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婚事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已入深秋。

  天還未亮,魏意抱著雙膝坐於廊下,剛剛她又做夢了,夢中見到了父親母親,他們拉著她的手,不停地詢問她,是否吃飽穿暖,又問她何時能為他們洗刷冤屈。面對這個問題,她沉默了,熱淚奪眶而出,她說她不知道,她求她們原諒,再然後,看到身著飛魚服的宋知逸將刀架在了她脖頸上。

  夢醒時,後背已經濕透一片。

  借著月光,她抬頭看著桂樹葉隨風嘩嘩作響,空氣中是濕潤的芳香。她看著看著,覺得眼眶酸澀,才又低頭看著地面,地面上是搖曳的樹影,以及被月光照的發亮的枯黃落葉。磚縫中有株正努力往上冒頭的小草,在微光下顯得嬌小又不合時宜。

  「生不逢時,只會無功而返。」

  宋知玄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聲音低沉,他抬頭看著明月,發出感嘆。

  魏意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來繼續盯著那株小草,也沒去想這人為何在此時出現在這裡。

  秦頌案子時兩人打賭,宋知玄輸的徹底。魏意只當自己胡攪蠻纏走了運,宋知玄覺得魏意的確很聰明,說好的打賭,也不好食言了,他問她想要什麼籌碼,她指著他的腰間,說:它。

  宋知玄看著她手指的方向,臉色煞白,他說她,以為和別人不一樣,沒想到竟也如此膚淺。魏意十分驚訝,說難道也有人想要學那把軟劍?良久後她才又小聲說,她從來不覺得想學一技之長是間膚淺的事。

  他被自己口水噎著,臉頰迅速如被烈火烘烤,一直燙到了耳根,良久後才訥訥地說他教她。

  也沒想到她還是與別人不一樣。

  「即便它生在明年春天,在這狹窄的磚縫中,也難以長成參天大樹。」她淡淡地說。

  宋知玄低頭看著她,無奈地說:「它難以長成大樹,並不是因為地處戈壁,它本來就是株小草,又何必強求它成為大樹。」

  「若它明年春天還能如此堅強生長,我想……它將會成為所有小草中難以超越的存在。」

  魏意回頭看向宋知玄,月光下他明眸如炬,頭頂的紗燈如同枯黃落葉隨風翻飛,隱約又見他眼中的深邃。她站起身走上台階,靠在另一側柱子上,看著他頭頂的紗燈。

  「聽我母親說,你從蜀中來。」宋知玄問。

  「嗯,雙親具亡,來投奔京中姨娘。」

  「我去過蜀中,」宋知玄轉頭看向她,「你沒有蜀中口音。」

  「所以,你撒謊。」

  若是剛入府聽到宋知玄拆穿她,她一定會急著為自己辯解,再求著宋知玄帶她去見他父親,求他父親還自己一個清白。

  在經歷過秦頌一案後,她似乎才知道,官鹽的誘惑力太大,哪怕面上從未流露出的貪婪,也會在見到堆積如山的黃金白銀後暴露無遺。

  她怕她父親是那樣的人,所以想過放棄,然後在宋府躲一輩子。可她做不到,一想到放棄,自己就會夢見父母問自己,到底何時才能替他們申冤。

  她看向他:「我沒有撒謊。我的確不從蜀中來,不過幾月前,父母的確被帶回了詔獄,現如今,恐怕只留森森白骨了。」

  「說我從蜀中來,只是為了掩蓋身份。」

  「來宋府也只是希望能請求宋大人出面,替我枉死的父母申冤罷了。」

  她說著,眼底溫熱,水霧遮住視線,月光與燈光交織,錯亂又朦朧。

  宋知玄不再看她,良久後嘆了口氣,說:「我父親就職大理寺,與錦衣衛的案子不掛鉤。」

  「為何不找我兄長?」

  「那時不知大公子身在錦衣衛,如果知道,我也不會來宋府。」

  魏意低著頭,淡淡地說。

  那時候她剛僥倖存活,斷不會以身犯險再到錦衣衛眼皮子底下。

  「你說的不無道理,若是知道,我也不會,」宋知玄說,「那現下呢,如有需要,我會找機會向兄長提一提,若你家人確實是被冤枉,也算是沉冤得雪。」

  魏意咬著下唇,右手半圈住柱子,頭靠在上邊,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如果不是被冤枉呢?我又該何去何從?」

