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謂了。」魏意自嘲道:「時至今日也再沒有必要隱瞞你。」
「我自家如今就剩我一人。父母去年因被人陷害去世,苟延殘喘至今,不過是想要手刃仇人。」
她習慣地拿出匕首,在軒朗眼前擦拭,顯得毫無感情,「如今仇人已尋到,早晚都是要去的。」
軒朗此刻猶如看見了幼時的自己。懷著滿腔憤懣成長至今,他也以為自己可以輕易從陸豐年那處拿到想要的東西。
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遠比他厲害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他與魏意談不上相知,卻也因著祖母相識,念在這份上,他固然不會看著她去送死。
軒朗看著她,輕聲勸道:「我知曉你報仇心切,曾經我亦是如此。對於陸豐年,你知之甚少,能有什麼把握殺了他。」
魏意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神忽而空洞起來。她無法反駁軒朗的話,他的一字一句都是戳心窩子的事實。
陸豐年能坐在那個位置上,又有西廠廠公當靠山,就憑她一人,別人殺他,恐怕連面都見不著。
況且她對陸豐年與西廠的計劃毫無所知,也摸不清陸豐年行事作風,如此貿然前去,也是白搭她這條命。
思及此,她悠悠吁出一口氣。手上的動作重了幾分。
「你已探過路了,想必也知道不少。」她抱著一絲僥倖,現下只有軒朗更清楚陸府的狀況。
「能逃出來,確實是你的本事。只是你能活著多虧我們幾個,那我就拿救命之恩與你交換。」
「如何?」
她語氣輕緩,好似從雲里透過來的聲音。
軒朗垂眸看一下落在自己脖頸處的匕首,頓覺無語。
威脅與交換,兩樣她都占。
「放下去吧。」他下顎輕抬,「你執意要去送死,那我便不攔著你。」
他闔上眼,喃喃道:「陸豐年府中布局我不與你細說,你只需知道他常出沒的地方即可。」
「以正門為向,後院西北半個院子都是他的,不過他只留在書房過夜,一待就是好幾日,我猜屋中有暗道通往其他地方。」
「隔三差五會去東院瞧他母親。不過我從未見過他母親出來過,不知真假。」
「其餘時間都在督送官鹽,只是不知是否是運往榮京的。」
魏意唇動了動,眼從軒朗身上掃過。就這麼些消息,就留了軒朗半條命。
軒朗與她不曾真正交手,不知是他能力不及,還是陸豐年府中養了什麼特殊的人才。
「你這傷……」她猶豫片刻,才道:「是遇到了什麼人嗎?」
「嗯!一個苗疆女子。」軒朗的語氣淡漠,「陸豐年養在府中的,不小心與她打了個照面,就動了手。」
再後來便不必多提,二人遇到便是針鋒相對,武力上是不相上下,卻不曉得那人是苗疆的。
從她手中脫險後,便一路往回。誰料不知何時開始,皮膚皸裂,伴著撕心的疼。再後來傷勢越來越重,走走停停,意識開始模糊,思緒也混亂不堪。
就連何時何地,如何遇到王竹他們的,他都想不起來,好似中間那段記憶從未有過。
直到一睜眼看見幾個活人,才發覺自己無礙。
「你自己小心,她的打扮與中原女子無異,分辨不出來。」
魏意看著他緊閉的雙眼,睫毛微微顫動著,大體是他身上的傷口又在痛癢。
「知道了,明日我便啟程去益州。」她有些艱難的開口。
原本想著等軒朗好了再走,可這傷癒合太慢,痊癒怕是要等到猴年馬月。
