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廠勢力廣大,遍布各地。與之對立,結局並不樂觀。宋楠淮早知無挽回的餘地,才叫他早日成婚,待在陳郡。
思及此,宋知逸劍眉一叩。
「你將他們都安排在離自家近的地方做事,時刻注意。再者,我需要去一趟益州,查一個人,督轉運鹽司使,陸豐年!」
「你祖母我會讓人多加照料。」宋知逸走近軒朗,「我知此刻讓你去蜀中,定放心不下她,我若有空,也會去替你瞧一瞧。」
軒朗垂首,眸中略有為難之色。可身份在此,不能隨心所欲,便只能應下。
一陣冗長的寂靜,除卻屋檐上滴落的雨滴,樹葉上淅瀝瀝被雨水拍打的聲響,唯剩下軒朗鑼鼓般不安的心。
正欲告辭時,宋知逸恍然想起什麼,「慢著。你去前再去安撫老人一陣,免得去的久了,老人家擔心。」
「是!」軒朗回身行禮。宋知逸從案上抽出一本書,隨意一翻便翻到夾著紙張的那一頁。
「順道將這身契交於驕月。」他遞上前去。軒朗不解,「屬下與驕月姑娘初見時,還因此動了干戈。她的確想要身契,不過一個奴婢想要身契,恐怕是要問罪的吧?」
宋知逸目光落在身契上,心下冷笑。若是將此事捅出去,她何止會被問罪,「她不光會被問罪。」
清冷的聲線划過耳膜,軒朗不由疑惑。他垂眸瞧一眼身契,腦中更為混沌。
在他回身欲要離去時,身後宋知逸忽然冷笑一聲,「還會死。」
聲音嗡嗡入耳,讓軒朗不自覺腳下一頓。稍作停留,仰頭望一眼屋檐吧嗒吧嗒的水珠,細雨隨風撲面。
短短一瞬,軒朗已大步流星消失在夜色里。
雨駐風起,暗夜涼。露珠聲聲,愁斷腸。
軒朗吹滅引路的火摺子,眼前頓時陷入黑暗。他面對院牆,待眼中清明幾分,便幾步越上牆頭,人影輕輕一閃,從杏樹下掠過。
腳剛觸地,腿邊驟然響起悽厲的慘叫。摸著黑夜,猶如嬰孩哭啼,陣陣刺耳。軒朗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的有些無措,趕緊重新拿出火摺子吹明。
他尋聲探去,搖晃的微光下,竟看見一隻手臂大小的幼犬。幼犬見有了光,看見了人,這才奶聲奶氣地狂吠幾聲,又因害怕連連後退。
軒朗無語凝噎。他瞧著這幼犬似乎還未斷奶。
正當他端詳的時候,一把利刃忽得從眼前划過。利刃擦過原就微小的火焰,被風一帶,霎時熄滅。
周遭又陷入黑暗。幼犬又開始直聲嚎叫,悽厲萬分。
軒朗憑著耳邊掠過的風接了幾招,他怕犬吠聲引起鄰里懷疑,好忙壓低聲音道:「是我!」
魏意手中停下,卻辨不出是誰,心下依然警惕著,「你是誰?!」
「軒朗!」
黑暗中二人呆怔半晌,又猛然都有了動作。軒朗趕忙將火摺子吹燃,這廂魏意已經摸過去抱起了幼犬。
微光下二人呆立著,互相看著對方。片刻後軒朗將目光下移,落在整個腦袋都埋在魏意臂彎的幼犬上。
察覺到對首疑惑又嫌棄的目光,魏意垂眸看一眼懷中,「剛買的,用來看門。」
她抱著幼犬去往石桌旁,軒朗跟上。此時已過亥時,人都早已睡下。魏意則不好讓軒朗進屋,便只能吹著冷風坐在院內。
她將將點燈擱在石桌上,於婆婆便披著外衣端著蠟燭開了門。
於婆婆半夢半醒間瞧見二人坐在院中,腦袋裡的昏沉一掃而空,腳下邁出矯健的步子走向二人,「我就說怎得夢裡聽見那小東西吱哇亂叫,原是軒朗回來了。」
她落坐於二人中間,端著蠟燭左右瞧一眼,「你二人?做何?」
眼神在二人間游離。魏意冷著眼不言,軒朗沉著不語,一時間讓於婆婆以為自己打擾了二人好事。正欲退回屋,將拔座微許,就瞥見魏意雪白的中衣上,落滿了泥水。
她垂眸瞧一眼幼犬,又回頭看一眼軒朗,當即有些惱火,「大半夜你回來欺負她做甚?」
軒朗面對於婆婆無理誣陷,面上有些掛不住,明明他才是親孫。他看一眼對面的魏意,下顎一揚,「泥水是她懷裡幼犬蹭的,與我無關。」
