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河的神色亦有所肅穆起來,他沒想到玉階下的那個年輕人,竟然會是這樣的一番說辭,不過他也看得出,年輕人的話並沒有說完,他也不做干預,任由眾臣譁然;自己在一旁看戲一般關注著場中的局勢。
對於四下中的口伐、喝責,寧東盡數聽於耳中,但卻不做辯解,也不爭論;少時,大當眾人的聲音漸漸落下,他這才咽喉一動,凜然面對眾人道:「各位大人、將軍。能聽我一言了嗎?」
「我家一脈傳承多年,無數人戰死沙場。到了祖父一代,更是只有我這一個血種還在人世。我生入軍旅,征戰南北,若是我死,我家一脈豈不就此絕後了嗎?難道這不是一種不幸嗎?」
「你!黃口小兒,陛下掛念你家功績,才有你現在站在這裡的場面,你卻說什麼不幸,這豈不是對陛下的不敬?」一名大臣喝責寧東,後轉身跪地,對玉階上的夢河道:「臣啟陛下,此子口無遮攔褻瀆陛下隆恩,當就此綁縛拘押,以正皇威!」
夢河睜開雙眼,揉了揉太陽穴,道:「愛卿平身。」而後,又道:「寧東,你這一番話確實無禮。若你不願昨夜大可拒絕,今日朝堂之上,你這般無禮,意欲何為?」
寧東嘆了口氣,跪在地上,道:「陛下,末將不敢放肆,也不懇請陛下寬恕。但請陛下還有眾位大人聽末將把話說完,而後當如何處置,自由陛下定奪。」
「好吧。說吧。」
「是。」寧東再度起身,目光掃過眾臣,似輕撩卻有一種別樣的力道!
「不幸,就是不幸。沒有什麼可藏匿的;但,我想說的是,這不幸,我願承擔。」落地無聲的語氣,堅毅決然的氣度,在此刻相輔相成。
寧東的神情,傲然孤高,可看夢河的眼神中卻帶有凜冽的光輝……
「陛下。祖父彌留之際,曾對我言道『寧東,我死以後,你必要覲言陛下不可大喪。老夫臭皮囊一副早該丟棄,現在國家正直用人之際,你也不可退縮人後。帝家雖只有你一個血種,但你是帝家之人,便要承襲帝家夙命,輔佐陛下穩固江山!還有,老夫離世,我軍怕要不戰而敗,宸國必然割地補償,此禍皆由我出。你答應我,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將那些失地重新納入宸國疆域之內。老夫不求你攻城略地、開疆拓土,只要你能夠彌補老夫的過錯,便也足以了……』」。
寂靜!
可怕的寂靜!
玉階上,夢河停留在寧東身上的目光也有了變幻,最深處的那一份情感流露出的,不再是王者的氣度與深邃,而是最淡然卻也最真誠的黯然……
「陛下!」寧東一瞬間猛地跪倒在地,情緒激動,言語奇烈而震撼:「陛下,祖父屍骨未寒,彌留之言尚在耳邊。帝家一脈的夙命便是忠誠於陛下,穩固宸國江山。末將乞准陛下,可以讓我完成祖父遺願。末將深知剛剛言語之中對陛下大有不敬,罪該萬死,但情陛下准許,待末將收整失地後,再行責罰。梟首露屍,絕無遺憾!」
「你!」夢河在驚駭與黯然中緩緩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階,腳步的沉重似乎能夠震動人的心弦。俯身拉起寧東,雙目中渾然已有淚光。眼前這尨眉青年,似乎也變成了那人昔時的樣貌。
多少年前,也是在這大殿之上,那人亦是如此激烈的言語,終將先王打動,更改詔書,將自己推上這君王之位。
今時今日,又是這一番激烈言辭,可雖相似,終不同……
回憶的掠影侵襲了夢河的心海,寧東不羈與孤傲決然的神情,令他這早已丟失了情緒的君王也為之動容。
許久,許久……
終於,一切的掠影凝為一聲嘆息,夢河重重的在寧東的雙臂上拍了拍,拉著他的手,一同走上玉階,面對文武眾臣,肅聲凜然道:「各位可明白了?帝家一脈忠烈一門啊……朕明詔天下,今日將寧東收為義子。日後取有功績,再行賜爵!」
終於,一切塵埃落定。
有驚異,有木然,有贊同有暗淡。一切的情緒都已無用。夢河的堅決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沒有誰會再為了這些事觸怒與他。畢竟君是君,臣是臣……
朝會散去,寧東也不再是眾人議論的話題。
荒山上,孤墳旁。
征袍獵獵,寧東仰天注目,背對著三座有碑無名的墳塋,出神一般;蒼穹上,鷹唳白鳴。莽莽蒼山嵐煙涌動。這一刻蕭瑟。這一刻淒涼。
「爺爺,孫兒會完成您的遺願的;只是陛下他,也是有真情的啊……」
風輕動,凜冽呼嘯的,是心靈!