「那你……你傷好了,便自行回去吧。於婆婆怕是想你想的緊。」
聞聽魏意如此說,軒朗驀地睜開眼,嗡嗡道:「你瞧我這樣,要好怕是要等到猴年馬月,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打擾人家吧。」
「你連我一起帶走。」
語氣不似祈求,不像是商量,而是簡單的相告。
魏意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仔細回想方才軒朗的話,確實沒聽錯,他讓她帶著他。
她舒展的眉頭不自覺緊蹙在一起,不可置信道:「我帶著你豈不也是猴年馬月才能到!?」
「這與我等你好了一起走有什麼區別?」她咬牙反問。
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透過門縫鑽進魏意的耳朵,讓她的氣焰猶如被澆上了水涼,頓時被滅的蹤跡全無。
他們已經在這打擾王竹一家已久。若是軒朗好不起來,總不能一直住在他們家。
她曉得王竹心善,可住下也不是長久之法,反倒是磨了善人的心性。
只是軒朗重傷在身,萬一她暴露,定會有殺身之禍。
「你若真要跟著,那我醜話說在前頭,。」魏意站起身,無聲踢著腳下凸起的土包,「我去定然有危險相隨,到時能不能護著你很難說。」
軒朗不傻,自然曉得這其中兇險。但他留下來也有一萬個不願意,宋知逸交代他的事還未查清楚,若是此次他與魏意一起去,興許還有幾分轉圜的餘地。
「你放心。」他無奈嘆一聲,「從雲襄縣到益州,至少需要月余,到那時我自然不會像現在這樣當個拖累。」
「月余?」魏意月眉一叩,「到益州哪裡需要那麼長時間?!」
她之前看過地圖,她已然趕了一半的路程,以前都是走陸路,現下到了雲襄縣就可走水路,半月足夠。
「那你帶著個小的和有傷的,哪裡走的快?」軒朗還不能魏意問出口,已然堵住她的嘴道:「走水路便不要妄想了。」
「水澇剛過,流民四溢。船隻根本不敢靠岸補給,有些厲害的還會坐著筏子在水上等過往船隻。」
他不睜眼都知曉魏意此刻拉了臉。果然耳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木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王竹與錢來原就在不合時宜的聽牆角,魏意冷不丁出來,嚇得二人趕忙抱作一團假裝說著什麼事。
這時王進從田間正巧回來,只是臉色鐵青,唇微微發白,遇到出門來的魏意也是頭也不抬。
屋裡的兩人正愁著緩解方才的尷尬,見王進回來,趕忙將人圍住問東問西。
誰料王進一開口便道:「田間挖出來個泡的發白的人!」
聞言二人相視一望,便飛快的跑出門去,扶著柱子將肚子洗了個乾淨。
王竹不自覺抬眸看一眼正在餵騾子的魏意,頓覺後背發涼。
雖說她沒有親眼看到,但心中隱約覺得,此事或許就與魏意有關。
那廂魏意拍著騾子,思緒卻早已飄到了王竹那裡。
看來,今日他們三人就要離開此地了。
晌後用過飯,魏意便單獨拉著王竹說話。
二人在樹下對坐,隔了兩尺遠,卻讓人覺得兩人隔著十萬八千里。
魏意抿唇道:「王姨,近幾日多有打攪,多謝收留,這些,就當是我們的住宿錢。」
她將捏在手中的幾錠碎銀擱在身前的桌上,咕嚕嚕的聲音這才引地王竹抬頭看她一眼。