「呦!」於婆婆將蠟燭湊近魏意的臂彎一瞧,果然有個黃白幼犬。見幼犬只見屁股不見腦袋,「就這膽子還指望它將來看家護院,嘖嘖嘖,讓人笑掉大牙。」
話罷又重新落坐,對著軒朗道:「前幾日不是遭了賊人,夜裡也沒個警醒。於是她們姊妹二人便去買了它,還給它起名叫六六呢。」
她一指六六的屁股,嗤笑道:「就這模樣,哪裡有半分看得了家的樣子。」
「那是它還小。」軒朗忍不住為六六打不平。他還沒見過哪個還未斷奶的小狗就能看家的。
「嗯!也是。」於婆婆盯著六六看一會兒,「的確是期望過早。」
「說完了它,就說說你吧。」涼風將火焰扯的歪斜,於婆婆拿手一擋。
燭光將軒朗的影子照的左右微晃,閃爍跳躍。還未長成的背影落在地上,有些頹然與無力。
他垂首吁出鼻息,沉沉的呼吸聲讓魏意則有幾分好奇。沉吟許久,「祖母,不日我要出一趟遠門,興許要過上幾月才回,怕您擔心,便回來與您說一聲。」
「出遠門?」於婆婆臉色驟變,笑意一收,眉一蹙,半張著唇回首看一眼魏意,復而又轉回去,「你出哪樣遠門?!」
回想起,軒朗長這麼大,從未離開過她多遠,即便如今她不知他在何處做事,卻月月能見著。今時忽說要出遠門,心下也湧起無名的擔心。
魏意瞧著於婆婆慌張的模樣,便探手向前安慰道,「婆婆,您先莫急。看著軒公子也是沉著穩重之人,斷不會對您有所欺瞞,先聽他說罷。」
話音甫落,軒朗借著閃爍的光看向魏意。昏暗的光照不進她的眼底,讓人猜不透她所想。
牆角吱吱吱的蟋蟀聲陡然響起,莫名有種催促之感。魏意懷中的六六也哼哼兩聲,圓圓的腦袋從臂彎里探出,單單只看一眼便又重新縮回去。
於婆婆不言,卻焦急轉向軒朗,急切切瞧著他。
魏意不如於婆婆那般,是與軒朗有著血緣在身的親人。與之相比,她只是一個想利用軒朗的話,推出他背後之人的冷漠人。
此時的氣氛猶如這冷夜,寒氣露珠透過薄衣,爬滿脊背。
軒朗垂眸思忖片刻,終是捋好了謊言,抬眸時看向於婆婆,眸底一片溫暖,「此前從未與祖母說過,孫兒在何處做事。」
「只是今日再不說,恐擾祖母為我擔心。」話落,他飛速瞥窺一眼正看向他的魏意,「您知孫兒有些拳腳功夫在身,與其藏著不用,還不如用其賺著銀子貼補家用。」
於婆婆聽的真切,到此處時,她也只是默默點頭,驀地又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腦中,當即拉著軒朗急問道:「你,你莫不是在給哪個大戶人家做打手?」
她定定看著軒朗明亮的眼,見人不語,又驚卻又不得不壓低原就沙啞的聲音,「難道是,難道是替他們殺人?!老天爺!你……」
一旁的魏意眼見於婆婆已然失控,趕忙拉住人,急道:「婆婆,您先聽他說完,興許不是您說的這般。」
於婆婆回眸時,魏意才驚覺於婆婆眸中含淚,燭光照進眼底,似滔滔江水,欲要決堤。
面對此番親情別離時,掩埋在心中已久的想念忽得翻湧而出,她微垂眼眸,將霧氣隱去,卻難掩鼻中酸楚。
於婆婆雖端坐,手上卻不安地捻著袖口。軒朗附和魏意的話,「祖母切莫自己嚇自己。縱使孫兒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替他們做草菅人命的事。」
「城東的孫家您是知道的,家中做著生意,故此不免會被有些人惦記。孫兒就在孫家長子跟前做侍從,明面是侍從,暗裡也護他周全。」
「哦……如你所說,就是替孫家,保護大公子。」於婆婆吁出一口氣,方才還懸著的心已然落下。
「那你這次出遠門又是為何,你走了,誰保護他?」於婆婆小心翼翼地問。她覺著軒朗話說的雖滿,可聽著有些不對味。
眼見於婆婆不似方才,軒朗也舒一口氣,「聽孫家家主說,有一位生意上的好友要來榮京,便讓我與其他幾位一同前去蜀中接應一二。」