  宋知玄楞了一下,他倒是忘了這個結果,沉默良久,他轉頭看著她,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魏意也轉頭看向他,柔光中,宋知玄一身雪白中衣,青絲散落肩頭,修長的身影印在身後雪白的牆上,整個人顯得格外奪目,他嘴角似乎上揚著,在對她微笑。

  「權當我欠公子人情,」魏意說,「往後若公子需要幫助,驕月在所不辭。」

  她沒說自己真實姓名,他也瞭然於胸沒有追問。談不上默契,只當是互相欣賞罷了。

  黎明將至,寒氣比以往更甚,露氣也爬滿二人青絲,凝在發梢形成水珠,再吧嗒滴入地面。

  二人終是受不住冷風拂面,各自轉身回房去了。

  晨光熹微,日上樹梢,黃葉飄飄灑灑落了滿院,淒涼無比。

  魏意趕早前來伺候宋知玄洗漱,待穿畢整潔,久夏也敲門進來。

  自上次鬧得不太愉快後,魏意與久夏便不再同一時間伺候宋知玄,多半情況下魏意在早晨前往,而久夏多半在晚上。

  這樣二人碰面的機會少些。

  「稟公子,夫人說要您前往前庭一趟。」

  宋知玄擦著手問:「可有說是因為何事?」

  「聽夫人身邊的青尋姐姐說,似是為了大公子的婚事」

  「知道了,」宋知玄應下,對魏意道:「你與我一同前往。」

  久夏低著頭,面上無太大波動,換做之前,她心裡會有些不快,現在知道魏意只是頂替頌章的職責後,便放心了許多,公子不過拿她當跑堂罷了。

  去往前庭,要穿過大半個宋府,路程之遠,讓兩人不敢懈怠。

  宋知玄一身杏白,與魏意身上的淡粉相稱著,顯得格外清冷。

  二人到時,前庭人已齊聚。

  上首一左一右的是宋楠淮與宋夫人,左下首是二房三房家主,也就是宋楠淮的兩個弟弟,再往下是兩位弟媳。

  右下首第一個位置還是空著的。

  宋知玄在拜過雙親後便落座於右下首第二個位置。魏意低著頭,站在宋知玄身後。

  右下首最後兩個位置,坐的便是二房三房長子。

  宋夫人端坐在上首,瞧見魏意乖順的站在自己兒子身後,舒心的呼出一口氣,隨後目光落在第一個位置上,捏著手帕的手不自覺握緊,又不著痕跡地坦然自若的鬆開。

  不為別的,只因眼下在座的所有人都在等宋知逸一人。

  再添過第二遍茶水後,頌章才滿臉堆笑地通報:「大公子回來了。」

  眾人聽到消息,忙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高大的木門處。

  半晌後,一抹亮白出現在大門處,他走進陽光下,似是在閃閃發光一般,腰間銀白色刺繡香囊隨著他的步伐搖曳生姿,它與那碧藍腰帶交相輝映,大放光彩。目光再往上,看見的是他輪廓稜角分明的臉頰上,面白如皎月,長眉似雪,眼神清冷,目光深邃如深淵,只叫人感嘆,這便是世人所說的驚為天人!

  魏意明顯聽見自己身後的丫鬟哇了一聲,不過此時眾人目光全被宋知玄逸吸引,無人在意細小的聲音。

  「父親,母親。」宋知逸拜過雙親後便入了座。

  宋夫人剛揚起的笑意被他無形的冷漠生生氣了回去,好話已到嘴邊,見他如此冥頑不靈,話鋒一轉,不帶任何情緒:「瞧你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欠你什麼了。」

  宋淮楠轉頭看了宋夫人一眼,才又看向宋知逸,說:「你母親說的話你也別放在心上,氣急了罷了。這次讓你回來,是要告訴你,你與陳郡謝氏旁支次女的婚事定了,下月便可去提親,你當如何?」

  「即是父親母親看好的人家,定是有過人之處,兒子聽從安排。」宋知逸說。

  魏意側眸看向宋知逸挺拔的後背,聽他將此事幾句話就此翻過,好像不是在說自己的終身大事一般,倒像是一個看客,淡淡地說了句挺好的,我同意。讓宋大人話重重捧起,卻輕輕落下,平靜的湖面沒有掀起任何漣漪。