只短暫一瞬,又趕忙閃躲垂首看向別處。
見王竹一言不發,魏意便在無意隱藏,「您或許也猜到了幾分,只是此事我不好與您細講。」
她解決了他,是他罪有應得。
「您也無需害怕,這其中緣由您不知道最好。若我們走後有人要挾您向您打聽什麼,您儘管坦言相告。」
她已經欠了他們的人情,所以更不能再拉他們下水。
王竹垂首不言,只是微微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你放心,我、我不會說的。」
聞言魏意露出一抹笑來。她是真真覺著王竹是個好人,可好人也不該因為她是好人,就被她連累。
「您得先為家人著想,然後才是我們這些外人。」她扭頭看向屋裡的王進與錢來,「沒有什麼比家人更重要得。」
她哪裡值得他們以命相護……
「是。」王竹好似下定決心,毅然決然抬首看向魏意,「若真有那時,你、你也別怪王姨我。」
「那是自然。」魏意心中突覺暢快,這種不欠人情的感覺,當真是平了這幾日來的擔憂。
二人相視而笑,暖洋洋的太陽光從樹蔭中穿過,照的王竹的臉紅撲撲的,顯得格外淳樸。
金烏炙烤著萬物,因下雨的緣故,風一來便涼爽無比。
軒朗趴在騾子背上,臉頰緊貼著騾子脖頸的鬃毛,近距離嗅著騾子身上的味道。
「能不能打擾你,幫我翻一翻,這邊臉麻了。」
他艱難往魏意那廂瞧著,期盼著那人儘快回首。
「幸好我沒將騾子留給王姨他們。」魏意冷著臉回身,捧著軒朗的臉動作粗魯得往另一側一翻,「不然此刻怕就是我背著你了。」
要命。
軒朗朝上的耳朵被壓的通紅,他有些吃疼道:「他們還想要你騾子?」
「他們假裝打劫,老是要我騾子。」魏意嘖一聲,「剛開始我並不知為何,後來看見你受傷,我八成猜到,他們想拿我的騾子餵你。」
「好在你我二人相識,才免去我這騾子的一條命。」
「現下還不是要來馱著我。」軒朗嗤笑一聲。
魏意嘆息不言。她也沒想到這騾子倒是命苦,不是可能被他吃,就是要馱著他。
好在官道上設有茶棚,路上行人也多。
剛到晌午,三人就落腳在茶棚里。
此處距離裴洲愈發近,此處的人也越多。
軒朗腳無法落地,只能趴在騾子上顯盡了眼。魏意買了茶水路過一桌,無意掃到一個熟悉的物件兒。
將茶遞給景笙與軒朗,又重新返回去。她盯著那人腰間的配飾,腦海中回憶一陣,有些不確定。
正欲詢問時,桌上三人的話倒是先吸引了她。
書生模樣的少年郎道:「此番還是趙兄運氣好,遇上了貴人,想必日後趕考怕是要比我們容易的多。」
一側年紀稍大的男子笑的開懷,「可不就是。趙哥日後高中,你我二人面上也有光。」
「你瞧,趙大哥如此嚴肅,怕是有些不樂啊。」少年郎調侃。
這時那位稱之為趙大哥的正主,才趕忙擺手推卻道:「莫要亂說!莫要亂說!哪裡是不樂意。」
話罷他語氣一沉,「二位有所不知,路上我聽聞後頭趕上來的兄弟說,石子𠊎下雨落石,掩埋了一輛馬車,聞聽他們描述,聽著、聽著像我遇到的貴人的車。」
身後的魏意片刻都等不了,上前失禮抓住那人手臂,壓著聲冷冷道:「你可知你的貴人姓甚名誰?!」
那人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一時忘了動彈。
「說啊!!」
魏意不自覺拔高了聲量,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同桌二人見氣氛劍拔弩張,趕忙從中調和。難為二人是書生,想要發怒,卻又難以鼓起勇氣。