「您知道的,做生意的難免財大氣粗被人盯上,我們去,也是情理之中。至於孫大公子,我們走了自然有人替我們做該做的事。」
「這倒也是。」於婆婆滿眼柔色,「那你們何時出發,若是明日,我也好送送你?」
軒朗說話前,復看一眼魏意。此時魏意正在低著腦袋,手上一下一下撫摸著六六的背。
「家主說的急,今夜便走了。」
話落魏意手上一頓。她斜睨一眼於婆婆,在抬眸時對上軒朗眼中快要溢出的警示,便端坐著悄然不語。
她聽的出軒朗的假話,見於婆婆的反應,想來方才那些話並不是用來欺騙她的。他一開始就從未打算將真話告訴於婆婆。
方才她也觀察到,於婆婆對軒朗是做打手還是殺手,不管哪一個,她都不願。以此便可知,軒朗避開的兩種可能,恰恰正是他做的事。只是這種地方危機四伏,傷他人性命之時,自己也有性命之憂。
魏意眼中一閃,猛然想起前幾日那個夜闖杏園的黑衣人。
若是如此,他自然要為於婆婆著想,免得讓老人家時時刻刻擔心。思及此,魏意不得不又抬眼看看於婆婆。
「走的這麼急?」於婆婆對這種結果很是不滿,「哪有夜裡就走的。唉,也是替人做事由不得自己,那你先稍等片刻,我去於你拿新做的衣裳給你。天馬上熱了,聞聽南去的路上不好走,雨水多,帶幾身換洗也好。」
話罷於婆婆已端上石桌上的蠟燭拔座而起,腳下生風一般回身進屋。她一走,石桌上便只剩下一根蠟燭在風中搖曳,微小的光芒努力拔著火焰,想照去更遠更廣的地方。
奈何微風一來,便要被扯滅。魏意與軒朗同時伸手去擋快要熄滅的燭火,兩人手掌微曲,左右一擋,蠟燭被圍在中間,火焰立刻拔高些許。
恍恍惚惚照在二人面上。兩人各有所思,目光相觸時誰也不曾躲避,眸中倒映著燭光,好似燃燒著熊熊烈焰。
氣氛凝結,昏暗中二人無形對抗,任手掌中燭光跳躍。僵持許久,魏意微眯眼眸,探道:「軒公子怕不是去蜀中。」
「那我是去哪兒?」軒朗冷著面,冷峻的眸里充滿警告。
魏意看一眼快要燎到手心的火焰,並不退縮,「去蜀中,但不是去接人。」
她說時眼神從未離開過軒朗的眼,待她清楚地看見他眼不自覺一眨時,便十分篤定,他去蜀中,是有別的事。
見此,她將手從蠟燭上收回。火焰被風扯的傾斜,眨眼間已在軒朗手心燎出印子。
軒朗蹙眉,將手移開,「那又何妨?想必姑娘也已猜透我說此話的目的,你也不想看她夜夜傷心吧。」
他眼落向於婆婆房間的方向。屋內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暗,跟隨著於婆婆匆忙的腳步跳動著。
「軒公子怕是想錯了。」魏意同他一樣,看向移動的光暈,「你我二人,是你與於婆婆最親,並非我。即便我有意如你這般欺騙她,還是你最讓她傷心。」
「即是如此,我到此地我不管幾月,於這杏園的瓜葛也只有這些時日,無論是人,又或者物,我投入的感情,也並沒有你深。」
「於此,軒公子怎就斷定,我不會忍心讓於婆婆傷心呢?」
她冷眼瞧著軒朗,任由冷風拂面,卻從不眨眼。於方才那段話,已經凸顯出她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即便她心中難以判斷,軒朗聽了這段會不會與她拔劍相向,卻想要賭一把。
誰料軒朗並不惱怒,只是垂首緩緩輕搖,「瞧著姑娘懷中的幼犬,想必也不必我過多解釋。」
魏意手下微頓。她買回六六確實存有私心,先前那黑衣人挑了個人還未入眠的時間來,至少讓人有所防備。
可她害怕萬一有人趁著夜深,想要對於婆婆不利,也怕自己來不及去搭救。六六的存在並非讓它看家護院,而是有人翻牆入院是能給她一個警醒的時間。
好比今夜軒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