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破雲劫(八)

  一時氣氛涼入臘九月,三人一動不動,暗中拉扯。

  「不見真容,又豈能信你?」陸豐年語氣中多了幾分疏離,忽而覺得眼前兩人又像是柳遂昌派來監視他的。

  又或者是來套他的話。他眼往魏意那廂一挪,無聲詢問。

  仿佛沒了生機的眼瞼一抬,顯出他許久以來的疲態。

  魏意見他看自己,她只能轉眼去看宋知逸。他們三人中,只有她的目的最純粹,且只有她的身份最無用,她哪裡能替宋知逸做主。

  「你還是問他吧。」她朝宋知逸揚揚下顎,「我就是來殺你的,但是暫時被他攔住了殺不了。」

  她語氣輕的隨意,在身側左右一瞧,尋了張椅子坐下,抬眼看著兩人。

  陸豐年一聽她是來殺他的,頓時身子往後一仰面露懼色,指著魏意,看著宋知逸結結巴巴道:「她她她、她……」

  魏意嘴一撇,嘆了口氣。

  他怕不是忘了方才那兩枚銀針了。

  宋知逸眼落在魏意身上略略思忖,忽而道:「原本你與我交易興許還能活的久一些,不過見你如此,無用之人,只得入無間地獄。」

  話罷他朝魏意使眼色。魏意心裡頓時明白他什麼意思,便十分配合得走近陸豐年,對著他的心臟抬手。

  只是落下去的瞬間被陸豐年打斷,「慢著!」

  他方才抬手時才感覺到自己手臂上傳來的刺痛,仿佛被抽了筋骨,「我應了!只是,能否將這針……」

  「回頭找個郎中拔出來即可。」宋知逸拔步欲走。

  身後陸豐年頓時心生焦急,「可只有兩個時辰,現下夜深……」

  宋知逸哼笑一聲,推開窗跳了出去。魏意緊隨其後跳出窗。

  「大人,就放任他不管,不會有什麼事吧?」她掙開衣領上的手,往高高的院牆裡看一眼。

  此時玄月高掛,月白的亮色不至於讓她看不清人此時身在何處。路旁的樹上秋蟬聲微弱,她這才想起,已經快要到中秋了。

  她的思緒忽然又被瑣事侵擾,不知不覺間便想到了過世的父母,還有在杏園等她的池清婉、於婆婆。

  直到額頭撞上身前的硬物,才讓她迫不得已回神,捂著額頭抬眼,宋知逸正垂首看著她。

  看不見他的表情,眼中的神色,魏意更不知曉他為何總是喜歡忽然停下。

  二人誰也沒有想讓步,就如此呆愣愣站著。

  「大人不走,那便我先走吧。」

  「他當然不會死,那穴位本就是療傷用的。」宋知逸堵住她的腳步,「我只是在想……」

  「什麼?」魏意又往反方向邁一步。景笙還孤零零一人在柴房等著她,她實在不想讓景笙一人待在黑暗中。

  不料這一步,也被宋知逸堵住。他聲音很柔,卻是譏笑,「你這腦子,是向誰借的?怎得一會兒聰明,一會兒蠢笨?」

  他不單單指的是現在,還有先前秦頌的案子,以及火樹銀花關鍵線索的發現。這一通下來,都襯的方才魏意問的問題過於笨拙。

  稍作沉默,他聲音淡的聽不出語氣,「我有事尋他,當然不會那麼輕易殺了他,怎得你還要問他會不會有事?」

  魏意別過臉,頓時氣的有些想笑。她擔心的也不全是銀針的事,還有萬一陸豐年倒戈的事被人知曉,不也是危險麼。

  苗疆女一死,柳遂昌那廂肯定會在派人來益州,屆時陸豐年是生是死,豈不難說。

  她輕輕吁嘆一聲。又覺得宋知逸方才那話有幾分道理,只是不是他說的那個意思。

  比起他殺與親自手刃,她自當更傾向於後者,不過當下局面難料,即便她殺了一個陸豐年,還有一個柳遂昌。

  想到此處,如今宋知逸豁然成了沒帶她尋仇的首要人選。

  他為公,她為私。只要結局相同,便是一路人。

  俄延半晌,她重新抬眼看向他,忽略方才那句譏諷,「我只是怕那苗疆女一死,柳遂昌就會有動作。萬一在暗中了結了陸豐年,大人要知道的事恐怕又要落空。」

  宋知逸挪開腳步,回過身,若有所思點點頭,「你說的不錯。苗疆女死的消息遲早會傳到柳遂昌那兒,不過在這之前,陸豐年應當會從陸聞那裡套出些什麼來。」

  「那大人還是要救陸豐年?」魏意道。

  聞言宋知逸忽然回身,玉白月下,他一雙眼落在魏意身上,停留半晌才輕笑出聲,「我從未說過要救他。倘若背後真是柳遂昌,我猜屆時所有事都會被推在他身上。」

  「買賣官鹽,是死罪,豈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倘若如此,陸豐年也定然能想到如此結局,就怕他……」魏意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怕他半路反悔?」