僵持好一陣,那少年郎才鼓起勇氣,將眼前的木桌輕拍一下道:「姑娘有話便好、好說,抓人做甚!」
被那書生這麼一提醒,魏意才趕忙將冒昧的手鬆開,略有尷尬道:「抱歉,一時心急。方才瞧您腰上有一枚玉佩與……與我相識的一人的很像……」
「那貴人姓甚名誰?」她將話頭又繞到重點上。
她以前見過宋知玄佩戴過這枚玉佩,他不常換腰間配飾,左右就那麼兩三樣。這枚玉佩,還是她見的次數多的。
「姑娘是說這枚玉佩?」他從腰間取下擱在手心中,往魏意那廂送一送,「這是我路上遇到的一位公子的。」
「他們的車陷入了泥里,我只是幫著推了一把,他就給了我一枚這麼貴重的玉佩。」
「我聽車夫喊他宋公子。不知是你認識的……」
他垂眸看向空空的掌心,又抬首看著魏意將那玉佩翻來覆去的看著。
的確是。這玉佩確實是宋知玄的,先前她在琳琅閣伺候時,他佩戴的就是它。
「石子𠊎在何處,距離這裡有多遠?」她已然不消多問什麼。
也顧不上石子𠊎到底有沒有發生坍塌,是否壓了一輛馬車。
不論是不是,只要她去。就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宋知玄。
那人指著往南的路道:「就順著這條路往前,路過三個村子大概就要到了。」
魏意謝過便急步離去,走出好幾步那人猛然追上來,喊了她一聲。
她回頭才發覺手中還攥著那枚玉佩。
那人不太好意思指指魏意的手。即便她十分不捨得還回去,卻又難以替他做個收回玉佩的決定。
那是他送的,她無權這麼做。
將玉佩還回去,三人便啟程南下。
軒朗雖趴在騾子背上,但耳朵不聾,聽得見那人說話。
眼下他雖急,但是不能太過明顯。
畢竟魏意此時根本不知他的身份,更不知他們之間的關係。
騾子馱著軒朗,走的總是慢吞吞的。
魏意有些不耐,也只能忍著一言不發。
「你若實在著急,就先給我丟這兒吧。」軒朗看著魏意沉著的臉,「到時你確認了,再來接我。」
本就心情不愉,聞聽軒朗不輕不重這麼來一句,魏意叩眉嘖一聲,「沒話說別找話。」
她實在煩悶,多一句都不想說。
不管帶不帶軒朗,這條路她都是這麼個速度,哪能沒了他,她就能飛起來呢。
「這荒山野嶺的,給你丟這兒讓狼叼走,回去於婆婆問起,我倒是不知道該如何交代了。」魏意丟過去一記白眼。
她這話說完,氣氛頓時生出幾分悵然來。
過了一陣,軒朗才苦笑一聲,「我這模樣,能不能活著回去,很難說。」
「到時你只管說,不曾見過我不就成了。」
騾子被拽地突然停下,擾的軒朗臉在騾子背上鏟了一下。
他睜開眼對上魏意氣憤的臉,一時無言。
或許方才,他那句話很不合時宜。
「我帶著你不是因為你是你,而是因為於婆婆!」她語氣冰冷,警告他道:「你最好老老實實趴在騾子上,別盡想些有的沒的。」
「我著急不單單是著急想去確認。」她拽一拽騾子,繼續往前,「是……他出陳郡不應該走這條路才對。」
她自顧自想去,全然不覺得軒朗此番舉動的怪異。
景笙瞧二人面色各異,眼在兩人間轉了轉,猶豫片刻道:「軒朗哥哥,你認識那位姓宋的公子嗎?」
細弱的聲音響起,軒朗自然而然地順著她答道:「認識啊。」
話罷又覺得自己答得太快,略有不妥,便趕忙補充道:「大理寺右卿之子嘛,誰不認識。」
景笙不言,歪頭看著他。
這一看竟然看得他有些心虛,想快速別過眼去。
他認識宋知玄,哪裡是因為宋楠淮。
