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疑無路(三)

  於婆婆端坐二人對首,面上也不似方才明朗,「不是我多嘴問你。只是先前遭過劫難,不得不問一句。」

  池清婉倒是毫不遮掩,嘴角微揚,「凡事都有個理所當然,您過問,自然是應當的,怎得是多嘴。」

  於婆婆展顏笑笑,「此話雖有理,卻也只對他人而言。意兒宛如我親孫女,不用顧及這些。」

  「我這也是投鼠忌器。往事我便不贅述,就是問問你,先前在何處做活,認識什麼人,與我說一說,我也安心。」

  「這本就是我該告訴您的。」池清婉言罷,便細說起來,「如今家中就我一人,名下有一間繡坊,不過現下因一些瑣事,那廂正被人看著。」

  話及此處她看一眼魏意,不知該不該說。魏意則明白池清婉的意思,朝池清婉搖搖頭。

  這才打消池清婉疑慮,「此事與您說說也無妨。我先前學人做生意,大體上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三天兩頭上我那繡坊尋麻煩,實在無法,便想著出來躲一陣在回去。」

  買賣官鹽是大事,無法與於婆婆直言,這其中利弊不是三言兩語就可言說清楚的。也怕於婆婆覺著她做的是不正當的勾當,讓人擔驚受怕,以為招了禍害來。

  「那為何不報官?」於婆婆半信半疑。

  「這不提也罷。」池清婉嘆道:「我都不知得罪了哪位神仙,即便報官也是投路無門,不知告誰去。」

  「這一遭豈不是白挨了!」於婆婆猛然想起那夜黑衣人突襲,不由心中窩火,怒罵道:「如今真是無法無天了!不光夜闖民宅,竟還仗著權勢,欺負手無寸鐵的婦人,天殺的小鬼,早有一日遭報應!」

  魏意瞧著如此與她們共情的於婆婆,心中不免有些過意不去,對於池清婉無故前來的實話,她本無心欺瞞,可終歸有私心在。

  為報答此恩,只能竭盡全力替軒朗照看於婆婆。

  池清婉的到來,讓杏園裡更為祥和,閒時便與於婆婆切磋繡工,二人總是能翻著新花樣做一些帕子汗巾,景笙拿去街上也比往日賣的多。

  只是魏意始終愁眉不解。自己蹲守在這一方天地,除卻宋知玄於池清婉二人給的消息,其餘的她一無所知。

  與其坐以待斃等著別人的消息,不如現下自己去。

  這夜月明如玉盤,懸掛於夜空。星子稀疏,杏園祥和。於婆婆坐在廊下,教景笙打絡子,二人歡喜無比。

  「瞧你這幾日每每見著我,總是閃閃躲躲的。」池清婉挨著魏意坐下,「可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魏意正坐在石桌前一動不動,眼直直望著那明月,手中轉著常用的匕首,刀刃划過燭火,惹的火焰傾斜昏暗。

  聞聽池清婉落座出聲,她才停下手中動作,看一眼坐在她身側的人。

  池清婉擱下手中的酒樽,又尋來兩隻陶盅,斟兩盅,二人一人一杯。

  「姨娘以前從不喝酒的。」魏意接過,轉著陶盅端詳著,沁人心脾的香味入鼻,竟讓她有些醉意,「我也不曾喝過。」

  「有些話明著說,不一定能說出什麼來。」池清婉溫婉一笑,「不如淺酌一杯,互相吐露心聲。」

  大抵是心中壓抑的事讓魏意早有不快。她垂眸看著盅里搖晃無形的烈酒,不及深思,便抬起猛酌一口,「姨娘,您可曾想過,若是以後兇手抓不到,您回不去蕊繡坊,屆時您當如何?」

  她始終垂眸不看池清婉,有許多情緒混雜著,自己也難以說清問此話的目的。

  池清婉原本還是笑著的,想張揚地打消魏意的疑慮,卻在看見魏意如此時,面上的笑扯著僵硬,終於掛不住,垮了下去。她搖首,「不知。不過大體可猜到,屆時我便是兇手眼中一條不值錢的命,又或是,世人眼中早已去世的池繡娘。」

