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正大光明從正門出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了。
那人手中的燈籠光線略暗,能照到的地方微乎其微,圓月又被隱在雲之後,魏意腳下的每一步,都是那人走過時微光照亮的僅見之處。
緊張的氣氛讓她不敢懈怠,更不敢掉以輕心。
斗篷人過了長街便轉入了巷子。魏意腳下猶豫一瞬,趕緊背貼上冰冷的牆,輕輕側首伏在牆邊往裡窺探。
果然那人在巷口處站定,舉起燈籠回身望著巷子口。魏意又趕緊縮回去。
等到有腳步聲再次響起,她才深吸一口氣,抬腳跟上。
路行的曲折彎繞,巷子也越來越深。倒是不知誰家的貓惹地周遭犬吠聲四起,這才讓魏意跟的不那麼艱難。
斗篷人在一間院子的後能處停下,抬手輕叩三聲,很快有人從里開了門,探出腦袋來。
「您怎麼才來?」婦人略顯焦急,邊說邊讓開路,「新來的那幾個,要死要活的,我這的人都快按不住了。」
「沒用!!」那人聲音低沉,卻又鏗鏘有力,他抬手將那婦人往旁邊一掀,拔步進門。
關門時婦人並未往外特意再瞧。這於魏意而言,不見得是壞事。
她借著院牆處堆砌的石頭,悄然伏在開敗的凌霄上,院裡光線幽暗,也不見得有什麼守衛。
「她們人在何處?」
「陸公子這邊來。」婦人在前頭引著,又回頭解釋道:「原先那間前日裡死了一個,我便叫人重新收拾了間屋子。在這邊。」
婦人引著那人往西廂去。魏意方才聽那婦人對那人的稱呼是陸公子。
不是陸豐年!
恐怕是陸豐年的哪個兒子了。
借著熹微光亮,魏意仔細將這院子掃視一圈。
房屋矮,比陸府的好爬,也沒個什麼守衛,這她倒是可以不用飛就能讓去。
她身量輕,宛如夜貓匍匐在屋頂悄然前行,直到聽到底下有聲音傳來,她才停下,將耳朵貼在略有涼意的瓦片上。
底下聲音悶悶,是那婦人,「您快來瞧瞧,就她們幾個,吃喝一樣不落,打人也忒有力氣。」
話罷她掀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道鮮紅的傷口來,眼又落在牆角將人盡數剜一眼。
陸公子掃一眼,目光則落在牆角那五個姑娘身上。
他眼神深邃冰冷,只這一眼就將那幾個姑娘嚇得往後一縮。
「你又是誰?」其中一個姑娘,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陸公子忽而嘆一聲,漫步到桌前坐下,抬手掀下斗篷,燭光剛好照在他面上,只是這張臉太平平無奇,並未給人帶來眼前一亮的感覺。
甚至他右眉尾處眉毛極亂,應當是受過傷才留下的痕跡。
「我,自然是來勸你們的人。」他收去眼中的狠厲,悄然變得溫潤起來。
「我呸!!」方才那姑娘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少來噁心人!我們幾個哪個不是擄來的,裝什麼好人!!」
聞言魏意眉輕輕一叩,繼續往下聽。
「噯?話可不能這麼說。」陸公子不合時宜的輕笑一下,「我是不是好人倒沒什麼所謂,重要的是,你們將來謀個好前程,我也能從中分一杯羹。兩全其美的好事,怎麼能是我裝好人呢?」
他語氣緩慢,尾音略長,讓在場的姑娘以及房頂的魏意,都聽的渾身不自在,甚至有些反胃。
「我去你娘的好前程!!」那姑娘瞪他,「好前程你怎麼不自己去,前程有了,錢財也有了!還讓我們去伺候那些老東西!做你的美夢去吧!」
「就是,做你的夢去吧!」有一人附和道。
聞言,陸公子眼底明顯一冷,方才的笑意也頓時收起,驀地冷聲道:「既然好言相勸不起作用,那就只能來硬的了。」
他起身背對她們,對一旁的婦人道:「明日起便不要給她們吃喝,去不去本就由不得她們。」
「是。」婦人頷首,又抬首凝眉道:「還有一事要與稟報。」
「說。」
「近幾日來,送來的人不及往日多了,派去的人打探回來,確實有一路不見送人來。」