景笙看了一陣,便覺無趣得挪開了眼,盯著一旁高大的樹木看個不停。
在榮京,她確實沒見過這麼多這麼大的樹。
於婆婆院子裡的杏子,怕是早就紅了。
想到這,她不由得咂吧一下嘴。
這三個村子,路程比想像中的遠,好在軒朗見好,可以四肢能給上力氣,不至於斜壓著騾子。
騾子也不是開始那般走走停停,雖然慢,但也邁著步子。
「我們快到了吧?」景笙仰頭問魏意,「咱們已經過了三個村子了。」
魏意停在岔路口,左右看一看,心下嘆口氣。
那人也沒說會有岔路口啊。
無奈下她只能先將二人安頓好,自己又走前忙後逢人就問,哪條路是到石子𠊎的。
「走吧,右手邊就是。」魏意喘著氣,額前碎發下密密麻麻的細汗匯聚成水珠,滑落到下顎上。
她抬手一擦,騾子一牽,便領頭往前走。
「宋公子……跟你……」軒朗看著魏意的背影,一時找不到合適落話點,「你們……你們是……」
「主僕。」魏意不回頭。
她曉得此刻軒朗定十分好奇她們的關係,為何她會這麼緊張。
但她不好解釋一個有些不太確定的關係。
「主僕?」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邊不由疑惑出聲。
魏意停下腳步,心下慢慢琢磨方才軒朗那句話。
「怎麼了?」軒朗問。
「沒什麼。」魏意繼續前行,「只是覺得不太對勁。但是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
軒朗無聲嗤笑她。
眾人皆知的事,唯有她一人還左右不知呢。
……
「那就是石子𠊎了吧?」魏意看著不遠處較為明顯的坍塌之地。
大大小小的石頭滾落一地,顯眼的是偌大個石頭包的一側,被突兀的陶出個坑來。
見此她心頓時涼了半截。
路上還有一群人留著開路,三三兩兩正歇著氣。
「這位大哥,打攪您片刻。」魏意領著景笙和軒軒朗,定定站在一群人前。
那人抬眼看他們一眼,見不認識,便又垂下腦袋,去看腳邊鋒利的石子。
「有話就問吧。」男人沉著的聲音從底下傳來。
「這石頭下,是不是真的掩埋了一輛馬車。」魏意往旁邊瞥一眼,碎石站不穩,多有搖晃。
「這不正在挖?」男人下顎一揚,往坑裡一點,「等挖出來就知曉了。」
魏意面上本就艱難的笑意此時更是一僵,謝過那人後,鬆開騾子往那坑處走去。
她蹲在坑旁往下一瞧,零零碎碎的石頭交疊互相壓著,還看不見底下到底有沒有東西。
不死心,她又去問另一個,「大叔,這挖開需要多久啊?」
那人擺擺手,「具體時候不知,恐怕還需兩三日吧。」
兩三日她等的起,但是不曉得這底下的人等不等起。
軒朗撐在騾子上,斜著看一眼魏意眼前的大坑,「找個落腳的地方吧,也不差這兩三日。」
他邊說邊往四周看。此地地勢較為平坦,坍塌那一方大體是樹少,先前修路時山𠊎有損。
落腳處他已然看好,小溪對岸有一塊平整的地方,幾棵大樹挨的也近,看起來相對安全些。
魏意拍拍手起身,也不看腳下的路,眼神停在軒朗正四處相看的面上。
「有事?」軒朗回首,挑眉問道。
「有事。」
「問。」
魏意深吁一口氣,迎著陽光蹙眉往方才軒朗看的地方看去,「你是錦衣衛吧。」
話罷她復而看向軒朗,只看出他有一絲絲驚訝。
「我這副模樣,你都能猜到?」軒朗垂眸看一眼自己如今脆弱的身板。
不說遇到賊人,他現下的狀況,連景笙都不一定打的過。
「不然我想不到到底是什麼地方,能讓你不顧性命往火坑裡跳兩次。」魏意語氣中略有不解。
