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雲變(一)

  「你說兄長會喜歡陳郡謝氏的姑娘嗎?」宋知玄看向魏意,問出這個他思索很久的問題。

  也不是他非得想這兩人,只是宋知逸說,不過是茫茫人海中選一個不曾了解的人做妻子,所以是誰都一樣。

  他不明白。

  不等魏意回答,他自顧自說:「妻子真的是誰都一樣嗎?」

  不一樣吧,魏意心裡回答,雖然她不太知曉其中緣由,可想起自己的父親母親時,想必那才是夫妻才該有的樣子。

  「公子,這個問題您已經想了很久了,今日已經到納徵了,這會兒再問這個問題也有些遲了吧。」

  「可是我忍不住。」

  宋知玄直直看著她,似是要從魏意眼中尋找出答案。

  魏意不再回答,熟練地從小廝肩上接過包袱扛在肩上,站在一旁等著他。半晌後他終於意識到還有人在等他,轉身回屋拿出了兩把長弓扔給魏意,然後拍了拍手,十分愉悅地說:「走吧。」

  魏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帶的東西,她快被壓死了。

  出了府宋知玄坐上馬車,馬夫甩著鞭子開始趕路,不過剛一離開宋府範圍,馬夫便停下了馬車,輕快的跳下車將鞭子遞給魏意。

  去往演武場的路實在是太窄了,魏意也實在不方便每次都和宋知玄擠在同一輛馬車內,實在是迫不得已給自己又加了重身份:宋知玄的車夫。

  她接過鞭子,走到車門前從肩上卸下沉重的包袱,連同長弓一同扔了進去。車內的人被砸的悶哼一聲,良久後他咬著牙說:「你對我的確十分不滿。」

  「沒有。」魏意坐上馬車,語氣平靜,隨後右手揚起再落下,「駕!」

  馬蹄聲噠噠地響起,魏意已經聽不見宋知玄在說些什麼了。自打當了車夫,她終於不用再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或是地毯了。

  馬車緩慢駛入蜿蜒的小道,速度不得不慢下來,沿路樹木上早已空空如也,遠遠近近都顯得格外淒涼,冷風迎面而來,魏意終於被吹的打了個噴嚏。

  宋知玄聽到車外的聲音,隨手撿起車中閒置的毯子遞出去,等了半晌也不見外頭的人接住,想也沒想便一腳踹了出去。

  魏意被他踹的差點掉下車,她有些無語地回頭,卻被那絢麗的毯子堵住了嘴,她隔著車簾看了一眼車裡的人,眼睛微酸,她將頭轉回去,吸吸鼻子,大聲說:「不冷!我不需要!」

  宋知玄無奈地將手收回來,可想了想,他又起身掀開車簾將毯子隨意地扔在前面的人肩上,說:「你要是凍死了還得我自己駕車。」

  「……」

  魏意不再推辭,隨手扯下來抖了抖,又隨意地披在了肩上。

  她握著韁繩的手有些顫抖,冷風灌入眼眶,眼睛被風吹的酸澀無比,終於在眼淚快要流出來時狠狠地眨了幾下眼睛,把那不爭氣的淚水逼退回去。

  馬車行走的緩慢,周遭蟲鳥幾乎盡絕,只有車轍碾壓路面的聲音。

  「驕月,你可曾想過將來要嫁什麼樣的夫君?」宋知看著窗外看無可看的風景,百無聊賴的問道。

  魏意側眸瞥了馬車一眼,隨口說了句沒想過。她原以為他接下來會說,他想娶一個什麼什麼樣的姑娘做髮妻。誰知宋知玄只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可想過,若有哪個公子向你表明心意,你當如何?」

  他聲音依舊如往常一樣平淡,遠眺著天邊的峰巒疊嶂,猜不到山那邊究竟是何景色。

  她嘆了口氣,提高聲量,微微側頭說:「不如何!公子別忘了,我只是一個丫鬟,別說出了宋府無人知曉,哪怕有朝一日真的被餡餅砸到,我也不敢輕易將它撿起來,更何況如今身在宋府,絕無這種可能,我也從未聽到過有哪個公子說喜歡一個丫鬟的,所以公子就不要再問我這些莫須有的問題了,這種問題我做夢都沒夢到過。」

