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 章 禍尤起(八)

  見微面上的尷尬更甚,欲笑卻又扯不動嘴角,整個人呆怔住,好一會兒才飛速眨眼,「我替你做了那麼多事,你竟然懷疑我?」

  久夏端坐起身,擦乾下顎上的淚,仿佛心死一般,「你確實替我做了許多事,多的我都記不住。記不住哪一件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你胡說什麼?!」見微惱怒,端坐起身正對久夏,「莫要因為公子棄了你,瘋魔了胡亂攀咬人!」

  「我不與你爭。」久夏別過臉,看向院中艷陽下,一隻被蛛網纏住的蝴蝶。蝴蝶撲騰著翅膀,卻被網纏的越緊,「以前我總當我在這院中有些威嚴,能拿的住的事,總要橫插一手。」

  「想必他們也與你一樣,對我早已心生不滿。往日公子沐浴時,都有人看著,而昨夜,竟無人。」久夏自嘲一笑,復而看向臉色難看的見微。

  「其餘我便不再多說。不過勸你一句,人顧有私,且為利往。他們能這麼對我,也能像今日你們這般時一樣對你。」

  「好自為之。」久夏瞥一眼不知所措的見微,大步朝朱門而去。

  昨夜的事遲早會落入宋夫人耳中,與其被拿住發落,不如自去請罪。

  蟬鳴聲一路伴著她的腳步,好似在一聲聲替她送別。路過蕩漾的池塘,幾隻魚兒也躍出水面,這一幕讓久夏眼眶一酸。

  往日要走許久的路,今日也仿佛少了一段,不多時人便到了宋夫人所居的香茗苑。

  久夏望著漆黑的大字,眼前浮現出往日種種,然而就此一瞬,她便親手掐斷湧上的記憶,眼中露出堅定之色。

  俄延半晌,她恭敬地邁著步子入院。

  久夏伏跪在地。上首宋夫人斜靠在榻上,一手撐著太陽穴,閉著眼。

  聽見聲響,才慢慢掀開眼瞼。

  一睜眼,眼角的細紋仿佛是被嵌入肉里的髮絲,如一道道溝壑,布滿眼窩周圍。眼一抬,疲態盡顯。

  「你不去伺候二公子,上我這來做什麼?」

  久夏跪起身,眼眶濕潤。在瞧見宋夫人深陷的眼窩下清晰可見的淤青,與眼白上有些駭人的血絲後,除了驚訝外,還有些不合時宜的心疼與後悔。

  好像自公子受傷以後,府中每日都在無形變化著。因常有心事,都不曾留意宋夫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見此,久夏心中難免生出些悔意,縱有萬般無奈又如何,事已犯,不得不提。思及此,悔恨伴著對宋夫人的歉意,讓她壓不住聲的抽泣。

  宋夫人少見的有了耐心,緩和道:「有事便說,又不是頭一遭上這院子。」

  「是。」久夏努力將淚隱入眼底,將昨夜的事敘述一二。她垂著腦袋,眼裡無神,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快要蔫的落進地里。

  宋夫人嘆息一聲,閉上眼,卻不言語。

  久夏不知宋夫人為何沒有發怒,心裡也沒個底,抽泣聲又接踵而至。

  俄延半晌,宋夫人無力道:「莫再哭了。你在府中的日子也有好些年,竟會沒有腦子到如此地步。也罷,既如此,你且收拾了行李,晌後等牙婆來接你罷。」

  府中愁事幾千斗,久夏這一遭,勉強算上一件,只是宋夫人有比這更愁的事等著她。

  久夏抬頭,看向宋夫人的眼裡充滿感激,而宋夫人揉著太陽穴,目光未分她絲毫。

  莫名的失落悄然而至,久夏忍不住想哭,又怕宋夫人見不得,便朝著座上磕一個頭,默默流著淚退出去。

  如今這局面,於她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這廂宋知玄過了正堂,正欲出門去,被小廝恭敬攔下,「二公子,老爺差我請您去花園。」