陸公子側首看向身旁,「哪一路?可去尋過人?」
「雲襄縣那一路,柳公子。去尋過,沒尋到人,您說是不是他不想做……」
「不會的。」陸公子迅速否認,隨即才愣了半晌,眼中露出不解,好一陣才道:「此事我自有考量,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是。」婦人怔神一瞬,又趕忙回身指一指牆角的姑娘,「那她們,何時能走,我怕,我怕再死一個。」
送來的每死一個,都要從她月錢里扣,這要是來十個死八個,她哪裡還能拿到錢。
陸公子腳下一頓,側身瞥一眼她們,「再養幾日。」他忽然冷笑一聲,「既然他們不願意伺候那些達官貴人,那就送給韃靼人好了。」
話罷他拂袖離去。婦人一愣,隨即趕忙跟上。
留得屋裡五個姑娘面面相覷,不多時皆掩面痛哭。
嗚咽聲穿過窗戶,縈繞在靜悄悄地院中。魏意看著陸公子離去,婦人又尋來幾個守衛。
人雖不多,但不能打草驚蛇,陷自己於危難中。
她悄然摸索到屋沿處,借著院外伸進來的女貞落在窗外。
「誰?!!」
屋裡五人齊齊忘記了嗚咽,直勾勾看著窗戶上掠進來的人影,好在桌上殘燭還有些微光,叫她們瞧見來的是個姑娘家。
只是魏意此時蒙著面,還是將她們唬得往後一縮再縮。
「繼續哭!」魏意指指屋外,示意她們。
方才哭的好好的,若是突然停了,肯定叫人懷疑,萬一再有人這時摸上來,恐怕她也在劫難逃。
五個姑娘互相看一眼,又接著輕聲抽泣。只是不如方才真情實意,眼睛看著房門處,耳朵又在聽魏意說話。
「現下我不方便透露身份,但你們切需知道,我不是來害你們的。」魏意看著她們。
「怎麼信你?萬一是方才那人的走狗呢?」
魏意抿一下唇,猶豫片刻道:「我方才就注意到你了,做事的確嚴謹。」
她不太好說她嘴毒,卻每句話都能準確說得人無言以對。
「什麼意思?」那姑娘不太懂魏意的意思,不過很快她就轉到下一句上,「你要是能殺了盧婆子,我們就信你。」
話罷又補上一句,「就是你方才聽到的那個婦人。」
其餘四人邊假裝哭邊點頭。魏意眨眨眼,嘆息道悄聲:「我若殺了她,除了會暴露我自己,還會讓人發現此地已經被人盯上,必然會增加守衛看管,或是將你們轉移,倒是即便我想救你們,也怕是難如登天。」
「原來你是來救我們的?」那姑娘眼裡頓時一亮。
「可以這麼理解。」魏意點點頭,「不過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才好判斷怎麼才能救你們。」
「好!」那姑娘回首看其餘幾人一眼,眼神傳遞間,已然確信了魏意,「作為保障,我們得知道你的名字,萬一你害了我們,我們便連你一起告了。」
魏意當然知曉她們為何如此警惕,可她怕她怕她們其中有人嘴不嚴,便搖頭拒絕道:「我與你們並不相欠什麼,現下我只是來尋問一些消息,籌碼便是救你們出去。若是你們說的消息無誤,我自然不會食言。」
「但我若告訴了你們我的名字,那麼我的安全便存在威脅,這與我本來的初衷相悖。你們可明白我說的意思?」
「明,明白。」那姑娘趕忙點頭,「方才實在是唐突,我們也是被嚇得狠了,才多有冒犯。」
她微微頷首,表歉意。此時她才回過神來,她們那麼為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確實有些威脅的意思在裡頭。
「哦,我叫穗染。」姑娘這次倒主動告訴魏意她的名字,「當然,你可以不說你的,但怎麼稱呼你啊。」
穗染眼神在魏意面上轉著,方才聽她的的聲音,就與她們幾個的聲線極為相似,大體年紀上也略差不多。
「隨你們怎麼稱呼。」魏意往門口看一眼,她不能再耽擱了,景笙還等著她呢。
「我現下問你,這院子中關有多少個姑娘?」
穗染思忖片刻,「大體上有十來個,具體的我們不清楚,都是幾個人關一間屋子,互相都不曾見過,昨日我們那屋……」
「我知道。」魏意方才已經聽到盧婆子說的,應當是寧死不屈才自尋短見。
且方才聽穗染問陸公子是誰,想必她們也根本不知道,擄她們來的是誰。