「於婆婆與我說過你的身世,大體與我想當。」她聲音柔了下去,「而你我的差別在於,你作為男兒,且無戴罪之身,有諸多選擇。」
軒朗不置可否。魏意繼續道:「為了查出真相報仇,以你的處事方式,錦衣衛再好不過。」
潺潺流水在陽光下反射出波光粼粼的光芒,打在二人面上。
小溪中的小魚兒清晰可見,搖搖尾巴鑽入草叢。
軒朗盯著魚兒消失的地方,沉默半晌,「你猜對了一半。我雖在錦衣衛做事,但不是錦衣衛。」
「不是錦衣衛?」魏意音量略略提高,又怕引起周圍幾人的注意,便壓低了嗓子,「是替誰在做事?」
軒朗看著她,眨眼不言。
「你這是什麼表情?」魏意別過眼,不去看軒朗審視她的眼神,「能不能說就一句?」
「不能。」
魏意暗自白了他一眼,「為何?」
「他不讓說。」軒朗快速眨幾下眼,儘管此時魏意已經想要抽出匕首威脅他,他還是無動於衷。
他走時宋知逸並未交代,如果魏意問起,他是否可以告訴她什麼。
「給你身契的那位?」魏意皺眉,腦海中忽然就有一個人影閃過。
宋知逸。
「也罷,不讓說就不讓說。」她假裝輕鬆地笑笑,拔步往小溪對岸走,剛站定腳,身後的軒朗叫住了她。
「你怎麼知道我是錦衣衛?」軒朗自以為隱藏的很好,路上他也沒說多少話,以免讓魏意知曉他的身份。
如今倒是他多慮了,根本隱藏不了。
魏意回首哦一聲,從腰間拿出一塊令牌來,「你東西丟了,我撿到了而已。」
話罷她扯出一個假笑,將手中的令牌丟回給軒朗。
二人隔著小溪對望一陣,氣氛驀然從輕鬆忽而變得沉重。
軒朗垂首看一眼掌中的令牌,就是他小心尋了幾日的錦衣衛獨特的令牌。
他抬首看著魏意的背影,手上力道加重,緊握住令牌。
她在詐他。
只是沒詐到什麼。
不過很快,她也應該猜到他身後的人是誰了吧。
暖陽傾斜,餘暉散盡,涼意立刻伴著樹蔭湧上他們的脊背。
景笙與魏意尋得乾柴回來,將火生好,才將軒朗從騾子上解救下來。
意外的是軒朗一個趔趄,魏意沒扶住,但是他自己站住了,並且還往前走了兩步。
見此景笙還格外驚奇,跑過去仰頭看著軒朗道:「哥哥的傷好的這麼快,定是姐姐拿的藥十分管用。」
軒朗抿著唇看一眼景笙,略顯尷尬。半晌又看向魏意,眼神閃躲。
氣氛一瞬間變得奇怪,景笙當是自己說錯了話,坐在火堆旁,拿著木棍小心翼翼戳著火堆。
火星子嗶剝亂飛,仿佛是她早已不曾看過的煙火。
「說吧。」魏意手上烤著順路獵的野兔,往軒朗那廂看一眼,「難道還要我拿著匕首威脅你嗎?」
她躲著正面飄來的藍煙,眼被熏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軒朗還在醞釀要怎麼說,一旁的景笙抬頭看他一眼,聲音嗡嗡確讓人聽的格外清楚,「哥哥說吧,你都暴露了。」
話罷她便垂首撥弄燒紅的木炭。魏意將兔子擱在一邊,拍拍手道:「我不信你純屬想累我的騾子。」
「瞧你方才那幾步,身上的傷恐怕已好了大半。」她斜晲一眼沉默無聲的軒朗,「只是怕不是我帶的那些藥的功勞。」
「這都被你發現了。」軒朗端坐不動,只斜窺她一眼,良久才道:「我有治血引蟲的藥。」
聞言魏意整個人怔住。像廖大夫那樣的人也是游遍大江南北才遇到兩人,他怎得就有藥了。
「藥的來歷不便透露。」他又補充道。
他這麼一避,倒是叫魏意不用猜就知道了,大體是他身後那個人吧。
這讓她又想到廖大夫說的,曾經在邊境救過的另一人,莫不就是軒朗身後的那人?
