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禍尤起(七)

  還不等魏意狡辯,正屋木門吱呀呀拉開。於婆婆一手抱著裝走衣裳的包袱,一手端著蠟燭,出門後艱難將門帶上。

  「方才我聽你二人在說話,在說什麼?」於婆婆將包袱擱在石桌上,眼來回在二人間轉了轉。

  為了不讓於婆婆發現端倪,二人面上皆掛著一抹不情願的笑意。見此,於婆婆以二人關係有什進展,面上的笑便攏不住外露,「瞧你們二人,不說我也知道,誰不是年少時過來的。有些話你們私下說,我不問便是。」

  話罷又將二人斜睨一眼,笑更是直達眼底。對坐的二人尷尬一笑,知道於婆婆又誤會了,卻也找不出什麼理由解釋。

  便作罷。於婆婆將包袱里的衣裳挨個拿出給軒朗瞧一遍,最後從最底下摸出一個玉佩來。

  她拿著在燭光下仔細擦擦,玉佩泛著暖白的光芒,一瞧就是經常擦拭的緣故。

  「這玉佩,原是我給了你母親的,如今她去了,這就是你的。」於婆婆將玉佩遞給軒朗,「可別小瞧它,這可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上頭也傳了好幾輩,算是個吉祥保平安的物件兒。帶上它,路上有個寄託。」

  於婆婆聲音略帶沙啞,字裡行間充滿對軒朗的祈願。

  魏意下意識摸一把腰間,無奈只摸到衣裳。那條屬於母親的帕子,她一直留在身邊。

  此時軒朗不敢抬頭去看那雙布滿皺紋的眼。他接過玉佩,端詳片刻便收起來,「孫兒是怕您擔心,這才回來與您說一說。」

  「我知曉。」於婆婆點點頭,卻不看他,「自你父母離去,你我二人便相依為命,你想讓我放寬心,便什麼事都與我說。」

  「今日也是應當。你若是到了,便也學著那些個文人,寫一封平安信於我。」

  軒朗點頭應是,「即便您不說,我也會想辦法告知您。」

  祖孫二人相視而笑,忽得於婆婆哎呦一聲,忙回身拉住魏意,「讓你見笑了,人老了便容易多想,這才……」

  魏意搖頭,她從不覺得對一個人的擔心與掛念是因為多想,「哪裡會讓人見笑,倒是讓旁人羨煞了您與軒公子的祖孫情誼。我若有個祖母整日這般擔心我,我反倒更開心了。」

  「我知曉你會這麼說。」於婆婆拍拍魏意的手背,「你啊,慣會說些我喜愛聽的,惹得我也高興,我呢,就是看上你這股子機靈勁兒。」

  方才那點子離愁別緒,因魏意一句話鬆快不少。於婆婆一手拉一人,笑意盎然,朝兩人道,「此去一別,怕也要個把月才能再見,你二人也好好說說話,互相留個念想,我這便睡去,不打攪你們。」

  話罷於婆婆便攏攏罩在身上的外衫,端起蠟燭,面上掛著笑意滿意離開。

  正屋熄滅了蠟燭,皎月卻撥開雲霧,柔柔的月色照在院中,暗了的夜又忽而復明,石桌上的蠟燭,也顯得沒有方才那般微弱。

  也不知此時是幾更,將下過雨的風涼的有些透骨。魏意單薄的後背被風颳出消瘦的影,密密麻麻的寒意爬上肌膚,冷的她不自覺一抖。

  二人恢復方才的冷漠。對視片刻,軒朗從懷中摸出紙條,推向魏意。

  紙條一角被風掀起,魏意卻看不清寫了什麼。她不由蹙眉,戒備道:「這是什麼?」

  「身契。」軒朗也不賣關子,「準確來說,是假身契。」

  他從宋知逸那臨走時,聽到了飄的四散的聲音。一路上他琢磨一番,不太確定,不過現下一看魏意有些焦急的模樣,便十分確定,那就是假的。

  「你不是說不在你手上?!」魏意湊近燭光確認,的確是池清完交於宋夫人的那張。

  軒朗端坐,右手擱在桌上,輕叩著,「本就不在我手上,是有人要我交於你的。」

  「誰?」魏意下意識脫口而出。她急切知道那人是誰,是否對她存有威脅,會不會拿著此事要挾她,又或者,那人為何要拿假身契要挾她?

