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不缺那三瓜兩棗

  第346章 不缺那三瓜兩棗

  在大唐的外交史上,使用「銀彈攻勢」,向他國官員行賄,都是基操,不值一提。

  嗯,不用問誰誰誰幹過這事,只需要問問誰誰誰沒幹過就行。因為在外交過程中送禮收禮,或者叫行賄受賄,基本上都是潛規則。不能擺上檯面的爛活而已,沒啥好說的。

  高仙芝帶著大唐「天兵」,去幫吐火羅某些部落爭權,收拾另外一些部落。要說他和邊令誠沒收吐火羅使者的好處,誰會相信呢?

  恐怕他們的手下都不信吧?

  他們不收,吐火羅那邊的使者也不可能安心。

  此時此刻,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面面相覷,都是面色尷尬,不知道方重勇提這一茬是為了什麼。當然了,這件事也搪塞不過去,因為方重勇只要把那幾個吐火羅使者喊來,隨便問一問就能知道真偽。

  這件事是瞞不過去的,就不必說什麼「沒收禮」這種侮辱智商的話了。

  且不說高仙芝心中如何做想,單單說邊令誠,他就沒少拿方重勇的「孝敬」。

  邊令誠很是疑惑,能送禮的人就能收禮,方重勇逮著收禮這件事窮追猛打,又有什麼意思呢?

  「方大使,其實吧,這也不是受賄,只是禮尚往來而已。」

  邊令誠訕笑辯解道。

  收錢辦事,與人情往來,很多時候都是發生的事情是一樣,只不過解讀不同而已。邊令誠與高仙芝二人收了吐火羅使者的黃金,這個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但這到底是收錢辦事,還是人情往來,恐怕還要看方重勇怎麼去理解。方重勇要是寫一封奏摺回長安稟告基哥,說邊令誠與高仙芝合謀,曲解聖旨,肆意妄為。

  不需要說得太明白,只需要稍微提一嘴就行,到時候估計還真夠二人喝一壺的,不死也要脫層皮!

  高仙芝知道自己嘴笨,無奈看著邊令誠,還沒想好要跟方重勇怎麼解釋。他確信這位西域經略大使是在故意找茬,可對方就是抓住了這個小辮子,壓根不跟你談出兵吐火羅到底可不可行。

  其他先不提,你就說你有沒有受賄吧!把收禮物這事談清楚了再說別的。

  方重勇攻擊他們的角度,不可謂不刁鑽!

  「邊內侍腿腳勤快也吃得苦,就是古往今來的故事讀得少,把收禮的事情想得簡單了。

  豈不聞《後漢書》中有第五倫拒收千里馬之事?如今朝中那位第五琦,還是他的子孫後代呢。感情第五倫可以拒收千里馬,你們收吐火羅的禮物就理所當然對吧?

  罷了,本大使連日趕路晝夜兼程,現在也確實有些累了,馬上要去歇著。

  二位無論有什麼大事,都等到明日再說吧。

  安西軍是聖人的兵馬,聽聖人的號令。出兵吐火羅事關重大,那可不是二位私相授受便能決定的。」

  方重勇一臉漠然說道,擺了擺手,隨即自顧自的走出了房間。

  等他離開後,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面面相覷,皆感覺大事不妙!這位方大使可謂是話中有話,他這是玩哪一出呢?

  「邊內侍,您看這件事……怎麼處理呢?」

  高仙芝小聲詢問道。

  禮物收了,退是不好退的。再說,退給誰也是個問題。

  「據咱家所知,方大使人情世故十分練達,非常會做人。剛才這番話肯定別有內情。

  不如這樣,高副都護找個信得過,又聰明的幕僚詢問一番便是。

  咱家現在也是心亂得很。」

  邊令誠幫高仙芝出了一個餿主意。

  聽到這話,高仙芝那英俊的面孔,頓時從緊繃中鬆弛下來。他輕輕點頭說道:「幕府內確實有一人平日裡足智多謀,本都護這便去問他一問。」

  ……

  「十處投人九處違,家鄉萬里又空歸。

  嚴霜昨夜侵人骨,誰念高堂未授衣。」

  伊邏盧城內城的一間院落內,剛剛返回龜茲鎮的李棲筠,正坐在院子裡賞月吟詩。一杯葡萄酒下肚,滿胸的惆悵已經快要溢出身體,直教人唏噓不已。

  這首詩是他當年考進士的時候找人行卷時所作,詩篇里滿是懷才不遇的悲涼。

  當然了,這都是以前的事情。

  誰也沒想到,李棲筠考上進士後,便時來運轉,一步步做到了安西都護府的節度判官。雖然這個職務屬於朝廷外放官員,品級不高。但在安西本地實權極大,可以輕鬆影響本地民政與軍務。

