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禍尤起(九)

  張婆斜晲一眼久夏,嘖一聲,「木頭一樣。」沉默半晌,又接著道:「你的落腳地在雲水巷趙家,去她那兒也只有兩炷香的腳程。這下放心了吧?」

  她嘆一聲,下顎一揚,「走吧。既已經放寬了心,便隨我去走一遭,待安定下就來尋她,豈不更好。」

  久夏緊攥一下肩上的包袱,唇抿著,良久才點點頭,「您說的在理,那就先去趙家,免得耽誤您時辰。」

  見終於說動了這尊固執難纏的泥佛,張婆終於鬆了一口氣。修整一番便領著久夏往趙家。

  此時的陽光將二人的影子一同沒入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左右搖晃著。

  魏意站在菜攤前,細心將手中銅板撥出幾枚遞給攤主,回身時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卻在她眨眼間便隱入人群。

  「姐姐,你在看什麼?」景笙拉不走魏意,便回頭提醒她。

  「沒什麼。」魏意回神,「應當是認錯了人,回去吧。」

  景笙懷裡抱著個蘿蔔,在魏意身側蹦跳著。

  人群熙熙攘攘,姊妹二人頂著難耐的灼熱快步回杏園。輕叩幾聲木門,等待片刻,於婆婆便來開了門。

  木門一闔,不遠處的拐角處便探出個人影來。屋檐擋住一半陽光,將人割裂出一明一暗的模樣。

  宋知逸將軒朗遣去蜀中已有好幾日,今日得空,便順道看一眼於婆婆。

  他駐足半晌,聽得牆內笑語晏晏,一陣陣溫婉的笑聲越過牆頭,又被風吹入他的耳。他側首望向天上的雲嘆息一聲,原來上次見驕月,還是在火樹銀花案初始時。

  令人昏睡的暖陽將他回憶牽引著,伴著牆內的歡聲笑語,竟恍然如夢。他駐足片刻,替軒朗確認並無異常,腳下一折一退,便消失在了牆角。

  這廂久夏剛入了趙家。趙家不如宋家金貴,卻也屬上流。趙夫人見過了人,端詳了樣貌,便叫人引去一間院子。

  因心中藏事,久夏難掩郁色。耳邊婆子一通介紹她也未聽得幾分。

  「公子話少,切記莫在公子面前說個不停。」婆子瞥一眼久夏,「你也是貴人府中出來的,許多事自不用我說。有事便做事,無事就安靜待著。若是公子有什麼要求,也莫要大驚小怪,免得惹了人不痛快。」

