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這把是順風局

  第347章 這把是順風局

  「方大使,下官深夜造訪,是有一件大事要稟告。」

  方重勇所居住的那個不起眼小別院臥房裡,李棲筠躬身行禮說道。而他口中這位「方大使」,正將自己的雙腳泡在熱水裡,臉上擺著一副「痛並快樂」的酸爽糾結。

  他身旁的何昌期不動聲色退出臥房,並順手帶上房門,守在門外不讓閒雜人等靠近。

  「這一路上好些地方不能騎馬,某這嬌生慣養的,腳板上磨出不少水泡。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吶。」

  方重勇嘴裡唏噓感慨,將腳擦乾,然後從腰間皮革小包內摸出一根針,熟練挑腳上的水泡。整個人一副懶散模樣,顯然沒把李棲筠當外人看待。

  「大使,下官是真有大事稟告……」

  李棲筠想起「沛公洗腳」的典故,方重勇要是現在上前把他的帽子摘下來尿一個,那就真成「大唐沛公」了。一想到這,李棲筠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李判官直接說吧,方某聽著呢。高仙芝與邊令誠那邊,到底說了些什麼?」

  方重勇用準備好的麻布將腳擦乾,隨即一臉正色看著李棲筠詢問道。

  「這……您都已經知道了麼?」

  李棲筠驚訝得無以復加,就算有方重勇的親信,剛才在他住所外偷聽談話,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回來稟告完畢吧?

  他可是在高仙芝等人前腳走,後腳就到方重勇這裡的,所以絕無泄密可能!

  李棲筠這個人雖然抱大腿,但基本的是非觀還是有的,是個肯在官位上辦實事的人。現在這件事的是非曲直,按照王朝正統的觀念看,方重勇才是按規矩辦事的主官,高仙芝與邊令誠才是利用遊戲規則謀取私利的人。

  無論這兩人是怎麼打算的,客觀上都侵害了方重勇作為西域經略大使的正當權利。

  於公於私,李棲筠都必須要把高仙芝等人找他參謀對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方重勇,否則自身立場就說不過去了。

  只不過,方重勇現在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到底是智珠在握,還是輕率莽撞?

  「高仙芝他們還沒笨到家,知道找李判官商議對策。

  他們的心思,方某明白得很。

  不過嘛,這是西域唐軍之中的內部矛盾嘛,並非是面對吐蕃人那樣沒有迴轉的餘地。

  既然是內部矛盾,那就用內部的規矩來處理,不可一概而論。本大使心中是有數的。

  倒是李判官辦事穩重,忠於職務,可為安西都護府官員之表率吶!」

  方重勇微笑著讚嘆了李棲筠一番,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聽到這話,李棲筠不由得鬆了口氣,這位方大使年紀輕輕,政治手腕好是嫻熟老辣!

  別看李棲筠在高仙芝面前說了一大堆重話,暗示不要跟方重勇翻臉。但從實際情況上看,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若是聯手起來,跟方重勇無底線死斗,這一局鹿死誰手還很難說。

  一隻狼與一隻豹子聯手,對上一頭猛虎。打起來猛虎固然最終可以雙殺對方,但自己恐怕也是一身傷痕,讓其他的猛獸撿便宜。

  方重勇需要邊令誠這邊應付好長安的天子,也需要高仙芝打理編制數量就超過兩萬的安西軍精兵。

  他們之間若是鬧出大事來,且不說方重勇會不會被撤職,起碼安西四鎮會陷入混亂是跑不了的。

  到時候別說是出兵小勃律,橫掃西域了。哪怕是穩固安西的局面都很難,方重勇來西域跑了這麼遠的路,難道就是為了整一整高仙芝與邊令誠麼?

  整垮了對方,又能得到什麼呢?朝廷依舊會任命其他的監軍宦官,以及跟方重勇不太對付的將領,以防權力過於集中。

  這一點在外人看來很簡單的道理,當事人在局中卻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李棲筠覺得,方重勇很清楚自己的「力量邊界」在哪裡,這就很難得了。

  「下官之前還在為大使擔憂,現在看到大使一切盡在掌握,某這便可以回去安睡了。」

  李棲筠客套說道。

  「明日李判官幫個小忙,在你家裡擺上一桌酒,把吐火羅的使者代表,還有高副都護與邊內侍都叫上,本大使要在宴席上,把這件事妥善處置了。」

  方重勇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說道,那語氣像是在說處理兩隻小貓小狗一般。

  李棲筠感受到了與聰明人說話的舒適,終於不用像面對高仙芝等人一樣,還要費盡心思解釋。

  「大使,安西民風不比中原,這送出去的禮物再收回來,難免心有怨恨……」

  李棲筠有點吃不准方重勇到底懂不懂自己說的這些。西域的官員不少都貪財,那是因為這裡商業化的氣氛非常濃厚,並且沙漠綠洲什麼都缺,什麼都要花錢。

  入鄉隨俗,是人的本能。

  方重勇貪不貪財,李棲筠不知道,可是他卻很清楚,高仙芝與邊令誠絕對是貪財之人。高仙芝在龜茲鎮手腳就不怎麼幹淨,當然了,水至清則無魚,人無完人,李棲筠不想評價這種行為究竟如何。

  反正高仙芝作為安西副都護會打仗就行,一俊遮百丑。只要能打勝仗,長安天子都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但是如果他將來打輸了,那麼這些被記錄在小本本上的東西,就會成為脖子上的套索。

  要不要收緊,只看天子那時候心情如何!