  小廝笑意深深,感嘆自己方才多跑幾步,將人剛好留住。

  「我這就去。」宋知玄難得將皺著的眉抻平,眸中染上笑意。

  宋楠淮近日常在大理寺,除了匆忙用膳,偶爾回家歇息外,他便沒見過幾面。

  宋夫人也常帶愁容,他莫名感覺有股奇怪的氣氛正在籠罩著宋府。人都在,卻總覺得少些什麼。

  後院中花團錦簇,蜂蝶飛舞,伴著沁人心脾的香,宋知玄大步流星朝暖玉橋上那抹身影去。

  宋楠淮立在白玉橋邊緣,一手端著一隻精美的陶瓷盅,抓一把魚食撒進池塘,魚兒雀躍出水面,撲通落下。

  「父親尋我。」宋知玄往水面蕩漾的水圈瞧一眼,「我來喂,父親您瞧著就好。」

  他接過陶瓷盅撒一把魚食,「好幾日不見您,可是還忙著什麼案子?近日天氣熱了,仔細著身子才是。」

  「你總是與你母親說同樣的話。」宋楠淮手剪在背後,疲憊地笑一笑,對於案子的事避而不答,「你的事,我已聽你母親與我說了。」

  宋知玄笑一僵,手中停下,回看向宋楠淮,「父親說的是……」

  「你的事能有幾件。」宋楠淮望著池中的荷,輕嘆一聲,「無非是你院中的幾個奴婢。原本也不好奇,卻聞聽你母親說,她差點害你丟了性命。說說吧,為何事?」

  「其實並不怪她。」宋知玄手中停下,望向青綠的山巒,眉輕叩,「那日外出回家,巧合遇上那場爆炸,並非她害得我。」

  準確來說,這場意外驕月也間接幫了他。若不是她遲遲未歸,他也不會下車去尋她,也不會剛好就躲過那場劫難。

  他也只願這麼想。

  「人聽說已經遣出了府,你可有去尋過。」

  「不曾。」宋知玄無聲嘆息,不曾去不是不想,而是不知她去了哪兒,「該問的都問過,有的不答,有的不知。如今也不想著去尋了。」

  有的人原就沒有太多緣分。驕月能陪他一段時日,已是再好不過的回憶。他不去尋她,並不代表不想見她,亦或是已經忘記了。

  反而時間隔的越久,日子越快時,他想見她的心思愈強烈。

  「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人,不足掛齒。」宋知玄心一沉,說出最不願說的話。他眼睫低垂,掩去眼中的痛楚。

  「你能如此想便好。」宋楠淮點著下顎,「無緣的事,忘了便忘了。」

  宋知玄頭點的僵硬。宋楠淮將他勉為其難的情緒盡收眼中,卻也不拆穿他,話鋒一轉,「過幾日你是否還有什麼重要的事去做,如那些,不得不做的事。」

  宋知玄腦中回想一圈,唯有想見驕月的那顆心永恆不變,而此時他只能痛下心,將其否認,「並無。父親可是有事讓我去做?」

  「的確有一事。」宋楠淮點點下顎,從袖中拿出一封書信遞與宋知玄,「此乃回與陳郡謝氏的書信,若讓家丁送去,總有不妥。你若近來無事,便替我送去,也顯得咱們誠意。」

  宋知玄垂首端詳一二緊封的信件,將其攏入袖中,「我去送自然應當。父親將此事,提到了何時?」

  「五月初五。日子也不算太近,準備時間也夠。」

  「可父親先前說,讓我幫忙操辦家中事宜。」宋知玄恍然想起先前宋楠淮的話。話罷他疑惑向宋楠淮看去,「若我去陳郡,家中可忙的過來?」

  他眼瞧著眼前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如今後背微弓,兩手即便參在身後,也掩不住無力下墜的肩膀。耳後遮不住的白髮晃的他眼眶一紅。