  婆子嘴一張一合,話如豆子往外倒,久夏也只在回神時聽了方才那一耳朵。

  走了許久,終於在一間屋子處停下腳步。婆子側身讓開,下顎一點,「這就是我們公子的屋子,往後你便在此處伺候吧,有事便來尋我。」

  久夏點首應是,婆子看她一眼,就拔步離去。她清了腦中混沌,與心中猛然湧起的怪異,上前叩響了門。

  斜暉脈脈,吱呀蟬鳴,一切恬靜安寧,一聲驚叫隱入這高深的後院,樹枝上鳥兒嘰嘰喳喳撲棱著翅膀飛走,什麼都沒留下。

  比及入夜,星子稀疏,彎月如勾。朦朧月色下,久夏跌跌撞撞趕往宋府。她抬首看一眼門楣,捉裙上前叩響宋府的門。

  朱門迴響,聲音冗長。好一陣才有人將門拉開一道縫,借著手中的紗燈往外瞧一眼。

  頌章打高燈籠,不確定的又往外探一探,在確定來人的確是久夏時,便將門拉至供一人進出的寬度。

  他探出頭,焦急道:「久夏姐姐,你怎得這麼晚來?」話罷他眼轉一轉,「你這是怎麼了?」

  聞言久夏忙側身捂住嘴角黑漆漆的淤青,方才她怕開門的是老管家,見著她定不會傳話進去。好在來人是頌章,念著先前在琳琅閣共事的情分,也不會太難為她。

  她一笑扯的嘴角疼,對臉上的傷避而不答,「我是來尋公子的,有幾句話想與公子說,煩請你替我傳達。」

  久夏望的切切,盼著頌章應下。

  「公子怕是已經睡下了,要不你改日再來。」頌章難為的勸她,又怕傷了她的心,說的極其隱晦。

  也不是宋知玄真的已經睡下,是他早就聽說了那事,現如今久夏來尋,怕是會惹得宋知玄不高興,就想藉此搪塞過去。

  可久夏怎麼說也是照顧過宋知玄的,知曉他平日的習慣。她嘆一聲,苦楚楚眼裡噙滿淚水,「我知自己如今的身份見公子是痴心妄想,不過也請你傳達一聲,說我有驕月的消息。」

  門內的人垂首思忖著,好一陣才道:「那姐姐先在門外等等,我去與公子說一說,若是一炷香的功夫我還沒回來,姐姐便自行離去吧。」

  「好好!」久夏眼裡泛光,忘記了傷疤的疼,朝頌章笑一笑,「我在這裡等著便是,麻煩你跑一趟。」

  說著便要從袖中拿出碎銀遞給頌章,不料頌章以先前情分為由拒了她。

  朱門一合,她便知往後再也不得來尋宋府的任何人了。此次開門幫她是因共事的情分,下回便是路人。

  久夏抱著手臂退到身後的柱子旁蹲下,頭頂隨風飛舞的紗燈將她的影子照的傾斜又渺小,宛如一隻小貓蜷縮著。

  她睜著眼一眨不眨的看著那朱門,等著朱門輕啟,見到她想見的人。

  興許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都似乎不曾眨眼,直到眼睛酸澀,眼淚不自覺順著眼眶而出,她才驚覺自己又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事。

  朱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頌章探出腦袋瞧一眼,見久夏還在,便退至一旁,身側走出個人來。

  宋知玄在久夏面前停下,居高臨下看著她。搖晃的影子罩在久夏頭頂,才將她的思緒從不堪中拉回。

  抬眼看見是心心念念的人,淚控制不住外泄。她欲上前近他一步,又怕他傷人的往後退一步。

  久夏腳下停住,兩手交織在前,抿唇落淚。好一陣才開口,「夜裡冒昧打擾,請公子見諒。」

  宋知玄垂眸冷冷看著她,「驕月在哪兒?」

  他眼中深埋著欣喜,免得被人看出。驕月離去時,他不敢違抗宋夫人,眼睜睜看著人被帶走。

  事後宋夫人怕他尋她,給了張婆銀子封了口。他差人尋過張婆,甚至拿她兒子威脅她,都不曾探出一星半點。

  他人雖未動,可眼中的焦急已經深深灼傷了久夏期盼已久的心。她緊握著顫抖的手,心底的倔強讓她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捂著自己的嘴角回他,「我沒事。」

  宋知玄皺眉,重複道:「你的傷我會讓人拿藥給你。快說驕月在哪兒?」

  他絲毫不曾察覺久夏眼中的變化。從期盼到失望,只在一瞬間。她頹然地放下手,聲音沙啞道:「我帶公子去吧。」

  宋知玄以為久夏又在欺瞞他,心中的不滿又多幾分。卻不知是久夏來的急,還未獨自去尋過魏意,她自己也不知具體在何處,說不出所以然來。

  見宋知玄眸中不滿的神色,久夏知道他又誤會她,對她的厭惡又加深幾分。驀地心中騰起的恨意如滔滔江水,一股腦都算在了魏意頭上。

  「今日出來的急,我也不曾去過。」久夏回身下去台階,「不過張婆於我說的清楚,我記得住。」

  她在台階下站住,任由宋知玄好大的影子籠罩著她。這讓她仿佛置身在一個溫暖的懷抱。

  思忖良久,宋知玄決定相信久夏一回,畢竟除了之前那件事,她也沒做過更為惱人的事。

  「我隨你去一趟。」宋知玄應下。明日他便要送書信去謝家,往來便是月余,比起回來再見,他更想臨走去見。

  頌章將燈遞上。宋知玄交代幾句便隨久夏去了。

  二人一路無話。久夏幾次欲要開口,都被宋知玄冷漠的臉擋回去。見此,她只得將怒氣又算在魏意頭上。

  原想著借著尋到驕月的事,好讓宋知玄對她不說情如往日,至少也不如現在這般冷漠無情,可眼下的情況與她預料的相差萬里。

  怒氣上腦,腳下也不由的加快。宋知玄瞥她背影一眼,好似看穿她所想,冷聲道:「我如今對你如此,並非驕月,你也無須將怒氣算在她身上。若有不滿,現在便可提出。」

  聞言,久夏當即停住腳步,卻不曾回頭看他。她簡直是昏了頭!昏的不知所向!怎得就信他對她,就是有幾分情意在!

