜測著宋知逸的意思,順著往下問道。

  宋知逸暗自嘆氣。這傷好歹也是他當著她的面傷的,怎麼一點自覺性都沒有。

  「你身上有藥嗎?」他假意不甚在意的提醒她。

  「有的有的。」她點點頭,接著從景笙懷裡的包袱里摸出一隻瓷瓶來。

  她起身繞過火堆,往他背後瞧一眼,捉裙在他身旁坐下,直接道」:「煩請大人褪去衣物。」

  話畢她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而且已經打開藥準備著了。

  那廂景笙呆呆抬首,總覺得方才自己聽到什麼不該聽的。

  宋知逸側首挑眉看她一眼,疑問道:「你確定?」

  魏意對上他的眼,眨一眨。

  「有什麼問題嗎大人?」她也跟著挑眉。他們遇見的那晚,她當他中了血引蟲,已經摸過他後背了好吧。

  雖然當時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大人在想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但是現下咱們身處荒郊野嶺,還有景笙作證,你我二人清清白白,你對我無情,我對你無意,就上個藥而已,犯不著講這些。」

  她聳聳肩,不知為何她這麼跟宋知逸說話,竟然出奇的有些痛快。

  聞言宋知逸唇角一揚,哼笑出聲。

  他見過不講理的,但是沒見過講理講成這樣的。她大概不知他們二人這番舉動意味著什麼。

  「那你來。」他張開手臂,面向她。

  魏意斜著眼往後一直倒,最後跌坐在地上,仰起頭看著他,「這就有些過了吧大人,你要是這麼來,那咱們還是得說說男女授受不親的事了。」

  「這樣,我真上不了。」

  她撐著地面起身,拍拍灰塵。

  宋知逸嘴角愈發不受控制地勾起,又很快恢復如常,隨即淡淡道:「裡衣黏在傷口上,只是需要你幫忙而已。」

  魏意已經快走回原來的位置上,聞言她猶豫片刻,又折返回來在他身前蹲下,耳尖早已像紅透了的柿子。他的眼就停在她緋紅的耳尖上,隨她動而動。

  她垂著眼,儘量避免二人有眼神上的交流,免去一番尷尬。

  墨色的外裳上並沒有粘許多血跡,不過月白的裡衣上血跡斑斑,緊貼著駭人的傷口上。

  傷口處已然有些發黑,若不是魏意知道受傷的時間太久,都要懷疑是不是中毒了。

  「會很疼,你忍著點。」魏意十指輕捻著暗色的衣裳,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將衣物盡數扯下。