  「而我只能尋一處世人皆不相識的地方,隱姓埋名苟延殘喘的活著。」

  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可笑,不自覺苦笑出聲,「你說,到時會是如此吧。」

  明明她還滴酒未沾,卻像是早已醉酒多時的可憐人。魏意眼前恍恍惚惚的轉著,看不清蠟燭到底往何處拔著火苗。

  「可我不想做『死人』了。」魏意擱下酒盅,腦袋枕在臂彎中看向池清婉,眸底布滿雲霧,「與其改名換姓的活著,不如試著拼一把。」

  池清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角的濕潤凝做水珠滑下,鏗鏘有力的酒盅與石桌的碰撞聲,破出她許久以來的哀痛,「天道不公!怎得不降個雷劈死那些卑劣小人!!」

  發泄出怒氣,她整個人又蔫兒了的下去,悠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若要去,便去吧。在你回來以前,這杏園與於婆婆,還有景笙,我都替你守著。」

  魏意撐起身,兩手撐著額頭,發梢被搓的亂糟糟的,沉默中,她想了許多。

  一怕那些人趁她與軒朗不在,又來杏園作亂。二怕池清婉被他們尋到,自己深陷泥濘,又牽連於婆婆與景笙。三怕她若去了卻無法撼動陸豐年。

  此間種種,讓她猶豫不決。池清婉又斟一盅,自顧自碰一碰盅一飲而盡,「你且安心去,對於那這個尋我的人,我自有分寸,不會連累她們的。」

  「姨娘莫這麼說。」魏意趕忙打岔道:「我雖怕他們尋到你,卻不光是因為她們,也怕他們對你不利。如今這世上,除了景笙與於婆婆,唯有你最重要。」

  昏暗中聽得如此幾句話,讓池清婉的驀的一暖。她幫她不僅僅是因為如今魏意單獨一人,更是因了她與魏意母親之間的情分。

  魏意回首瞧一眼廊下的二人。景笙正倚靠著於婆婆,讓於婆婆手把手教她打絡子,眉眼間除了歡喜,還有對於婆婆的崇拜。

  「景笙如今也懂事,也從未離開過我,不曉得我走後,她會不會鬧脾氣。」景笙自離開景瑟,始終拿她當親姐姐。在宋府時,她常周旋於瑣事當中,極少與景笙好好說說話。

  池清婉也瞧著可愛的景笙,不掩心中喜歡,「景笙是個好孩子,與你相處這麼久,你也是知曉她的脾性的,這事可莫要欺瞞她,免得你走了,她哭的傷心,當你不要她了。」

  魏意不覺眼眶濕潤,只是看景笙有些模糊,「我這一走,生死難料,帶上她,恐拉她下水。」

  如今她早已拿景笙當親妹妹,萬不能讓她有任何差池。一旁的池清婉卻搖搖首,純粹道:「你且與她說罷,讓她自己選。不過我有一言,也要與你說。」

  魏意收回目光,落在池清婉帶著憂愁的面上。

  池清婉拿帕子擦擦眼角,「我瞧著你如今學了一身本事,雖不知深淺,但與你而言,也是護的住自己。若她真的和你一起,除了年紀身量,心智也未成熟,我怕遇到微信,你帶著她脫不開身。」

  「姨娘擔憂的是。」魏意點點下顎,她不覺著池清婉說的有什麼不對,景笙如今也只有七歲的年紀,對於外界的危險一無所知,到時萬一她不得手逃跑時,景笙的確是她的軟肋。

  廊下於婆婆將二人神情看的清楚,瞧著二人話間毫無生機,雖不知說的何事,心中卻隱隱不安。

  魏意與景笙來時,她總想著如今自己半截身子已入土,勸自己莫要投入什麼情感,她們是去是走,也要看的開些。

  可眼下卻不那麼想,仿佛有種親孫女要被人擄走的感覺。她冷不丁有些不滿,笑也淡了幾分。

  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池娘子,讓池清婉替她去拿絲線來。

  魏意與池清婉對望,無聲交流下,如今比景笙更難說服的,是眼前這個平時和藹可親的於婆婆。

  池清婉起身去拿絲線,魏意走去廊下,三言兩句將二人引至石桌前。三人靜默坐著,景笙坐在二人中間,看著她們陰沉的臉,察覺到氣氛不對,便只能自己笨拙的學習打絡子。

  過一陣池清婉拿著絲線入座,又覺著自己多餘,為於婆婆斟了茶便離去了。

  待她一走,於婆婆冷眼回身瞧一眼,顧左右而言他,「這世道,還是沾親帶故的好。」

  話罷端起茶水抿一口,窺一眼魏意的臉色。

  魏意自然聽的出於婆婆的話外音,她自知理虧,也不惱。重新為於婆婆添茶,俄延半晌才柔柔的開口,「婆婆莫要生氣。」

  「我生什麼氣?我不氣!」於婆婆身子朝另一邊一轉,兩手擱在膝上,用鼻重重呼出一口氣。

  魏意難為得笑一笑,一時不知從何起安慰於婆婆。

  於婆婆斜一眼無動於衷的魏意,心下一急,沒忍得住放下架子。兩手在膝上一拍,轉向她,面上急切切皺成一團,「不是我說,自你這姨娘一來,你這魂都好像已經飛走不在這院子了。方才又瞧見你二人竊竊私語,到底在說些什麼?可是有什麼瞞著我!?」