  「此人不方便與你說。」軒朗嘴角揚出一抹冷意,「卻也沒說為何要還給你,這其中緣由,我也不知。」

  「不過有一件事我知。」軒朗少見賣了個關子,他似戲弄一般看著魏意。

  對首的人被他看得惱火,卻只能隱忍,「你知道什麼?」

  「我知,你我二人也算互捏把柄,不如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假裝什麼都不知,也了卻一件心事。你當如何?」軒朗心中有八成把握,畢竟他們在暗,魏意在明,為了不必要的麻煩,她定會答應。

  看著他十拿九穩的模樣,又瞧瞧他眼中嘲弄的笑意,魏意忍得有些牙痛。她努力平復心中的怒火,手在桌下緊握成拳,「威脅我。」

  「不錯。」

  「我拿什麼信你?」魏意胸腔上下起伏,怒目而視。

  此時軒朗已恢復往常模樣,冷峻面容上不掛一絲情緒,「這便與我無關了。拿什麼信,你自己說了算。」

  話罷,魏意猛然起身,半個身子越過石桌,左手撐在桌面時,不經意打翻蠟燭,光線瞬時一暗,而她的右手間,泛著冷光的匕首直達軒朗脖頸。

  她雙目赤紅,右手微顫,眼底露出殺意。冷風隨她而起,撲向軒朗,「那便拿命信。」

  軒朗感覺脖頸處微涼,鋒利的刀刃似乎已經貼上肌膚,他微動,便傳來絲絲割裂感,不多時,有一縷溫熱順著脖頸而下。

  如此,魏意手上也不曾退。

  二人就此僵持著。倒在桌上的蠟燭早已融化大半,火焰斜燒著也越來越旺。靜如死海的夜裡,有心跳聲亂如鼓點。軒朗隱匿在桌下的手握緊,空氣中寒意讓人不寒而慄。

  見軒朗脖頸處有血跡流出,而那人卻毫無知覺一般任由匕首朝他貼近。魏意原就緊繃的肌肉此刻有些顫抖,俄延半晌,終是受不住力,陡然撤回了匕首。

  收手不光是下不去手,也是因為方才忽然想明白,她與軒朗之間本就無利益往來,除了於婆婆外便再無交集,她犯不著去無故揭穿他的謊言,他也無理由去官府告她一通,與其鬧的難看,不如裝作不知,也省去諸多麻煩。

  「也罷,你我本就見不著幾次,犯不著惹人不痛快。」魏意收起匕首,將僅剩的蠟燭扶起,她將眼中的戾氣散去,輕瞟一眼軒朗,「不過我還是想知,你身後是誰?為何要幫我?」

  「待他想說時,應會告知。」軒朗無法替宋知逸答她,不過也就她拼命護於婆婆而心生感激,「先前多有得罪,姑娘海涵。我出去後,祖母還需託付給姑娘好生照料,待我回來後必重謝。」

  軒朗起身,朝魏意拱手,以表謝意。

  魏意也起身回禮,「我也並非要與軒公子對立,只是有些事關乎性命,不得不妨。方才傷了公子實屬無意,公子見諒。」

  二人立於微風中,月光下。樹葉嘩嘩,蟲鳥細語,就連不知何時翻滾在地上的六六也蜷縮著,睡的安靜。

  目光相觸,唯余暖意。

  軒朗抬手告辭,不由分說飛奔於杏樹下,腳下借力,飛身翻越過牆頭,一陣風吹散了身後魏意的提醒。

  她緩緩放下指著大門的手,吁嘆一聲。

  風涼入骨,露珠寒。

  綠蔭之冠,蟬聲鳴。艷陽高照,暖意四起。

  琳琅閣中,久夏垂首立在宋知玄書房外。瞧上去眼窩微紅,鼻尖也泛著粉。

  魏意離去的日子,她早已記不清有多久,也是那時起,宋知玄便不讓她進屋伺候。

  先開始她只當因魏意的離開,才至宋知玄于于她冷眼相對,想著過幾日,或十天半月,將人忘了就好。

  她日日想方設法,變著花樣想哄宋知玄笑,長久以來,她都累了,也不見他有所好轉。

  昨夜聽了見微的胡言亂語,腦子一熱,竟趁著宋知玄沐浴時,偷摸進屋去。

  那時宋知玄正眯著眼靜靜半躺著,面上掛著水珠,蘊蘊水汽瀰漫在屋中,白皙有力的肩膀裸露在外。想到此她忽然面上染上紅暈,卻又不想繼續往下想。

  然而記憶猶如洪水一般襲來,遮攔不住。宋知玄那時似乎已然進入睡夢裡,腦袋斜倚著,久夏緊張的攥緊手指,腳下輕步前進。

  她就直直看著宋知玄修長疏朗的眉眼,英氣外溢的氣質步步靠近。繞至身後時,她垂眸看去,眼前的人耳夾緋紅,耳垂上水滴搖搖欲墜。

  眼往下便是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那時的她,腦海中仿佛住了許多小人,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擾亂了她方才還存在沉著冷靜。