宸國皇宮。御龍閣內。
一老一中,皆斑白雙鬢的男子正在對弈。
「今日您將寧東收為義子,恐怕這有些……」
「有些不妥,是嗎?」
這人沒有說話,默認了下來。而與他對坐的男子,卻是一笑嘆息,道:「其他看不懂,你也看不懂嗎?」
老者一怔,隨即一笑,道:「原來您是這樣打算的?哈哈,如此,也是老臣多慮了。天色不早,老臣告辭了。」
「走好。」見那人離去,中年男人也是嘆息一聲,口中自言自語一般:「寧東啊,寧東,希望你能夠為朕所用,你帝族多少年來不知出了多少……可最後不還是……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吧……」
初入軍旅的寧東並不知道,應該如何統領軍隊,然他自幼熟讀兵法,深諳韜略,加以歷練的話,想來這些軍務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將軍。」一名小校步入營帳,道:「將軍,我部後備儲蓄之帳目及相關一應人員皆在帳外,請將軍是下。」
寧東點點頭;這查點軍需本不是他職責之內,但現今宸國並無戰事,在朝眾將也無事可做。寧東知道自己能夠做到這個位置上是存有諸多爭議的,要是不聞一名的話,恐怕將來的麻煩事會更多。
權衡之下,他上書夢河,主動請纓查點軍需儲備。夢河自是允准,同時為了方便他行事,還特地給他冠了一個「監軍」的名頭。
查點軍需儲備是一件非常鑼亂的事,很多見得人的,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有可能被發現,常理看,沒有人願意承接這樣的事務;寧東由此入手,銜接自己的仕途,也算是另闢蹊徑。
翻看帳冊,其中不乏一些不明所以的開銷收支,這一切,寧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將帳外兩位指揮使請進來。」寧東的聲音略顯低沉的吩咐下去。
少頃,兩男子走了進來;左側之人,體形頗高,壯如熊虎,乃是這一部駐軍的總領指揮使,文勛,右側一人相比劉勛身材上矮小了不少,名喚烈繪有些賊眉鼠眼,但目光中不時閃動殺伐之氣。一看便是凶戾之人。
這二人來到書案前,面上均有些許輕視之色;不過劉勛的目光僅此而已,至於烈繪卻多出幾分戲謔與挑釁。
「末將,千蛟道駐軍總領指揮使劉勛;副指揮使烈繪,參見將軍!」
寧東一笑,不言不語,盯著二人手指在書案上敲打有聲;劉勛面帶疑惑,與烈繪相視一眼便要開口,卻被烈繪先他一步。
「不知將軍喚我二人進來有何吩咐啊?」語氣中的挑釁之意十分明顯,雖然軍隊是一個崇尚威望與武力的地方,可畢竟身份有別,要是換做常人被他這般冒犯恐怕早就急了,而寧東卻充耳不聞一般。
依舊含笑盯著二人,不言不語。
許久,終於,劉勛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將軍,您這是何意?點指不言,莫非有意刁難我二人嗎?」
「將軍,雖然我二人居於將軍之下,可論年紀也長您些許,如果有事還請將軍言明,若是無事,恕末將軍務在身不便就留於此。」烈繪言罷,冷笑,轉身欲離。劉勛見此不由心中暗道不好。
正要舉動,卻聽寧東開口,道:「且住!」烈繪背對寧東,嘴角一列,轉身道:「何事?」
隨著烈繪這兩個字脫口而出,似有一股寒風自起,帳內的溫度一下子便冷了下來。寧東依舊不語,目光肅穆與烈繪那挑釁的眼神碰撞在一處,一時間凜冽之意蕩漾而起!
「烈繪!」劉勛沉聲低喝一聲,卻見烈繪氣勢不減反增,目光中殺意凜然,劉勛心中一驚,如何他也想不到往日裡的老滑頭,為什麼會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年輕將領如此,不但言語間多有挑釁之意,此時更是與其針鋒相對,殺機迸現!
「你要幹什麼,難不成要釀成大禍嗎!」
烈繪也不理會,只是目光中凶光更重,額頭之上,熾熱的氣息在緩緩升騰凝聚!「看來烈繪指揮使是明白本將的心思了?」寧東兀自開口,一句話看似沒頭沒腦,可當事人卻心知肚明。
烈繪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這小小的千蛟道駐軍大營中隱忍了這麼多年,為的不過就是那財帛之物,還有那快被他忘記的特殊職責;「束手就擒。本將可保你家小妻兒無累。」淡漠的聲音,還有那嘴角凜冽的警覺。
一切都在默默的發生激烈的改變。
寧東與烈繪一個怒目相視,一個目光深邃,一個若火,一個似冰!
大帳內不知何時已有旋風倒卷,雖然風勢不大,可在這緊密的營帳中也詭異非常!
劉勛顯然還不知曉這二人間發生了什麼事,可領兵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恐怕將會有一場難以收拾的激戰。
果不其然,劉勛只覺得自己身側一股熾烈的熱浪席捲而起,餘光掃去,烈繪額頭之上印記之紋已全然浮現,周身上下烈焰呼嘯,尤其是那一雙眼,也被火焰灼的赤紅,猶如滴血未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