  「你且安心去。」宋楠淮安撫道:「再有八九日,我手中便無重要事宜,到時就由我來忙。」

  宋知玄擱下手中陶瓷盅,向宋楠淮行一禮,「既父親已有安排,那我明日便啟程去。」

  宋楠淮輕嗯一聲。頭頂灼灼烈日猶如火烤,曬得人頭暈眼花。他一擺手,「回去吧,準備準備。」

  話罷人已拔步向另一側下橋去,人從花中慢慢走過,去了書房。宋知玄望著那背影,又朝著人消失的方向行一禮。

  目送走了宋楠淮,他回身面向池塘負手而立。他不傻,聽的出宋楠淮言語中的無奈,此時將他遣送去陳郡送信,想必是有什麼事有了變故。

  還未深思,便拔步準備出門去。誰料半路正好遇見張婆領著久夏往外走。

  張婆瞧見宋知玄,笑的眼眯成縫,堆說幾句問候的話。宋知玄不搭腔,無奈只能尷尬退回去。

  久夏如先前一樣,行一禮,「公子要出門去了。」

  宋知玄冷眼點點下顎,掃一眼久夏紅著的眼,便抬步欲走。久夏忙上前一步,勉強笑笑,「今日奴婢便要走了。」

  她眼中的深情與愛慕不加掩飾,如光輝一般撒在宋知玄面上。她就這麼看著他,想看看他是否會挽留她,或者說一些好聽安慰的話也好。

  身旁的張婆斜窺二人面上千變萬化的表情,心下正想著又有一齣好戲要看。可宋知玄冷的如九寒天的面上,竟一絲神情都沒有。

  只是嗯一聲,就欲抬步離去。久夏不死心,腦子一熱,手一伸就拉住了宋知玄的衣袖,眼神脈脈看著他,「往後無緣再見,公子就沒話與我說?」

  宋知玄厭惡回望她,「往後,不復相見。」

  一語戳心,久夏呆怔著,任由宋知玄拂袖離去。晴朗的天晃的她頭暈,張婆笑嘻嘻說著什麼,久夏自顧流淚,一句不曾聽進去。

  街上人來人往,人聲鼎沸。而久夏如丟了魂一般,如同行屍走肉,毫無生機。

  二人正欲過巷,一道熟悉的聲音讓她猛然清醒,下意識拽住還在笑嘻嘻搖團扇的張婆,「張婆,你聽!」

  「嗯?」張婆疑惑四下一瞧,「聽那樣?什麼啊?」

  話間她原地轉上一圈,「你不是魔怔了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上了你身吧?你莫要唬我啊!」

  張婆拿團扇拍拍久夏肩頭,嘆道:「方才我也瞧出你與你們公子之間,興許存有幾分緣分。不過如今緣分已盡,你且應當看好將來,莫要落進往事中出不來,耽誤前程。」

  她正欲說下一句,久夏也不看她,卻抬手準確無誤將嘴堵住,「張婆您先等等,我馬上就辨出方向了。再等等。」

  張婆對眼看著唇上冒昧的手指,面上染上幾分嫌棄。眉一蹙,手一抬,就將久夏的手撥去,小聲怨道:「怎得宋家買來的都神神叨叨的。」

  「你說誰?是不是驕月?」久夏看向張婆,焦急詢問。

  「嗯。」張婆蹙眉,鼻子裡哼一聲,「不是她還有誰,那日她一個勁得喊我坐轎,奇了怪了真是。」

  說到這又猛的想起後來不愉快的事宜,便閉上嘴不再言。然而久夏仿卻沒放過她,「她在哪兒?被買去了哪兒張婆?」

  眼神中閃出的光輝令張婆一愣。久夏從腰間荷包中拿出一錠碎銀塞進張婆手中,急切道:「人是您帶出去的,肯定是知道她們在哪兒的!」

  張婆掂量一下銀子揣進荷包,假模假樣不甚厭煩指著遠處看不太清的巷子口,「喏,看見那家賣酒的店沒,她們姐倆就在那條巷子裡,往前走幾家見到牆頭探出來杏樹,就到了。」

  久夏順著張婆指的方向,若有所思。忽而耳邊又想起方才聽到的聲音,便四下轉著看一圈,待目光停留在熟悉的背影上,她霎時一怔。

  與驕月共事許久,她斷不會認錯人。腳下不自覺朝那方向邁出。張婆趕忙兩人拉住,「你作甚去?」

  話罷她順著久夏的望著的方向看去,看見人後嘴角一扯,將人又往後一拉,「如今她是別家丫頭,斷不是你能伸手教訓的。你倆的事過後再議,現下不要耽誤我做生意,下家還等著呢。」

  「不是。」久夏依舊看著那背影,「我不是想去教訓她,我是有幾句話想和她講,張婆您錢都拿了,就讓我過去說幾句嚜。」

  「哎呦呦,拿去拿去!」張婆不悅地將碎銀子還給久夏,「一點碎銀子嚜我又不是掙不來,你也莫要拿它來鉗制我。我下晌還有一家要去,莫要再耽誤了。」

  久夏不依。張婆想要發狠,又見久夏可憐,吁嘆一聲,「你心眼子怎麼這麼死。天爺啊!她姐倆住哪兒我都告訴你了,回頭你落了腳,有機會再來尋她便是嚜。」

  「我不知會落腳何處,怕來不及尋她。」久夏垂首看著掌心的碎銀子,心裡沒底。

  「哎呦,你不提我都忘了。」張婆反手叉著腰,白一眼久夏,「一大早就接了你這麼一個急活,來的人還提點我要與你尋個好去處。就為這事,我忙的水都沒喝一口,還站在此地與你唱了半晌戲,這嘴都快著火了。」

  久夏望著張婆一動不動,半晌才微微啟唇,說了個「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