此時她有些頹然。
她垂眸看著昏暗的地面,思忖一陣道:「既然你們也什麼都不知道,那便找個什麼都知道的。」
「什麼意思?」穗染問道。
「方才那個男的,你們能不能想辦法讓他再來一趟?」
「盧婆子不行嗎?」穗染小聲詢問。方才那男人她都不想看見第二次。
「她不行!」魏意嚴詞拒絕,「她雖是賣命的,但知道的並不是什麼關鍵所在,問她也沒用,況且她能不能說也是難事。」
幾人又陷入沉默。互相看一陣,才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好!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嗚咽聲逐漸削薄,好似她們因為哭累了,才沉沉睡去一般。
魏意爬出窗,順著女貞樹平穩落下。站定腳時迅速往四下一瞧,摸著黑便引入暗夜中。
圓月從雲後探出,月白的光被屋檐遮住,她就穿梭在屋檐的暗處。
她雖還在躊躇著怎麼去了陸豐年的人頭,可現下也已確定,柳殷擄的姑娘,就是送往陸府,再由陸府送給各個達官顯貴。
不過方才他自己也提到,會有一些人送去韃靼。
又是韃靼。
難道官鹽也跟韃靼有關?
她總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石子𠊎死的,到底是什麼人?
無數疑問湧上心頭。先前她還猜測是陸豐年,不過現下倒是確定了,肯定不是陸豐年。
如果真是,這消息早就傳到了十里八鄉,跟本不用她費勁心思再來冒險。
她回到柴房時,景笙正繃緊神經等著她。
「是我。」她走近時低聲提一句。
一陣璞璞簌簌的聲音,一個小小的身軀猛然撞進了她的懷裡。
「別怕景笙。我在。」她拍著景笙的小腦袋將人擁進懷裡。
「嗯!」景笙捂在她懷中,聲音悶悶的。
二人縮在牆角,景笙摟著魏意睡過去,可她還在黑暗中瞪著眼,無盡的迷茫浮現在眼底。
她是要找陷害父母的兇手的,現在是找到了,可她連人都見不著。她又好像正在被捲入另一件事中,仿佛是無窮無盡的深淵拉扯著她。
不過此時她倒是想明白,陸豐年不可以死的不明不白。即便是她得手,他的罪證以及他身後的主謀也只會被掩埋,而她又會成為殺人兇手。
此番發現,讓她原有的計劃縹緲散去,擺在她眼前的,是另一道深淵。
又是一輪明月高掛。魏意借著皚皚白月,穿過街巷,翻入矮牆,輕推開與昨夜的同一扇窗。
待輕闔上窗一回身,眼前的場景頓時令她渾身一顫,定定立在窗前一動不敢動。
搖曳的燭下,一雙看不見底的眼正回首看著她。
此刻魏意已然腦中有些混亂。按照昨夜她們之間對過的消息,此刻不應該有人在才對。
穗染被她驚的捂住了唇,瞪著眼在二人間來回看著。
「就,就是她。」穗染吞了口唾沫,手藏在袖中往魏意那廂一指。
魏意此時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情況,當穗染已經出賣了她,眼神驀地冷如冰窖,一道犀利的目光朝她丟過去。
果然,人皆不可輕易相信。
眼前那人一身黑色勁裝,臉隱在黑布下,唯有一雙眼中,透出的深邃猶如深海,要將她吞沒。
「別動她們!」魏意忍下心中的不滿,還是先將她們放在首位。她手撫上腰間,手指搭在軟劍劍柄上,只要眼前那人有所動作,她會第一時間阻止。
聞言那人眉間一皺,兩手剪在身後轉向她。
這時魏意才發現,他手中根本沒有什麼武器。
「你也在這兒?」那人緩緩開口。
他語氣淡淡,聲音沉悶,魏意根本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但他方才那句,說明他的確是知道她的。
魏意下意識往下一看,自己的臉上已然被蒙面擋住,發也被束起,衣裳也是墨色勁裝。
如此她便得更為警惕,莫不是那人詐她!
「你是誰?」魏意眯一下眼,想從跳躍的燭光中,準確尋到他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