  「是。」她點點頭,「他在明,我們在暗,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身份,豈會懼怕我們?身後又有一個一手遮天的西廠廠公,只要事情沒捅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他如今才是更安全的。」

  她路上路過過多處州縣,並未聽到有人談論起此事,偶有幾件榮京的事,卻總聽到半截,那些人就閉了嘴趕路去了。

  樹梢被風颳的折了枝,巷子裡頓時響起犬吠。

  而宋知逸對突如其來的聲響充耳不聞,具有獨特而低沉的嗓音,蓋過外界一切聲響傳入魏意的耳朵,「已經捅到了皇極殿。」

  他重新邁開步子往前去,魏意不曾猶豫半分便跟上他的腳步。

  「你當陸仲為何要上榮京,卻又在石子𠊎遇險?」

  「方才我知道是陸仲的時候,已然知道是柳遂昌動的手。」魏意沉著聲,「可這麼大的事,必有消息傳出來,我怎得在路上從未聽到過。」

  「大體上是你報仇心切,不在意吧。」宋知逸步子更快,也不曉得要往何處去。

  只是他這一言倒是提醒了魏意。他確實早就知道了她不是景瑟。

  可偏偏在這時節道出來,魏意岔不開話題詳細詢問。

  只得就方才的話頭道:「我雖報仇心切,卻也不至於對外界的事充耳不聞。」

  「只是想不通,既然皇上知道了此事,卻只招見陸聞,而不是陸豐年。」

  宋知逸道:「皇上也是怕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魏意啞然,這背後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竟然連當朝皇帝都要暗中調查。

  「不錯。」宋知逸停下腳步,一手撐住牆面一動不動。

  即便是月白的光落在他的肩頭,墨色夜行衣也快要將他隱入黑暗。

  見他停下,魏意趕緊剎住腳,連呼吸都停頓一瞬。

  「大人?」她不解得詢問道。

  待怔片刻,宋知逸好似被抽了魂一般回過身,往前將走出兩步,便直挺挺往前倒來。

  魏意腦袋空了一瞬,猛然跨出兩大步,趕忙將人從胸膛上推住。宋知逸本就比她高出不少,倒下來時仿佛將她整個人壓在影子下。

  實在無法她只能趕忙轉身,讓人落在她背上。

  「怎麼你也暈?」她扭頭看向肩頭蒙著面的臉,眉不自覺輕叩。

  好事她一件遇不上,倒是撿人撿的很恰到好處。

  她本想將人帶去那間柴房,奈何宋知逸實在太重,幾番嘗試也只挪動了幾丈,無奈只得將人放在略微隱蔽的地方。

  「會不會是中了血引蟲?」她呆怔是不覺往這一處想。

  她不曾問過軒朗是怎麼中蠱的,就怕二人交手時,苗疆女就將蠱放在手心亦或是衣服上。

  方才宋知逸也與苗疆女交過手。

  思及此,她左右為難下,還是不得已撩起宋知逸的袖口,借著月光仔細檢查著。連手掌,脖子,都檢查了一番。

  猶豫片刻,還是將他面上的蒙面別扯下。

  她就掃了一眼,眼前的人要比先前消瘦許多,其餘的光線太暗,想看也看不清楚。

  接著她便仔細檢查著他的臉上,是否有忽然冒出來的傷口。

  夜裡尋醫,總會有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好之處。她們前腳剛從陸府出來,現下再去尋大夫,更容易讓人懷疑。

  思索片刻,她抿一抿唇,道:「大人,得罪了。」

  話罷她便小心翼翼套出手,輕輕摸著他的衣袖,「軒朗說你給過他藥,那這藥你也必然會有,可是放在何處呢?」

  她忽然怔住不動,眼落在宋知逸的胸膛上,兩隻袖子中沒有,那麼便只有那一個地方了?