  宋楠淮點頭,轉過頭看了一眼宋夫人,看樣子對宋知逸的態度還算滿意,畢竟兩年沒回家,一回家就被告知訂了親,換做誰都會在細細打問一番,他卻就此認了。

  這也算是好事。

  用完飯後便各自散去回了家,倒是宋知逸沒有著急走,立在廊下等著宋知玄向長輩一一道別,等人出來才說:「陪我去轉一轉。」

  宋知玄立刻眉眼彎彎,點頭應下。

  魏意識趣地停下腳步,兄弟二人這兩年來很少見面,此刻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她若去了,倒是顯得她不識眼色。

  宋知逸眸中含笑,眼神忽然落在魏意身上,他在腦中回憶一番,才想起來那模樣他好像在某地見過。

  宋知玄會意,轉過頭看了魏意一眼,說:「驕月,上次在秦宅見過的。」

  「怪不得。」

  魏意沒有抬頭,只是朝宋知逸福身問好。

  上次他以為她是個男兒身,不曾想是女扮男裝。

  「走吧,去後院轉轉。」宋知逸率先轉身走了。

  宋知玄示意魏意跟上。

  上了白玉橋,兄弟二人負手而立於橋上,遠眺著院中景色。

  宋知玄轉過頭看見宋知逸眉間稍有不快,似乎不太高興,以為是怕與未來娘子不合適。

  「兄長不必擔憂,聽聞謝姑娘……啊不,應該叫准嫂嫂了,」宋知玄說:「聽聞准嫂嫂是個極其聰慧的女子,知書達理,女紅也十分了得,到時候嫁過來,定會與兄長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宋知逸只勾唇笑了笑:「無妨,終歸是在茫茫人海中選一個不曾認識的人做妻子,互不了解,是誰都一樣。」

  魏意站在不遠處,聽到這樣的話,真是替陳郡謝氏的姑娘惋惜啊, 聽起來像是挑了件合心意的物件似的。不過她從他的話中也可以聽出,此人涼薄。

  宋知玄張了張嘴,想說的話被宋知逸給堵死了。沉默良久才又說:「若錦衣衛最近沒有案子,兄長可否回府住幾日,順便多陪陪母親?」

  他看向比他高半個頭的人,只見宋知逸依舊毫無波瀾的看著前方,半晌後才搖著頭說:「不可,」這時他轉頭看向宋知玄,說:「你可還記得秦頌的案子,因磷粉而起。」

  宋知玄毫不猶豫點頭:「這我當然記得,雖是粉末,可人能被活活燒死,可見威力巨大。」

  「不錯,最近磷粉又出現在了京中,你可知這磷粉從何而來?」

  宋知玄思索過後,看了魏意一眼,說:「之前驕月與我說過,好像是有韃靼而來。」

  宋知逸聽到驕月的名字,微微愣了愣,秦頌的案子能破,多半的功勞都屬於她,以前他們從未聽過磷粉這種可以自燃的東西。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說:「東西由韃靼而來,卻又在商賈中盛行,如果這種現象持久下去會發生什麼呢?」

  魏意低頭看著地面,宋知逸清冷的聲音入耳,她也不自覺去思考這個問題。如果磷粉通過商人進入本朝,又在暗中私買私賣,無形中以少積多,不僅會被人像齊濟州那樣用來謀殺,更會因此物引起混亂。

  宋知玄抿著唇想了一會兒,十分肯定的說:「若持久下去,定會在京中引起恐慌。」

  宋知玄不置可否,接著說:「我在齊濟州府中還另有發現,總覺得此事沒有那麼簡單,所以我得回錦衣衛,繼續查一查,看有沒有被我遺漏的地方。」

  「母親那裡有你陪著,我自然一百個放心,莫要惹母親生氣,待我將此事查明,會再回來的。」

  他語氣柔和,目光掠過遠處的白牆紅瓦,直直落在了天邊一片金黃的雲彩上,它輕輕飄動著,卻始終在那一方天地。

  宋知玄也跟著他的目光看去,卻只看到悠悠藍天,令人心曠神怡。

  再回神時,身邊已經空無一人,他迷茫地回頭,只有魏意一人站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