  李棲筠就認為,方重勇掌控大局或許不錯。但他或許想不到,有人就是眼界狹小,盯著那三瓜兩棗不放,而心生怨恨,最後壞了大事。

  「李判官,某聽聞你當初懷才不遇,是信安王長子李峴提攜了你,對麼?」

  方重勇忽然問了李棲筠一個看起來很是奇怪的問題。

  「方大使所言不虛,此事人盡皆知,下官也沒有什麼好隱藏的。」

  李棲筠微微點頭說道。

  「我那個妾室,你應該見過的,她其實是……」

  「她是信安王之女,下官對此也是知情。」

  李棲筠苦笑道,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這位方大使。

  「既然是這樣,那方某就不瞞你了。

  西域遠離中原,各據點分布又極為廣泛,好似星羅棋布一般。

  本大使以為,高副都護在安西四鎮濫用武力,行的是竭澤而漁之法,不是長久之策。

  本大使想在安西四鎮做一些大事,不屑與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在小事上糾結。

  要想成事,需要群策群力,方某需要李判官來助我一臂之力。

  你意下如何?」

  方重勇緊緊握住李棲筠的胳膊懇切說道。

  他的表情很誠懇很嚴肅,但光著的小腿上長滿了汗毛,再加上不修邊幅的衣著,看著又有些莫名的滑稽。

  李棲筠很是矜持的回道:「這些都是下官的本分,方大使但有吩咐,只要不是出賣大唐的利益,那下官自然是責無旁貸。」

  嗯,有這個表態就可以了。

  方重勇欣慰點頭道:「那方某可真就記住李判官這句話了哦。」

  如果方重勇要造反,要帶著整個西域投靠吐蕃,當一個「吐蕃西域王」。或者方重勇非得讓李棲筠的正妻陪睡陪玩,那李棲筠肯定要站在他對面。

  畢竟,這是違背唐代社會「公序良俗」的事情,是個男人就不能忍。

  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的鳥事,而是遇到了安西四鎮的內部紛爭,比如說方重勇與高仙芝等人,在政務軍務上產生矛盾,那李棲筠應該多半還是會站在方重勇這邊。

  黨同伐異,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的。

  「下官告退。」

  看到方重勇似乎已經準備妥當,李棲筠很是識趣的退出房間,頓時感覺鬆了口氣。

  這位方大使,很不簡單。

  與之交談,讓人感覺親切,又捉摸不透他的底牌到底是什麼。

  更關鍵的是,他跟提攜自己上位的「恩公」,很可能是政治盟友!

  所以無論如何,在人際關係上,方重勇也比跟自己毫無淵源的高仙芝等人要親切些。

  剛剛的會面,李棲筠更是明白了高仙芝等人與方重勇在政治手腕上的段位差距。他在心中默默的作出了判斷,為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劃定了新的原則。

  然而等李棲筠離開後,方重勇卻是嘴角掛起一絲冷笑。

  高仙芝與邊令誠還算知情識趣,也算是逃過一劫。要不然,他也不得不出重手將這兩人收拾掉,要不然,安西四鎮雜音過大,就沒辦法辦正經事了!

  不過既然選擇「內部解決矛盾」,那麼把李棲筠拉到自己這邊,哪怕對方兩不相幫,也是為方重勇解決了一個重大隱患。

  這一位節度判官,可以給朝廷那邊寫奏摺,通過官方渠道告狀。其官職看似不大,實則在地方上權柄極重。屬於是文官體系控制邊鎮的重要觸角。

  節度判官類似於「節度使執行官」,聽命行事不問政策緣由,但也可以作為幕僚參與軍機。在執行幕府制定的政策時,可以選擇認真的辦,好好的辦。

  也可以背地裡陽奉陰違的「緩一緩」再辦。

  把這個人拉到自己這邊,便可以保持政策渠道的通暢,不會被高仙芝等人架空。

  經過方重勇剛才那一番暗示,他相信李棲筠這個聰明人,應該已經領悟了。

  所謂政治,不就是把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嘛。對於可以拉攏的人,方重勇自然是不遺餘力,對症下藥一般的拉攏。

  而高仙芝與邊令誠這兩個棒槌,他覺得自己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教訓他們,但絕對不是現在,倒是不必急於一時。

  這把是順風局,就應該趁著手風順,把該辦的事情都給辦了。

  整人嘛,放在辦完事之後再說。

  ……

  第二天剛剛入夜的時候,李棲筠果然勤快得很,挨個的通知當事之人到自己在家中赴宴。

  而早就各自準備好的方重勇、高仙芝、邊令誠等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欣然赴宴。只有吐火羅使者,身份是吐火羅大首領的祁斯,被蒙在鼓裡。