  宋知玄張著嘴,無聲地哦了一下,眼神從峰巒上移回到窗沿,盯著看了一會兒,才又重新將目光轉回遠處。

  兩刻鐘後,馬車也平穩地停在了大柳樹下,魏意跳下馬車,又給馬兒擓了一大摞乾草,做好這些後,她發現宋知玄已經準備好了要訓練的東西。

  薛無漾與越祈寧已經許久沒來過了,宋知玄說,二人被他們父親逼著考取功名,所以被扣在家中複習功課,好在明年參加春闈。

  少了這兩人後,演武場顯得格外安靜。

  「先將之前學過的劍法再過一遍,」宋知玄將自己的劍丟給魏意,「如果沒有錯處,今日就開始學弓箭。」

  魏意接過軟劍,點頭嗯了一聲,隨後在走向空曠的場地,宋知玄則轉身去了涼亭坐下。

  他看著場上翻飛的人影,不得不說,她有時候打的不僅差,身形還丑。但是她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努力,看得出來,她是有些毅力的。看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不對,場上的人今日的動作行雲流水,哪怕與昨日都相差萬里。

  魏意收起劍,步履輕盈地走到涼亭,將劍還給他。

  只見他挑著眉,眼神隨她而動,說:「你騙我!」

  魏意不解,問:「什麼時候的事?」

  宋知玄指指場上,又指指她說:「剛剛。」

  「沒有。」

  魏意看著他,眸中十分平靜。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今日的動作要比之前連貫。

  宋知玄見她目中堅定,便不再追究。

  他將手邊的弓箭遞給她一支,「劍可攻可守,只在於你自己怎麼用,而弓箭是靠距離取勝。弓有弓弦,弓片和弓把組成,弓拉的越滿,箭射的更遠。」

  話落,她看他將弓拉至滿月的手陡然一松,箭矢「嗖」一聲,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場外的小樹拔去了樹尖。

  魏意驚呼:「好厲害!」

  宋知玄淡定地將手落下,聽著魏意誇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射歪了。

  「該你了。」他說。

  魏意迫不及待舉起弓箭,重量先不去說,弓弦她用盡全力也沒能拉滿弓,她轉頭看向宋知玄,語氣有些弱弱地說:「拉不開……」

  宋知玄被她的話一噎,他看向她有些無辜的臉,嘆氣道:「平日裡飯都吃到何處去了?」

  隨後他站在魏意身後,手把手替她擺動作,「右手後肘尖、小臂、手腕、手背與箭在一條直線上。」

  「還是拉不開。」魏意無奈。

  宋知玄看了一眼弓弦,才明白不是魏意飯白吃,原是這支弓箭的弓弦要比他用的粗些。

  他一腿微微彎曲,向下蹲了蹲,一手覆在魏意手上,替她拉開,「滿弓時,右手手大臂與小臂夾緊,背部肌肉收縮。然後擰弦,平脫,放……」

  看著箭矢飛速射向場外的樹木,魏意眼中登時明亮。

  「就這麼來,自己去練吧。」宋知玄直接當了甩手掌柜。

  魏意多次嘗試後,終於獨自拉開了這把弓箭,隨著箭矢飛出,宋知玄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看來她吃了很多飯。

  天色將暗,魏意才疲憊地收起弓箭,她只覺得雙臂酸軟無力,稍微抬起都會微微顫抖。

  宋知玄看在眼裡,覺得有些好笑,可不知不覺間,上揚的嘴角慢慢僵硬,隨即眼底染上幾分溫柔與惋惜。

  「你也不必如此艱辛去學這些東西,」宋知玄看著她說,「如果怕面對真相,那就不去觸摸,不去探究,日子總歸是要朝前看的。」

  正在整理東西的人聽到宋知玄莫名其妙的話,不覺眉頭一皺,說:「我不是怕這些。」

  她低頭隨意地擦著手,「我學這些東西也不全是為了我的父母,我只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突然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有能力反抗逃命而已。」

  她語氣輕快,說完抬頭看向他,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子。

  宋知玄從她語氣中聽出了無所謂,好似他多管閒事一般。

  「你身在宋府,怎會有人將刀架在你脖子上!?」宋知玄眸中似帶火氣,克制著說:「兄長有一日不知你的過往,你就會平安度過一日,不必杞人憂天!」

  魏意聽著他微怒的語氣,一時分不清是為了什麼。

  宋知玄雙唇緊閉,雙目緊緊盯著滿臉不解的人。

  她聽的出來,他在怪她。

  良久後,魏意抿了抿嘴,隨即轉過身迎風而立,細小的聲音有些顫抖,緩慢道:「大公子不知我便多活一日……哈,這種數著日子過活的生活,恐怕公子從未體驗過吧。」

  那時她剛從錦衣衛手下逃出來,如塵埃一般日日躲在街上不起眼的角落,每日一睜眼就盼著天黑,因為夜裡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也沒有錦衣衛會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嘆了口氣,繼續說:「我不想每天夜裡等天亮,天黑時又盼明日。」

  「每日在驚慌與期盼中度過,有什麼意思呢,況且,我也沒打算一直留在宋府。」

  「公子想要告訴大公子的話,也無妨。」

  她回頭看向他,眼前好像是被碎了的琉璃盞遮住了視線,此刻他在她眼中顯得支離破碎。

  宋知玄似是從她平和的語氣中聽出了絕望,同樣他也聽到了將來有一天她會離開宋府,他更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此刻他怒火中燒,憋了良久才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回府!」