  為什麼李棲筠發達了呢?大唐有才華的人何其多,為什麼就他突然改變了命運呢?

  因為李棲筠得到了一個李唐宗室的賞識,這個人就是信安王李禕的長子李峴。

  嗯,也是阿娜耶同父異母的長兄。

  這也是當初李棲筠肯跟著李嗣業簽那份「投名狀」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實在是不想簽,阻止方重勇搞事情或許辦不到,但自己脫身還是有辦法的。

  回想起自己的仕途,李棲筠領悟到了一個關鍵心得:一個人有才華,只不過是獲得了進入官場玩遊戲的「必要技能」而已。

  並不是每個有能力的人都能出頭,他必須得有人引路,有大腿可以抱住,才能獲得進場玩遊戲的入場券!

  玩遊戲的能力固然很重要,但最關鍵的卻是入場券!

  沒有入場資格,甭管你有多少天縱之才,也只能在一旁看戲!十年寒窗,不如貴人一夕相助,這就是冰冷殘酷的現實。

  「叔父,高副都護與邊內侍來訪。」

  一個年輕人,跟李棲筠長得有幾分相似,走過來對他低聲說道。此人名叫李叔度,是李棲筠兄長之子,來龜茲鎮給他打下手的。

  大家族就是這樣,一旦出了一個排得上號的官員,這個人就會提攜自己的子侄輩,有機會就要帶他們出來歷練。

  所以長此以往,官宦之家出來的子弟,做官能力與人脈都遠遠強於布衣之家出來的人。能走科舉之路的就準備科考,一路都有人照拂。不能走科舉之路的,就門蔭入仕,一路打通關係。

  所以官僚的後代也是官僚,做官是一種家族傳承的職業。哪怕官員和他們的家人賦閒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會下地耕田,更不會如販夫走卒一樣去市井討生活。

  這種情況還有個專有名詞,叫「養望」。

  「等會你迴避一下。」

  李棲筠輕輕擺手對李叔度說道。

  不一會,高仙芝與邊令誠聯袂來訪,被李叔度引入庭院。火把照耀下,二人臉上都沒什麼笑容,甚至顯得有點愁苦。

  李叔度退下後,李棲筠指了指院子內那張簡陋桌案上擺著的簡陋菜餚笑道:「下官剛剛吃剩下的,也不好意思請高副都護與邊內侍入席,不如喝點葡萄酒吧。」

  「李判官客氣,喝酒就不必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請書房一敘。」

  邊令誠面色肅然說道。

  看這兩人表情凝重,李棲筠也收起笑容,微微點頭,命下仆收拾院落里的菜餚,便領著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來到書房。

  三人落座之後,邊令誠也不客氣,直接將方重勇那番話,一個字都沒漏沒改,全部複述給李棲筠聽了。

  重複上級,包括天子的原話,乃是宮裡宦官的基本功,記不住記不準的人,都被內卷到爆炸的宮廷環境所淘汰了,剩下的都是「速記王」。

  邊令誠便是其中佼佼者。

  聽完邊令誠的敘述,李棲筠頓時陷入沉默之中,心中五味雜陳,半天都沒說一句話。

  一個丘八,一個宦官,果然還是聽不懂「文化人」綿里藏針的「體己話」啊。

  李棲筠忍不住在心中感慨,現在正在伊邏盧城內「主持大局」的那位方大使,還真是個智勇雙全的妙人啊,可惜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邊令誠與高仙芝若是此刻不來找自己問詢,保管二人壓根不懂方重勇那番話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