  「冒犯了,大人。」她雙手合十輕輕拜一下,隨即小心翼翼探出手落在宋知逸胸膛上。

  指尖觸碰到他的胸膛,隔著衣裳的溫熱傳到她的手指,她心下一狠,可謂閉眼一通摸索。

  宋知逸歪著脖子靠在微涼的牆上。犬吠也逐漸被淅淅瀝瀝的小雨聲蓋過。

  魏意兩手叉腰站在他身前,有無數次想要一走了之,可一想到往後的事還需他的幫助,便只能吁出一口氣,調整內心的浮躁。

  三兩下將人扶起來,讓其趴在背上。每一步都走的艱難無比,可也終究在大雨來之前,將人拖回了柴房。

  「景笙,快來搭把手。」她吃力地抬腳想要將門踹開,奈何站的有些遠夠不著。

  屋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景笙便拉開門往外窺一眼,見魏意身後好似掛著個人,又趕忙將門開大。

  「姐姐,這是軒朗哥哥嗎?」景笙回身小心闔上門。

  「不是。」魏意兩手拽著宋知逸的一隻手臂,妄圖往裡再拽拽,「是宋知逸,宋大公子。」

  她實在有些脫力,拖不動他,只能任由他斜躺在稻草上。

  「嗯……」景笙的眼透過灰濛濛的黑暗,落在宋知逸臉上。模模糊糊一片,除了大體身形,她一概看不清楚,更不知道宋知逸宋大公子是何模樣。

  不過她知道,那是宋府的人,是宋知玄的兄長。

  「來坐下吧。」魏意拉過景笙,「我忘了你不怎麼見過他。」

  「可我知道他是宋二公子的兄長。」景笙語氣中有些小得意,只是不太明顯。

  魏意拍拍濕漉漉的頭髮,「不錯,還是你記性好。」

  「他不知道怎麼了,等天在亮會兒,我在去尋大夫來。」她停頓一瞬,往宋知逸那廂挪了挪。

  伸出手往那黑影上摸去。微涼的臉頰上薄薄一層水氣,外裳從肩上起,也是水漉漉一片。

  若不是回來的路略長,也不會兩人都淋成這般模樣。

  「此處也生不得火,嘖!」她拍拍額頭,暫時想不出可用的法子來。

  景笙猶豫片刻,摸著黑打開懷裡的包袱,從中拿出一條薄毯子遞給眼前的人,「拿這個給他蓋上吧。」

  「嗯?」魏意疑惑低頭,卻看不清眼前的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是我從隔壁那間屋子尋來的。」景笙在暗中眨眨眼,怕魏意說她,趕忙解釋道:「不過隔壁那間屋子落滿了灰,應當也是許久無人住了,所以……」

  她垂下腦袋,頓時沒了底氣。

  魏意嘆了口氣,伸出手搭在景笙肩膀上,聲音柔和,「我不說你。」

  「只是夜裡如此,萬一有人瞧見,免不了被人當成小賊抓起來,受一些不該受的苦楚。」

  她不知怎得,眼角有些濕潤,「也怕有人心生歹念,將你擄去,我……我……」

  景瑟在天有靈,也不會原諒她的吧。

  「姐姐放心。」景笙捏住魏意的手,「我已經觀察了好幾日了,見沒人來我才去的,斷不會有人發現。」

  「嗯。」魏意點點頭,「我知曉你心細,可下次千萬不要如此。」

  她現下有千萬個後悔,將景笙帶出來,受這種罪。

  猶豫片刻,魏意將宋知逸拽著側過身,免得一直躺著,雨水浸濕裡衣。

  她接過毯子替他蓋上,摟著景笙看著灰濛濛的窗,睜著眼盼著黑夜儘快褪去。

  就怕宋知逸中的是血引蟲,她知曉如何救治,但也得尋艾草鹽巴,還需合適的地方才行。

  「快睡吧,讓你受苦了。」她輕拍著景笙的肩,心思卻飄的有些遠。

  屋檐上落下的水珠成線,涼意也緩慢從屋外透進來。

  背宋知逸耗盡了她大半力氣,不知不覺間雙眼便混沌不堪,不多時便靠在乾柴上睡了過去。

  雨在天明時停住,吧嗒吧嗒的雨聲將她吵醒。

  宋知逸依舊沒有醒來,見此她的心又猛然提起,腦中頓時清明。

  街上水潭倒映著街兩側的鋪子,被她一腳下去踩的盪出了漣漪。

  天大亮時,魏意領著一位頭髮花白的大夫往柴房趕,越走越偏僻,那大夫越走心越不安。

  他停下腳步,往四周瞧一瞧,花白的鬍子一顫,「如此偏僻的地方,你到底是不是要找大夫看病。」

  話罷他小心打量著魏意。此時她已然套上了原來那件衣裳,並非夜行裝扮,她倒是有些不明白這老頭在害怕什麼?