  眨眼間傷口又開始鮮血淋漓,順著他的背緩緩而下,流出一道道鮮紅猙獰的血痕來。

  魏意趕緊摸出帕子替他擦拭乾淨。

  而宋知逸全程一聲不吭,若不是他額角與脖頸間冒著密密麻麻的細汗,魏意真當他沒有痛覺。

  「此番回榮京,可有安排?」他輕輕側首,看著她眉頭緊蹙的臉。

  魏意抽不出空抬眼看他,只道:「自然是找柳遂昌報仇啊。」

  「大人莫不是忘了我家破人亡是因為何事何人了?」

  若是她往深了計較,他的北鎮撫司也少不了。

  「這我知曉。」宋知逸疼的眼角一抽,「可他在深宮之內,豈是你說殺就殺的。」

  他感覺到後背的手一頓,隨後她沉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也是我擔憂的事。」

  「我一不曾見過他,二不知他底細手段,三更不能入宮去!」

  她頹然嘆氣。現在想來,她除了苟延殘喘逃命上做的很好以外,其餘的事她當真是一概沒幫上忙。

  「就連見到陸豐年,也是沾了大人的光,能了結了他,也是因為大人。」

  她手上動作更慢,現下她怎麼想,都覺著自己像是一個廢物。

  「反正我很沒用。」她搖搖頭,氣一口接著一口嘆。

  而宋知逸眼中,泛著柔光。好一陣他才道:「你倒是對自己毫不留情面。」

  魏意點點頭,更想哭了。

  然眼前的人卻柔聲道:「不過在我看來,你能從錦衣衛手中逃出,還能入得了宋府,已經是尋常姑娘家不能及的事了。」

  「你說你很沒用,我倒是覺得非然。」宋知逸道:「火樹銀花的案子,有些地方多虧你,才能讓我往這麼深的地方挖。」

  「獨自夜闖陸府,雖未成功,卻也是你獨一份的勇氣與智慧,能見證陸豐年葬生火海,誰說這其中沒有你自己的功勞?」

  魏意在他身後抬眸,喃喃道:「與大人剛見面時,可不是這麼會安慰人的。」

  「你是說,我那時總挑你刺的事?」他輕笑一聲,卻沒再往下言語。

  魏意等了半晌,也不見他繼續往下說,心裡好奇又不好再問。

  想著事的她,手上動作不自覺加重,疼的宋知逸劍眉一叩,眼一側道:「你伺機報復?」

  「那大人說說,那時為何總挑我的刺?」她腦袋往前探一探。

  老實說她想聽,但是又怕他說出些令人無言的話來。

  宋知逸正欲啟唇,她趕忙制止他,「我還是先給大人包紮吧,這個問題,等大人在圓潤圓潤,想說的時候再說。」

  話罷她替他披上外裳,起身繞過火堆在景笙身旁坐下。

  「轉回來吧。」她拍拍她的肩。

  景笙搖搖頭,臉埋在臂彎中,嗡嗡道:「我快睡著了,就不動了。」

  「我摟著你睡。」魏意道。

  「你也有傷。」宋知逸已經套好了衣裳,朝她這廂看一眼。

  他這一句讓剛剛抬頭的景笙,又窩回去。

  魏意抬眼冷冷看他一眼,又側眸瞧一眼暗紅的衣袖,搖搖頭道:「這是舊傷,不打緊。」

  「舊傷才難愈,還是上些藥較為妥當。」他垂首看著她們,「今夜你二人睡屋裡,我在外守著。」

  話罷從她身邊緩緩經過。

  聞言魏意緊攥一下手中的藥,回首看著快要出門的人,「入秋了,外頭涼,大人還是在屋裡湊合一晚,大不了夜裡睡淺些。」

  門口的人停住腳步,半晌才側首道:「男女授受不親,等你上了藥我在進來。」

  魏意:「……」

  她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那他還是不要進來的好。

  魏意手上動作迅速,不論是褪衣袖還是上藥,都有條不紊。

  她靠門這邊坐著,火焰在身前拔高,將她的傷口照的清楚。

  手臂上長長的一條血痕猙獰可怖,景笙欲抬頭看她,都被她出聲壓制回去。

  她長吁一口氣,面色凝重地套上衣袖。俄延半晌臉色漸好,才朝外道:「大人,可以進來了。」

  宋知逸回身看一眼,口吻柔和,略帶笑意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們二人休息便可,無需管我。」

  又來!魏意閉了閉眼,索性不管他。但是「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猶如巫咒,在她耳邊揮之不去。

  而屋外的宋知逸好似料到她會如此,心下暢快幾分,悠然在台階上坐下。

  他靠在長滿青苔的木板上,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將腦袋靠上去,微微仰頭時,恰好能看到滿天星子。

  這時他才收了笑,手指輕輕捻著。

  柳遂昌這個人,狡猾陰險,又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事的人,暗中了結不可取,可若想扳倒他,還需費些功夫。

  他長吁一口氣,若是到了年關還拿不到證據,宋家定當大禍臨頭。

  圓月掛上樹梢,期期艾艾的蟲鳴入耳,短暫的安寧讓魏意睡得還不錯。

  彼時天才蒙蒙亮,宋知逸已然輕叩門扉,地聲道:「此地距離水路還有半日腳程,我們早些出發。」

  魏意緩緩睜開眼,讓自己清醒幾分,回身朝外道:「我們這就來。」

  她起身檢查一番只有餘溫的火堆,又往裡丟一些碎石子,這才領著景笙出去。

  打開門時,宋知逸朦朧的背影正立在小溪邊,她仰頭往天上看一眼,今晨沒有大霧,空氣中濕漉漉的觸感,微涼的風,恐怕要落雨了。

  「大人,從哪邊走?」她跨過橫在小路中央的枯樹,往他那廂走。

  「有兩條小路,一曲一近。」他往右前方看去,「我瞧著要下雨了,那條略遠,所以便走這條。」

  「聽大人的。」魏意環繞四周。

  這地方她從未來過,他說走哪兒就走哪兒。

  宋知逸回首看她一眼,沉默半晌,「但是這條路不好走。」

  魏意垂首往腳下看一眼,確實有許多乾枯的藤蔓橫七八豎地蔓延著,她一腳踩進去,也要費些時辰拿出來。

  她手撫上腰間,緩緩拔出劍來,遞給眼前的人,「那就麻煩大人,把纏腳的草砍一砍。」

  輕盈的劍聲悅耳,驀地山澗中鳥兒都歡快起來了。

  等了半晌宋知逸也不曾接過,魏意挑眉抬首,宋知逸已經側著身,眸色柔和地看著她。

  「看我做甚?」魏意道:「不是你說這種事不必我來麼。」

  「我只是在想……」他眼神往下,落在銀光閃閃的軟劍上,「你怎得就知道我沒有帶兵器來。」

  魏意怔住。

  有你倒是拿出來啊!

  她正想著,眼前的是人看著她,左手撫上右手小臂,吧嗒一聲,與他墨色衣裳同色的劍柄豁然出現在手中。

  「你這……」

  她話未說完,黑鐵般的劍柄下「咻咻咻」一聲,鋒利的劍刃猙地散開,他手上翻轉兩圈,軟劍立刻凝成一把鋒利的長劍。

  「……」魏意眨眨眼,除了驚嘆地說不出話來,還摻雜著幾分難以言喻。

  有他幹嘛不一早拿出來,還讓她拼了命一對四。

  「當時情況緊急,沒來的及。」宋知逸略略解釋道。

  他神色不變,唇角卻肉眼可察地微微上揚,只是這次他卻不著急收回去。

  垂首照著腳邊的雜草劈一劍,隨即邁出步子跨過小溪。

  潺潺流水入耳,魏意看他一陣,才略帶氣焰地追上去,口吻冷冷道:「大人又在戲弄我!」

  「當時的情況,哪有你說的那般緊急。」

  她心下不悅,當他是想看她出醜。

  宋知逸輕嘆一聲,「我總得把景笙交到你手中才行。」

  話罷他忽然停住腳步,惹得魏意一個趔趄。

  「你我二人當時的距離,用你的劍才是最快最妥當的。」

  他手一揚,腳邊的青草攔腰折斷倒向一旁。

  他垂眼神色一暗,極力尋找著合適的話向她解釋,那時自己的反應略有些奇怪,可事一過,他自己也想不通是為何。

  小路崎嶇,魏意則抽不出空與他細扯。

  回想當時,的確拿她的劍才是最妥當的。

  樹高林深,烏雲壓頂。

  快要到達碼頭時,驟然而來的瓢潑大雨,將三人淋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