  接著一把奪過魏意手中的弓箭,以及她還未扛在肩上的包袱,他腳下生風,將魏意甩在身後,踏著大步上車,獨自一人生氣去了。

  魏意啞然,她嘴唇微動,心中某處如同被澆灌了涼水一般,冰涼一片。

  最終她還是理智的閉上了嘴,快步上前上了馬車,熟練掉頭,然後揮鞭啟辰。

  馬車在曲折的小道上顯得格外孤獨淒涼,密林中已經逐漸黑了下去,只有隱約的杜鵑聲,聲聲入耳。

  進城時城中已經點了燈籠,明亮的火光照在魏意臉上,才讓她從渾渾噩噩中將自己一點點拉出來。

  街上熱鬧非凡,各種吃食的香味隨著微風進入了她的鼻中。

  很香,她很想吃。

  好在街上人多熱鬧,說話聲此起彼伏,才讓她沒聽見自己肚子提出的抗議。

  「停下!」車裡的人聲音悶沉著說。

  魏意朝周圍看了看,找了一處寬敞的巷子將馬車停下。

  她以為宋知玄有急事,連忙跳下車站在一旁等著,可是她等了半晌,車裡毫無動靜。

  「公子?」魏意疑惑開口。

  誰知下一秒一錠銀子從車中被扔出來,掉在馬車前室咕嚕嚕轉著,待停下後,宋知玄才說:「去看看是否有棗泥酥。」

  魏意撿起銀子攥在手中,朝長街東西兩側看了看,隨即選擇了向東街跑去。

  她得跑著去,因為剛剛宋知玄那句話,她聽出他快餓死了。

  此時距宵禁還有些時辰,所以街上的行人依然很多,叫賣聲如繹不絕,甚至比白日裡更甚。

  魏意目光在街兩側仔細尋找著,嘴裡一直呢喃棗泥糕三個字。

  街上人來人往,時不時一陣寒風迎面吹來,一股穿透肌膚的寒意穿過衣衫,寒風一過,只讓人覺得骨頭都是涼的。

  宋知玄扔出銀子後就闔上了眼,頭靠在車壁上安安靜靜地等著魏意。

  街上的燈光透過窗欞與車簾,恍恍惚惚撒進車內,隨著布料的紛飛變換著影子。

  他在覺得自己快睡著時,才猛地睜開眼睛。

  魏意似乎去了很久,可是依然沒有回來。

  宋知玄仔細聽著車外,叫賣聲依舊如繹不絕,他抬手掀起車錦,目光投向街上,在繁雜的行人當中尋找著魏意的身影。

  看了好一會兒,魏意依舊沒有出現。

  宋知玄心想,她不會自己去現做了吧。

  此時街上突然騷動起來,行人全部向一側涌去,他眨眨眼睛,目光挪到眼前的地面思考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去看看。

  看看魏意是否混進人群中去看熱鬧去了。

  下車後,他再次確認眼前的人群中並無他想要找的人,抬腳向人潮湧動的地方走去。

  走了十來步左右,宋知玄就停住了兩腳步,他看著不遠處一個舉缸的雜耍團被圍的里三層外三層的,這讓他不禁想皺眉。

  這種雜耍團每隔半月就會有一次,尤其是舉缸或是頂碗,每次表演都會有,實在是談不上稀奇。

  若是她因為幾個缸幾個碗忘記了給他帶東西,他真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立刻馬上餓死。

  也可能是氣死。

  表演雜耍的地方不是很寬敞,局限性很大,表演的人不一定會能大顯身手。

  剛剛宋知玄下車時還特地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東西街為橫,南北街為縱,他們馬車剛好停在十字街東南處的巷子。

  如果要人多,還不如去他們放馬車的南邊廣場,那裡白日以攤販為主,夜裡人就散去了,地方寬敞,能吸引更多的人看。

  不過隨後他想到了要找人,又感嘆還是此處人少了好找。

  他正尋找著魏意的身影,忽然間天空亮如白晝,一股強光從他左後側上空落下,撒在人群中,他迅速掃過人群,還沒來的及反應,前頭所有人都十分好奇地回頭。

  「哇,你快看,」一個年輕女子指著那亮光的一側,直驚呼道:「那裡好亮,是在做什麼?」

  宋知玄聽到如此驚嘆,也十分好奇地回頭,恰巧看到了光源為何物。

  那女子旁邊一個俊俏的男子瞬間指著泛起的亮光大聲喊道:「快看,是火樹銀花!」

  其餘人聞言紛紛轉頭看去,只見天邊火光四射,猶如煙花一般,璀璨奪目,不可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