  一時間耳邊嘈雜,她忘了來時的目的,手不自覺抬起,清瘦白皙的手向宋知玄的臉探去。

  水汽散了她一臉,溫潤的氣息,讓她有些燥熱。她微微閉一下眼,想讓自己清醒著,誰料就此一晃忽,探出去的手竟落在宋知玄胸膛。

  指尖才向下劃半寸,手腕上猛的一緊,接著一股向前的力拉拽著她,還不等她反應,便腳下一虛,天旋地轉間人已落進水中。

  此刻她才猛然清醒,撲騰著水掙扎出水面,撕裂的咳嗽聲驟然響徹整個房屋。待她跌跌撞撞起身睜眼時,他已背對她穿好中衣,挺拔的背影散著令人膽寒的氣息。

  宋知玄額上青筋暴起,細細密密的汗珠浮在上面,劍眉緊蹙,眼底露出滲人的冷光。他不多言,剪著手大步離去。

  久夏一想到宋知玄頭也不回的走開,眼裡又泛起了陣陣酸意。她抬手擦去眼角的熱淚,目光落在腳尖上。

  這時頭頂上方,木門吱吱的被打開,她慌忙抬眸,想去看宋知玄,也想對昨夜的事解釋一番,她並不是有意那麼做。

  可她換上笑意去看宋知玄時,人已下了台階,且自始至終從未看過她一眼。

  一陣嗤笑逆風而來。伴著輕語從四面八方落入久夏的耳,面頰迅速染上緋紅。她眼中含淚,退後一步,四下張望著,想要找出笑聲背後到底是誰。

  然而四下除了她自己便空無一人,可笑聲越來越大,豆大的淚終是決堤而出。

  心口一陣一陣抽痛,讓她哭的啞了聲。她知道那笑聲是她的幻覺,可她更知,昨夜的事整個琳琅閣人盡皆知。

  即便此時無人明里笑她,不過在背地裡,她早已成了眾矢之的。

  見微來時,久夏坐在在台階上,手臂交疊隔在膝上,腦袋歪枕著。臉頰上兩行熱淚的痕跡清晰可見,下顎上還有一滴未落下的淚。

  她眼神渙散,自己都不知在看哪兒。直到見微一身翠綠在她眼前一晃,擋住了耀眼的光,才眨一眨乾澀的眼。

  見微抿著唇,小心翼翼挨著久夏落座。她環顧院中,淡淡花香入鼻,鳥兒的聲音也變得格外好聽。

  看一會兒,眼便落在青石板上搖曳的樹影,以及蝶群亂撲的殘影上。

  久夏看著見微清秀的側臉,眼一下一下眨著,腦海中記憶翻湧,好似在尋著什麼。見微深呼一口氣,面向久夏,用著與她同樣的動作,兩人就此對望著。

  沉默半晌,見微咬咬下唇,「久夏姐,是我對不住你。實在是不該出那種主意給你。」

  久夏不言,眼在見微面上轉著,連耳邊的髮絲都不曾忽略的瞧著。

  「不用說我也知,你心裡是怨我的。」見微眼中泛淚,聲音暗啞,「我原想著,跟著公子那麼久,怎麼說,終歸是有幾分情意在裡頭。」

  「只是我不知公子怎得就成了如今這樣,平日裡不苟言笑,話也少了許多,對我們,那便更用不必說了。可久夏姐你,在公子面前,應當是個例外,我覺得,他不該那麼對你。」

  見微眉宇間可見不滿,也不在去看久夏。她下巴擱在小臂上,看著腳下一排排路過的螞蟻,不自覺間便伸手碾死一隻。

  「那該怎麼對我?」

  「嗯?」見微疑惑回首,反應過來後面露尷尬,「就,就是像以前那樣對你啊,久夏姐,你為何這般看我?」

  久夏不回,反問道:「你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取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