  「自然是要去看病。」魏意隱去疑問,放低了聲音,「他暈了走不了,我也拖不動他,只好勞煩您跑一趟。」

  大夫垂首,思忖片刻後道:「這我知曉,只是怎得住的如此偏僻?」

  魏意搖搖頭,「我們不住這裡,趕路來的,沒來的及住店。」

  大夫上下打量著魏意,猶豫好一陣才指指前方,「帶路吧帶路吧。」

  「您這邊來。」她走在前頭,路上又小心查看是否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們。

  木門輕掩著,留著巴掌寬的一條縫。魏意推開門,引著老大夫進屋,抬手指了指還躺在地上的宋知逸,「就他,暈了一夜了,也不曉得是怎麼了。」

  「我瞧瞧去。」大夫一見著宋知逸,便蹙起了眉,「你在一旁稍等片刻。」

  魏意腳下挪動幾步,將門口透進來的光避開。看著大夫將藥箱擱在腳下,拉起宋知逸的手腕把脈。

  她走時檢查過,過了一夜他身上也沒有出現任何傷口,應當不是因為血引蟲,而是因為別的症狀。

  那老大夫手指微微顫抖,把完脈又細看了宋知逸的面。

  「怎麼樣?」魏意迫不及待蹲在大夫對面,「他是不是中了什麼毒?」

  「非也。」大夫搖搖頭,看著蹲在一旁的景笙道:「小囡把你手中的水給我。」

  景笙迅速抬眼望一眼魏意,接到她的眼神示意,趕緊將手中的水袋遞上。

  在兩人不太明白的眼神中,大夫有條不紊地打開水袋,捏著宋知逸的唇就往裡灌。

  「他……」魏意欲言又止。她怕他暈著,咽不下去。

  誰料她才出聲,地上的人便開始有一口沒一口的咽下去。

  大夫收起水袋,攏一攏衣袖,快速將藥箱收拾好,起身出門,

  「大夫,他到底怎麼了?您還沒給個準話。」她追上已出門的大夫。

  回頭看一眼還未甦醒的人,又看看已然走出幾步的大夫,她登時有些茫然。

  大夫聞言,腳下站住回身,語氣略有不耐,「他好的很呢,哪裡有什麼病,中什麼毒!」

  「可他……都暈了一夜了。」她下意識指指屋裡。

  「他哪裡是暈哦!」大夫回首,拂袖而去。

  「哎!」魏意欲追,又覺得大夫說的好似有什麼深意。

  腳下躊躇幾步,最終還是折返回屋內,眼一抬便看見方才還躺在地上的人,不知何時早已坐了起來,一手撐在額上,卻掩蓋不住他面上突兀的笑意。

  此時魏意腳都忘記落下。

  「你……你到底怎麼了?」她看一眼景笙,不明所以得又看看宋知逸。

  宋知逸收起笑,抬眸看向魏意。面上紅潤,氣色也見好,確實不像是生病的人。

  她不由皺眉,細細琢磨一番方才那大夫的話,良久才弱弱試探一句,「睡著了?」

  「嗯。」

  看著宋知逸輕點下顎,魏意仿佛被抽走了一口氣,胸口頓時一沉,某處有些莫名的感覺。

  「你睡著了??!」她疑惑錯愕道。

  宋知逸將薄毯疊好放在一旁,輕鬆得好似鬧出烏龍的不是他,「難為你煞費苦心將我挪到此處,只是,我確實是太困了,睡著了。」

  魏意感覺此時自己的眉毛,有些不受控制地顫抖,站在原地呆怔良久才回過神來。

  她以為他與軒朗一樣,受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傷,意料之外的蠱,斷沒有往他睡著了那廂想。

  魏意輕啟唇,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嘴邊太多的問題想要脫口而出,卻又被這烏龍鬧得有些欲哭無淚。

  下過雨的天空湛藍如洗,幾朵白雲慢慢悠悠蕩在天空上,濕潤的氣息迎面撲來,讓人倍感涼意。

  宋知逸坐靠在乾柴上曬著窗里落進來的暖陽。光線中微小的顆粒飄起,往上攀一陣,又順著光跌入塵埃里。

  細微的灰塵勾起一股陳舊的味道,嗅入鼻中,讓魏意不由得想要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何事,忽然來了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