思及此,她威脅人的毛病不知不覺就又犯了。
匕首架在軒朗脖頸處,眼一動不動看著他。
軒朗吁嘆一聲,抬起左手將冰涼的匕首推開,不禁蹙眉,「實在想知道,等馬車挖出來吧。」
「這與那車有什麼關係?」魏意往漆黑的對岸看一眼。
「那我現在說不是很沒面子?!」軒朗回眸穿過昏黃跳躍的火光看向她。
如今他廢人一個,拋去前塵往事,他們二人也算是同一路人,犯不著一問他就拿匕首抵著他喉嚨。
他若現在說了,不是顯得他怕她麼。
魏意被他這一句惹得頓覺語塞。
「左右不是什麼要緊事,就是有些好奇。」她收回匕首,兩手搭在膝上,盯著拔高的火焰。
漫長的三日如過三秋,除了往日那幾個修路的村民,現下也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石頭搬完,一輛棕紅的馬車只被鑲入地面,看不出它本來的面目。
馬車被壓的粉身碎骨,若是車中有人,恐怕已然成了拾不起來皮影。
只是再往下翻就開始顯得怪異。
魏意眼飛速石堆里轉著,小聲呢喃,「怎麼沒馬?」
如果是馬車行至此處恰好遇上落石,馬兒也會被壓在下面才對。
她一時間忽然覺得,這輛馬車裡,並沒有人,且更不是宋知玄。
正當她放下心欲轉身離去。走在最前頭的人將馬車上的巨石推翻,猛然一隻血肉模糊的手從底下現出來。
「有人!!!有人!」那人也是被突如其來的畫面嚇得退後幾步,「怕、怕是已經死了,要不還是報官吧。」
他將圍著的人看了一圈,無人應他。眾人皆紛紛側目亦或是從指縫中往那廂看。
「太嚇人了!嘖嘖嘖。」
「就是,還是別看了。」一個婦人答著那聲,卻踮著腳一直往前探頭。
此舉在人群中並不少見。魏意瞧著人群,一時間說不上來有哪裡不太對。
最初也不知是誰說石頭下有馬車,此話一傳十,十傳百,並未有人放在心上。
當是有人覺得路不通,想出這麼個辦法來,好叫人去修路。
修路的人也確實不相信,石頭下真的有馬車,馬車裡真的有人。
如今倒是事實擺在眼前了,便無人再言。
魏意悄然退出人群,眼神停留在那隻顯露在外的手臂。
軒朗拍了拍騾子,往魏意那廂寸幾步。他皺眉往人群中掃一眼,胸腔里跳動聲音,猛然大了些,「怎麼樣,是不是?」
「不是他。」魏意搖搖頭,面上卻無什麼笑意。
血肉模糊的手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但那露出一節的袖口她卻認識。宋知玄慣穿玉色衣裳,少數則是滄浪青,從未穿過沉香色的衣裳。
本來知道不是宋知玄,此時她該高興才對。
「你是不是覺得,這馬車很奇怪?」軒朗久待錦衣衛,對於魏意這微妙的表情還是有幾分把握。
「走吧。」魏意牽好騾子,一手牽著景笙,「路上再說,我感覺這地方不安全。」
這感覺她剛來就感覺到了,卻沒有方才確認之後來的明顯。
走時軒朗又回首往坑裡望一眼,蹙眉思忖。
走出一道彎時,他們方才待過的地方忽然天崩地裂,山石滾落,陣陣尖叫呼喊穿過山谷,猶如鬼魅夜行,怨氣橫生。
數十人無論老小,一概被掩埋在滾落的巨石下。耳邊恢復靜謐,風中卻好似夾雜著駭人的尖叫聲。
三人回首略瞧一眼,又面面相覷。
「別回頭,繼續走。」軒朗此時也警惕起來,眼不斷往四周轉。
景笙被方才那動靜嚇的腿腳不利索,魏意很自然地背起她,跟著騾子大步流星前行。
「還有兩日就到乾遂縣,到時我們再去報官。」軒朗小聲道:「這兩日我們就當什麼都不知曉。」
