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禍尤起(五)

  夜似乎從此時開始,變得冗長。蟋蟀的叫聲被無聲放大,就如此響徹黑夜。

  細雨一場接一場,連著幾日不見金烏上懸。道路變得泥濘不堪,渾濁的水珠打在衣角上,不禁讓人心生厭煩。

  宋知逸身著月白藍圓領袍,撐著油紙傘身姿挺拔立於破廟前。他眉間因這難捱的大雨而輕叩,深邃的眼看著那有些破敗的門。

  寺廟內渡了金的佛像早已落滿了塵土,供案上翻了的香爐在案沿上搖搖欲墜,好似有風一來,便隨之而落。

  池清婉雙眼無神坐在蒲團上,腦袋斜歪靠著供案,青絲凌亂,幾縷碎發亂糟糟遮住了她欲要闔上的眼。

  聽見身後木門咯吱吱被打開,她也好似早已習慣,眼也不抬,一動不動,聲音略略沙啞,「放那吧。」

  宋知逸將屋內迅速掃一眼,除了幾個看守的錦衣衛,還有幾個極其惹眼的陶土碗。

  過了許久,池清婉也未聽見木門的吱呀聲,便慵懶地回眸看了一眼。不過她不同往日那樣,一眼便瞧見木門。

  而是一抹月白先入了眼。她心中咯噔一聲,眼迅速上移,直到落在那副高高在上,又極為冰冷狠厲的眼上,她的眼才驀的泛起了光。

  「你是?」池清婉扶著供案猛然起身,腳下虛浮一瞬,整個人便往前撲去。

  宋知逸緊皺著眉,腳下快速一折,讓出空地,任由池清婉重重砸在地上。他垂眸冷眼一瞧,便別過了眼。

  掌心額間傳來絲絲痛感,不得不讓池清婉清醒幾分。她艱難地爬起,卻無力起身,便只能席地而坐,碎發撲了一面。

  透過發的縫隙,她再次真切看了一陣,才伸出手將發撩至耳後,「您便是鎮撫使大人吧。」

  池清婉先前也見過幾個如同宋知逸這般周身氣質不凡之人,不過與之相比,總是缺些什麼。

  她瞥一眼劍眉,心下便知曉,缺少的那份,是宋知逸獨有的狠厲。

  見宋知逸不言,池清婉更加斷定方才的推測。她微吐一息,像是終於苦盡甘來,「大人能來,想必事態已然查出了端倪。」

  宋知逸側眸掃視一眼,聲音陰沉,「聽說你要見我。」

  池清婉莞爾,顧不得到底是因為她要見,還是他想聽。她面上嚴肅幾分,聲音略沉,「的確是民婦想要見您,不過不為求情。」

  「那求什麼?」

  「證據!」

  池清婉對上宋知逸沉著的眼,毅然道:「官鹽官糧私買私賣的證據!大人能抓住我,定是已經查到那件事上。不管大人信與不信,我做此事,絕非貪念!」

  宋知逸剪在身後的一隻手捻著,「要活命,就別廢話。」

  他不管她參與此事是何目的,但她說的證據,倒是想聽幾句。池清婉呆怔一瞬,眸中堅定,「每月十五,他們都會在碼頭交易。」

  「這我知道。你最好說些我不知道的。」宋知逸耐心半退,轉回身背對池清婉。

  而池清婉也只是沒料到,這一線索已被查到。她定定神,繼續道:「城中走私的買家,大體算下來有二十一家,商人官員不一,甚至有如我一樣的平民百姓在其中。」

  「船隻來向我雖不知,不過這其中都有一個共同點,每隻船的桅杆上,都有一隻蜘蛛樣式的圖案。不知這與鹽糧來向可有關。」

  她略略思忖片刻,又道:「我能發現買家,也是因為每人都帶著繡有蜘蛛圖案的帕子或者汗巾。只是這帕子特殊,每月十五拿了東西,便要收回,待十五前夕,再送回來。」

  「每次送來的地點也不相同。」池清婉垂下眼,不去看宋知逸的背影,「這應當是他們之間的暗號。」

  「聽說你是繡娘?」宋知逸回身,踱幾步到供案前,盯著桌沿的香爐。

  池清婉猛然回身,不解為何宋知逸會問她這個,「是。民婦的確是繡娘。」

  「那帕子漢巾用的什麼布料,蜘蛛又是怎樣繡的,這些你可瞧的出?」

  跪坐在地上的人垂眸一想,當即答道:「婦人拿的,皆是粉綢繡花手帕。而男人拿的,都是些棉麻的汗巾。」

  話落此處,池清婉猛得明白為何要問這些,她趕忙抓住機會,「這些布料我皆能尋到,那蜘蛛我也會繡,若大人不嫌,此事就交於我來做。」

  宋知逸眼落向池清婉。與聰明的人說話,確實有不少好處。不過他也只是輕輕嗯一聲,聲音比方才略柔,「你是怎麼摸上這條路的?」

  問及此,池清婉也想到魏意說的話。她消失許久,也不知如今魏意是何景象,更不知是否借宋知玄探了口風。

  至此她只能避重就輕,以免暴露魏意。她眼看著地面轉半圈,迅速接上宋知逸的話,「婦人我是做生意的,認得好些貴人的家眷,也時常與她們送些帕子去,空時便會閒聊。先前我一好友,因此事家中落了難,我便時常在那些貴人前念叨想賺些大錢。」

  「也就是那時候,家中便開始出現繡了蜘蛛的帕子,開始我並不知是何用處,後來一打聽,才知曉是用來買鹽糧的暗號。但是這其中從未有人提起過,這鹽糧來何處,有人說,是一個外來的商賈大戶帶來的,無人懷疑。」

  她話罷抬眸,卻落進宋知逸銳利的眸中,好似有一汪深淵要將她吞噬。見此,她趕忙解釋道:「我只買過兩次鹽糧,卻皆未賣出,都在家中隱蔽的地方擱置著。」

  「去第三次的路上,我便被抓到這裡來了。」

  宋知逸知曉池清婉沒有說謊,可總覺得,她的動機過於牽強。由此,他便繼續問道:「你說你有好友因此落了難?是哪一家?」

  池清婉有些怔住。方才她說的已經極其簡短,卻不想還是被宋知逸抓住了重點。若是胡謅一句,恐怕也會被查到。

  她鎮定片刻,才決心道出,「去年今時,大人可知錦衣衛去過城東一家魏姓商賈家。那家的主母,是婦人閨中好友。他們落難,也是因為盲目信了傳言,以為是正規商賈的貨,卻因此被抄了家。」