  魏意拉過於婆婆的手,調皮道:「婆婆這是吃池姨娘的醋了,見不得她與我親近。」

  於婆婆被戳中心思,當即拯救出被魏意拉著的手,在眼前揮的像把扇子,「可別胡說,沒有的事!」

  她躲一陣,又無奈像發怒那般哎呀一聲,隨即掛上一抹不好意思的笑,「那你快說說,你二人有什麼事在一直琢磨,只要不是把你與景笙帶走,什麼話都好說。」

  魏意犯起了難,抿唇看一眼景笙,在於婆婆再三催促下,才難為道:「我有一事瞞著婆婆,如今也是到時候了,便說給您聽聽。」

  於婆婆往魏意那廂再轉轉,腦袋也往那邊探,「我早知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快快說與我聽!」

  聞言景笙夜停下手中動作,同於婆婆一樣轉過去,只是她比於婆婆多了些許不安,手中不太好看的絡子被她攥在手中,翻來覆去搓著。

  魏意看著於婆婆,思緒從於婆婆眼中傾瀉而來。她腦中攥著回憶,將事從魏家滅門,到她不得已去宋府做丫鬟,途經火樹銀花案再到被遣送出府,到這杏園一一說一遍。

  於婆婆沉默好一陣,才越過景笙拉住魏意的手,眼裡好似閃著淚光,卻不言語。

  她無奈嘆一聲,垂下眼去。原以為是一場舊親要贖走孫女的戲碼,誰料這背後竟是一場家破人亡的慘象。

  忽而她收回手,掩面而泣。屋裡池清婉拉開門,卻又覺得自己此時出去不合時宜,只能倚門而探。

  於婆婆哭的傷心,連景笙都聽的動容,眼淚順著白皙的臉蛋滑下。她回身拍著於婆婆的背,小聲安撫她。

  「婆婆,您是不是也有心事?」魏意眼含熱淚,卻始終堵在眼眶。魏家的事她已然說過多遍,今日也只隨簡而談,斷不會讓於婆婆共情至此。

  她這一問,於婆婆便痛哭出聲,場面霎時難以控制。

  「您若是不想說,我不問就是,切莫因往事傷了身子。」魏意朦朧著眼,看著於婆婆消瘦顫抖的後背,生怕她哭的傷了身,「如今軒公子遠遊在外,您要是有個閃失,對他也無法交代。」

  她繞過景笙坐在於婆婆另一側,將人輕哄著。

  良久後於婆婆終於哭聲漸小,垂首向魏意擺擺手,「我無事。」她啞著嗓,艱難道:「你與軒朗,真是命苦啊……」

  「軒公子怎麼了?」魏意聽出此言中蘊藏著不平常。她思忖一瞬,猛然嗅到什麼,「您曾與我說過,軒公子的父母早逝,難道這其中,有什麼隱情?」

  於婆婆捂著心口,痛苦地點點頭,「我的兒與兒媳,我……」

  一段塵封已久的心事重提,痛苦來的不比毒藥遜色。心上猶如刀絞,疼得她猛捶心窩,痛心疾首!

  眼瞧著人哄不住,池清婉怕於婆婆傷心的背過去,趕忙拔步出去,「快給婆婆斟杯茶來。」

  話罷從魏意手中接過於婆婆,拉起手在其虎口上下用力順一順。

  不多時於婆婆長長吸一口氣,才終是緩過勁來,她拍拍身旁的石凳,好似被抽乾了力氣,「坐吧,都坐吧。」

  喝過魏意遞上來的茶,緩解良久,她才又撿起方才的話頭,啞然道:「此事我從未向誰提起,哪怕是軒朗。」

  她面向魏意,「方才聞聽了你的身世,才驚覺此事已過去十幾年之久。今日說到此節,我便與你提一提,興許,對你也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