「不必我們去,恐怕明日這消息就能傳到乾遂。」
石子𠊎前後都有村子,方才看熱鬧的都是村子裡人。
出了這麼大的事,村里人不會坐的住等官府的人來,恐怕稍後就有人要往乾遂趕。
軒朗點點頭,「你說的有理,此事非小,恐怕等不到那時候。」
夜幕降臨時,三人才尋了一間破廟過夜。天色盡暗時,毫無徵兆地下起了小雨,寒風從破了的窗里灌入。
景笙怕的不敢睡,依偎在魏意懷中,抱著包袱緊盯著搖曳的火焰。
氣氛凝結,魏意與軒朗各有所思,沉默良久,軒朗才緩緩開口道:「有人想毀屍滅跡,那馬車裡的,會是誰?」
魏意兩手支著腦門,雙眼緊閉。
「容我想想。」她沉悶的聲音讓本就冰冷得氣氛凝結。
馬車裡不是宋知玄,但是那書生卻拿著宋知玄的玉佩,且明確與她說,確實是一位姓宋的公子給他的。
「你可知曉這地界,是誰在管轄?」魏意抬首看向朗。
「陸豐年。」軒朗一語道破,「他人雖在益州,但勢力已然滲透到各地,小小乾遂,自然不在話下。」
魏意想起王竹說雲襄縣背後有個大人物,柳樹村又有西廠廠公這棵大樹,
「可我怎麼覺著,乾遂縣不是由陸豐年管轄。」她不自覺間將月眉叩起。
「此話何意?」軒朗不解。
「王竹姨說雲襄縣裡有個謠言,說柳樹村中出去了個了不是的公公,這我已證實,或許那公公果真是西廠的廠公。」
軒朗還沒來的及訝異,魏意接著道:「他們說那公公背後還靠著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猜是某個王爺。」
她還是猜宸王。
「你的意思是把控雲襄縣的人,比陸豐年的位置還高?」
「不錯。」魏意點點頭,「一路走來,百姓生活條件艱苦,好似被人都搜颳了一般,卻無一個人跳出來鬧事。」
「若真是如此,」軒朗凝眉,「恐怕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二人目光相觸,似乎有什麼巨大陰謀正將他們籠罩著。
「我想,我們得加快步伐了。」魏意盯著猛竄的火苗,眼神冷如臘月寒冰,「事情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簡單。」
軒朗攤開掌心,看著結痂的傷口若有所思,興許他從踏進陸府時,事情已然發生了變化。
沉寂之時,破廟外一陣深淺不一的腳步聲從破敗的門窗外傳來。魏意與軒朗對視一眼,果然人還是來了。
魏意朝軒朗搖搖頭,從袖中拿出匕首遞給他,小聲道:「說些別的,假裝咱們沒發現。」
「好。」軒朗接過魏意遞來的匕首,護著睡得正酣的景笙,看著門口用常聲問道:「你覺著野雞和兔子哪個好吃?」
???魏意迅速回頭看軒朗一眼,眼中略有不解。軒朗還在問,這時她已然摸上腰間的軟劍,回首緊盯著歪斜的門。
腳步聲越來越近,氣氛便越是冰冷。
木門才被推出一條一掌寬的縫,魏意腳下一轉,飛撲過去時抽出軟劍,迎著門縫便鑽了出去。
一聲尖叫劃破夜空,驚起廟前松樹上的鴉雀。
劍下的婦人往後仰去,跌入泥濘的水潭裡,鬆散的髮髻濕漉漉粘在額頭上,眼神正驚恐地落在脖頸處的冷劍上。
她目光緩緩往上,待看見魏意,驚恐的眼神中驀地多了一驚嚇與疑惑。
魏意借著門縫裡透出來的光,垂首往那婦人面上瞧去。
她擰眉不言,一動不動。這婦人,讓她有些熟悉又陌生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