  她不知魏郝安在做此事前,知道的是否與她說的一致,為了魏意,也只能這麼說。畢竟這麼多人中,唯有魏家遭了難,實在蹊蹺。

  宋知逸想起之前陳煜辦的那個案子,那家的確姓魏,當時案子進展快,都無人過多懷疑些什麼,如今想來,處處蹊蹺。

  「我雖信你們的姐妹情深,卻不怎麼相信你獨自一人,為了一家子死人涉險。」他陰暗的瞥一眼池清婉。

  寺廟外雨滴砸著瓦片,噼啪的雨滴聲接憧而至,亂雨將方才祥和的氣氛猛的撲成了碎片,噔噔的聲音入耳,讓池清婉分不清是雨滴還是自己的心跳。

  驚雷劈下,昏暗的天被分成了幾瓣,閃電應聲而下,霎時天色一亮,驚的池清婉後背一僵。

  短短一瞬,宋知逸便知曉還有事未報。眼中冷意更甚,面上卻似有嘲笑之意,「瞧你如此緊張,讓我猜猜。」

  「是魏家還有人活著吧。此人,是個女眷,年紀不大。畢竟方才你已經說了,你的閨中好友已落了難,其餘人,犯不上讓你這麼做,如此一想,是那家的姑娘,僥倖活下來了吧。」

  越說他越彎下腰去看池清婉難看的臉色。

  地上的人也忽然想明白,若是被騙,也只能從輕處罰,罪不至死。而魏意又是不管外事的閨閣女,怎得也不會死了。現如今人又在宋府,又跟在宋二公子身邊,大體不會太被為難。

  想及此處,她便心下一橫,抬眸看向立在身前挺拔的人影上,「那又怎樣呢?如今在世的,唯有她孤獨一人,想要尋得真相又因身份受著限制,這才托我替她打聽些事。」

  話罷,她莞爾苦笑,「卻不料錦衣衛正在徹查此事。」

  她搖搖頭,眸中含淚。

  「現下她人在何處,即使不知販賣鹽糧的事,卻難免被此事牽連,再者她竟從錦衣衛眼皮子底下逃脫,也是要問罪的。」宋知逸步步緊逼,池清婉咬牙抬眸。

  那雙眼中的嘲弄,諷刺與幽暗的眼神,讓她有些後悔將此事全盤托出。她怕此時宋知逸發作,拿魏意簡直易如反掌。

  陰惻惻的涼風一刮,激起了眸中的狠厲。

  「就在宋府!」無奈之下,她也只好實話實說。

  聞聽人在宋府,宋知逸微有一怔,隨之不自覺腦中便出來了魏意那張臉。

  他不常歸家,可家中的萬事他皆知曉一二。唯獨魏意的出現令他有些意外,第一面,便提起了秦頌案子的關鍵證據。

  而此時他不是十分篤定,宋知玄院中的驕月是不是魏郝安的女兒。

  「她想尋得真相替父母討回公道,便求我替她尋個門路去做。」池清婉話還未完,淚先落。

  「也是因為宋大人,您的父親的官職,她才決心想藉此為生身父母平冤。」她落下一滴淚,伴著屋外的雨聲,無聲而下。

  「可碰巧遇上了我,才擱置了。」宋知逸接過她的話,冷笑一聲,「你可是要這麼說。」

  「確實如此。先前與她見過一面,當時提起大人,那時不知鹽糧之事的真假,不敢貿然讓大人知曉。」

  宋知逸想起因秦頌的案子見驕月,那時她看他的眼神中,總有些難掩的拘束。作為鎮撫使,有人怕他是常事。