  如今一瞧,她還不如城牆邊上那幾個傻子來的痛快,「公子說笑,我怎敢對您有不滿。」

  話罷她又拔步向前去。身側呼呼刮過的風遮住她氣急的呼吸聲。

  她尋著記憶中張婆所說的地方,不時抬首借著明月張望,走過幾家後,終於尋到張婆說的有杏樹探出的一家。

  二人駐足於木門前,不約而同隔著院牆望向院中。

  觀望許久,久夏立在門前,朝身後道:「公子還是往暗處躲一躲。」

  宋知玄垂眸看一眼久夏的後腦,自覺往一旁挪幾步。他知曉她的意思,此時雖夜深人靜,四下無人,卻也怕萬一有人撞見,以訛傳訛壞了她的名聲。

  木門輕叩時,院內頓時傳出一陣犬吠。稚嫩的聲音夾雜著恐懼,迎著暗夜呼嘯著,引的別家的狗狂吠起來。

  好一陣才聽見院內有木門開合的聲音。魏意披著外裳,舉著燭火,臨近門時對著六六輕喝一聲,犬吠立刻銷聲匿跡。

  「誰?」魏意警惕立於門後,耳貼著門,靜聽外面的動靜。

  久夏回身看一眼宋知玄,見人沒有要回答的模樣,只得上前半步,緊貼門,「是我,久夏。」

  魏意對久夏如今已出宋府的事毫不知情,按照以往時節,現下她應當在照顧宋知玄才對。她對此有些摸不著頭腦,便依舊沒開門。

  見門遲遲沒動靜,久夏只得接著道:「真的是我,你若不信,我說一件我們都知道事。」

  裡面依舊不答。久夏只好硬著頭皮將不願提及的事說一個給她聽。果然,話剛落門就打開來。

  不過不見人來,久夏只好捉裙往裡去。

  「真是你。」魏意拿燈籠照照久夏的臉,看見了她的傷,不由皺眉,「你這臉是怎麼回事?我這裡有藥,去拿來給你。」

  她回身欲去拿藥,腦海中晌午的背景與眼前的久夏重合。她覺著是同一人,另一人背影也十分熟悉,卻想不起來。

  這杏園與宋府有著一段距離,平時不會在此遇見,今日是個例外。更何況久夏在宋知玄院子裡伺候,極少數會出府去。

  這麼一想,她便不由想去探一探。

  才走出幾步,身後久夏冷聲叫住她,「不用!藥便不拿了。」她捂著臉半側著身,將門口的路讓開。

  見著魏意好心,她心中的怒氣也澆滅幾分,不過臉色依舊冷的如臘寒九月。

  魏意停住回身時,宋知玄正由門裡進來。一身月白的道袍襯的他臉色有些蒼白,二人視線相撞之際,不約而同都不太確定的眨眨眼。

  「驕月。」宋知玄輕啟乾涸的嘴皮,連著聲音都有些沙啞。他怔怔看著許久未見的人,喉頭滾動,幾番欲要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

  隔著亮如薄紗的月色,如此氣氛令久夏更為惱火,她看不慣宋知玄用那種眼神看驕月,更看不慣此時她如同冰雕一般,充當著二人的曖昧的背景。

  手上攥著燈籠咯吱作響,氣血翻湧,即便如此,她依舊不死心。

  勉為其難揚一抹溫婉的笑意,上前幾步立在宋知玄身側,仰頭看向他,「公子,我沒騙你吧,驕月的確在此處。」

  說話時身子往宋知玄那邊靠著。魏意猛然想起她在琳琅閣第一日的情形,不禁耳尖一紅,別過眼去,「夜深了,不好打攪她們睡覺,有話便這麼說吧。」

  宋知玄眉一叩,轉首對久夏不留情面道:「既人已尋到,你也早些回去,免得如今的主人家夜裡來尋,回去免不得受些苦楚。藥我已讓人備好,去時帶上。」

  久夏笑的僵硬,指節用力捏的泛白。宋知玄依舊冷著聲,「今日之事謝過你,權當我欠你一個人情,在此許你一件事,往後有需,便來尋我。」

  「回去吧。」

  久夏淚在眼裡打轉,宋知玄在她眸中印的支離破碎。她站在二人中間,像是個被人念叨的笑話。

  駐足片刻,面上的羞憤催促著她離開,魏意的無聲仿佛是對她的冷嘲熱諷,比起她靜悄悄站在那,她還是更期盼她能明著笑她一聲。

  無聲對望,心終死。

  久夏奪門而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魏意這才反應過來,指著敞開的門詢問,「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