  入席之後,他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大聲說話,更是看都不敢看那位剛剛到龜茲鎮不久的西域經略大使。

  在唐代的羈縻封號中,「大首領」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威風,但其實小得可憐,說出去只能嚇唬小孩。

  吐火羅是被大唐冊封的羈縻州,其首領是「葉護」。葉護的親信,被大唐封為「特勤」。而比特勤低一級的是「王子」,這個王子就未必是葉護的親兒子了,只是一個封號而已。

  然後「王子」下面才是「大首領」。

  注意,這些都是大唐冊封的名號,也就是大唐所承認的封號,不代表對方在吐火羅本地的實力。

  而吐火羅內部如何,方重勇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面前這個看起來年齡已經非常大的吐火羅使者,官面上的身份並不高。

  換言之,吐火羅找大唐求援,大概也有投石問路的打算,這跟方重勇所預料的情況差不多。

  「吐火羅葉護烏利多,身體還硬朗吧?」

  剛剛入席坐定,方重勇就對著祁斯微笑詢問道。

  這位名叫祁斯的吐火羅使者,實際上是一位「大唐通」。當年在大唐宮廷當過宿衛,除了相貌不似中原人,語言語調、生活習慣、行為舉止,已經跟普通長安官員沒有什麼區別了。

  此番吐火羅派遣使者來大唐,一路上都是祁斯負責接洽大唐官員,也算是「術業有專攻」。外交這方面,大唐實際上體系非常成熟,辦事老道,壓根不需要方重勇來操心。

  聽方重勇這麼詢問,祁斯恭敬行禮道:「葉護身體壯實,能開三石弓,能上陣殺吐蕃人,謝方大使關心。」

  看他姿態擺得這麼低,方重勇瞬間瞭然。吐火羅夾在吐蕃、阿拉伯、大唐之間,可謂是朝不保夕,哪一邊都能捏死他們。

  相對而言,吐火羅跟大唐的交情是最深的,而從地理環境上說,大唐攻打吐火羅又最難。

  反倒是近在咫尺的吐蕃與黑衣大食,對他們威脅極大。

  這便是吐火羅沒有兩邊搖擺,左右逢源的原因之一。他們必須對大唐忠誠,來展現自己的「統戰價值」,尋求力量投射距離最遠的大唐支持,來保護自己的獨立性!

  如果他們站在吐蕃,或者黑衣大食那邊,就會被對方吞併。吐火羅一次站隊都不能站錯,所以乾脆就不站了。

  這是地緣的選擇,也是人性的選擇。

  國與國之間,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從來就沒有平白無故的親善。愛與恨的背後,都有一筆紅果果的經濟帳和政治帳要算清楚。

  「聽聞大首領送給高副都護與邊內侍的禮物頗為精美,本大使也想長長見識。

  不知道二位能不能滿足方某這個要求呢?如果不行就算了,本大使也是隨口一說。」

  方重勇面帶笑容,看著高仙芝與邊令誠詢問道。

  一聽這話,院落內眾人臉上本來還掛著的笑容,瞬間凝固在原地!

  方重勇說「隨便看看」,但在場沒有人會認為他是真的在開玩笑!

  「其,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

  邊令誠訕笑道,語無倫次,他有些惱怒的看了李棲筠一眼!

  昨日這傢伙答應得好好的,今天該他說話的時候,李棲筠卻啞巴了!

  不過邊令誠倒是冤枉李棲筠了,後者也沒料到方重勇居然一點「鋪墊」都沒有,直接就把蓋子給揭開了!

  這位昨天不是成竹在胸麼?就這?

  他們這些人還算好,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吐火羅大首領祁斯,卻是被眼前的一幕給嚇壞了!

  「方大使!是下官失職了!下官不知道您要來龜茲啊!

  下官這便去準備禮物,您稍後,馬上,下官馬上就回來!」

  祁斯本來就是跪坐在毛毯上,現在直接給方重勇磕頭,火光下那張臉看上去已經著急得扭曲猙獰了!

  大意了,送禮居然漏掉了最大的那個!

  「放肆!本大使是缺你那點禮物嗎?你是看不起方某麼?」

  方重勇勃然大怒,一把掀翻了身前的桌案。

  祁斯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罷了,伱們把禮物拿到這裡來,讓本大使看看吧,其他的先不說了。」

  很久之後,方重勇似乎消了氣,這才擺了擺手。李棲筠連忙讓下人把對方面前的桌案搬走,又換了一張新的,擺上了酒菜。

  無奈之下,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只好把吐火羅使者送的那些黃金工藝品端上來,他們本來是想宴席過後私下裡交給方重勇,認個錯服軟的。沒想到對方居然當著吐火羅使者的面發飆了!

  很快,那些珠光寶氣的工藝品被下仆端上來,讓在場所有人都晃了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