  不過那種怕,是發自內心對他的恐懼。而那時的驕月,除卻僅有的害怕,恐怕便是對他的探究與試探。

  話到此,便無須繼續。宋知逸離去時只叮囑池清婉,安靜待在寺廟中,現下放她回去,以免打草驚蛇,她自己也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廂又差人買了布匹絲線,交於她手中。

  雷雨綿綿,水長流。屋檐雨珠成線,殘花落盡夜無眠。軒朗端立於廊下,墨黑的衣角雨水混著泥土滴落在青石上。他一手緊握,昏黃的紗燈下,手心被攥出的血紅清晰可見。

  另一隻手緊握著身側的長刀,下顎上掛著剔透的水珠。清瘦的面容緊繃著,眼中露出的憤慨與殺意,猶如翻滾的黑雲。

  待身後響起低沉而鏗鏘的腳步聲,他猛然回身時,才驟然鬆手,將面上的情緒隱去幾分。

  軒朗直直看著燈下的來人,遠遠便急切地上前半步,「大人!」

  「進屋。」宋知逸瞧出軒朗今日的一反常態,他邁著大步上前。軒朗早已替他開了門,點上蠟燭。

  「今日不是你來匯報的日子。」宋知逸落坐案後,抬眸看一眼軒朗,「有何事?」

  軒朗壓下心中的著急,「大人,他們已經有所察覺,開始有了行動!」

  宋知逸十指叩桌,面色凝重。距離此案發生已過月余,即便再慢,進展已然過半。對此,他不驚訝已經有人開始動手,卻想不出是誰。

  「他們?什麼行動?」

  軒朗頷首,忍著怒氣,「他們手段卑劣。前幾日屬下去探望祖母,恰巧遇上有賊人夜襲杏園!」

  「你祖母是否平安?」宋知逸眼眸沉靜,微微一抬,落進軒朗眸中。

  軒朗立刻道:「祖母辛得那對姐妹照料。屬下去時,那賊人正與驕月姑娘對峙,祖母已然平安躲進屋內。」

  聞言,宋知逸微微一怔。他竟不知她還會些手腳。

  「那賊人呢?」

  軒朗省去當時現場慘狀,直接道:「死了。賊人慾要偷襲,被驕月姑娘發現刺死了。」

  宋知逸心下又是一驚,「既然人死了,又怎能確定是打草驚蛇?」

  話及此,軒朗愈發憤慨,「屬下原當是意外,誰料這幾日聞聽諸兄弟們講,家中也遭有變故。屬下覺得蹊蹺,便帶幾人去蹲守一番,幸虧抓住一人。」

  「人帶回詔獄便招了,說他也是被人雇去殺人的。雇他的人年紀小,身形也小,說話也細聲細語,周身有著極其濃郁的松香,卻也掩蓋不住騷氣。」

  此言說的已經十分明確。宋知逸拔座而起,唇角微勾,眼神卻極其凜冽,「西廠無疑!原先便有諸多矛頭指向他,我卻只當他是參與者,而非主謀。」

  如今他才明白,為何宋楠淮當時會與他說那些話。想必大理寺早已查出一些關於西廠的線索。而他們決定徹查下去,無疑是與西廠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