  「李判官,方大使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高仙芝有些急切的詢問道。

  「高副都護莫急,方大使的意思其實十分明白,從《後漢書》那個第五倫的故事就可見一斑,二位請安坐,待下官與你們細說。」

  看到高仙芝急得要站起身,李棲筠連忙擺了擺手說道。

  見對面二人都已經平靜下來,李棲筠這才解釋道:

  「第五倫拒收千里馬這件事,關鍵不是在說他拒收禮物,而是說後面的事情。

  方大使故意沒說後面如何,是希望高副都護與邊內侍可以自己想明白。」

  「何為後面的事情呢?」

  邊令誠疑惑問道,在皇帝身邊當差的他,自然是很清楚,言外之意這種事情,絕對要吃透了才行。

  不然嚴重的時候,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可邊令誠只是個宦官而已,那些典籍故事什麼的壓根不知道啊。他雖然不是不學無術,但肯定不像方重勇這種「文化陰陽人」,對典故了如指掌,說話一環套一環的。

  「第五倫拒收千里馬,不久以後,恰好遇到可以處理送禮那人的相關事跡。第五倫確實沒有收千里馬,卻依然對送禮的那個人印象深刻,同時也感受到了對方巴結自己的善意。

  最後,他還是網開一面,作出了對送禮那個人有利的決定。

  所以第五倫就在感慨,送禮之人的禮物雖然被退回來了,但對方其實還是間接達到了目的。這便是送禮的妙處所在,無論收禮的人收或者不收,只要意思送到了,都達成了目的。

  禮物本身貴重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送的,送給誰,表達了怎樣的意圖。」

  李棲筠侃侃而談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

  邊令誠與高仙芝都不是蠢到家的人,一聽李棲筠這麼解釋,就徹底明白怎麼回事了。

  自古以來的中國社會,送禮從來是一門高深的學問,絕不僅僅是收錢辦事而已。

  吐火羅使者送禮給邊令誠與高仙芝,這不但是表明了求辦事的態度,更是拉近跟二人之間的私人關係。要不,他們直接把禮物送大唐天子不就好了麼?何必多此一舉呢?

  送高仙芝與邊令誠,不就是「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嘛。說不複雜,那也真不複雜。

  而送禮帶來的人脈,也是互相的,不是單方面的。

  將來,若是大唐有什麼需要,高仙芝一聲令下,如果不違背吐火羅部落的自身利益,那麼吐火羅僱傭兵也要聽其號令行事。

  這便是隱藏的政治資源,不可輕忽。

  郭子儀在安史之亂後,便有與回紇葉護把酒言歡的交情。這份交情後來還用在了「單騎退回紇」的事情上。所以很多時候,手裡的牌沒有好壞之分,只看怎麼用,什麼時候用而已。

  無論是什麼牌,能捏手裡,是斷然沒有白白浪費,送給別人的道理。

  就更別說是被人竊取了。

  現在高仙芝與邊令誠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在於:西域軍務上的事情,是高仙芝一言九鼎麼?是他在總攬大局麼?是邊令誠這個宦官監軍說了算麼?

  答案顯然不是這樣!

  你們兩個人收禮,把我方某人放什麼位置了?

  西域經略大使這個官位難道只是拿來看的?

  難道將來吐火羅各部,只認高副都護,不認方大使?

  既然我說話不好使,那這西域經略大使讓伱高副都護來當,我現在回長安好不好?

  如此一來,問題的性質便嚴重了。

  這不是收不收禮的問題,也不是要不要出兵吐火羅的問題,而是西域的軍務,誰來主導的問題!

  權力的最核心屬性,便是誰聽誰指揮!這個問題哪裡有妥協的餘地啊!

  方重勇難道缺吐火羅使者那三瓜兩棗麼?他在意的是自己的權威不容挑釁!

  出兵吐火羅,甚至出兵小勃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但必須是方大使下令出兵,必須是方大使收吐火羅使者的禮物,並且拿最大的那一份才行!

  方重勇不拿,高仙芝與邊令誠就不能拿!

  並且還不能是二人將禮物轉交給方重勇,而是要吐火羅使者當著安西軍政大員的面,將最重的一份禮物,親手交到方重勇手裡。

  禮物要送到,好話要說到,儀式要做到,流程要走到。

  這才叫把事情辦妥了。

  有這個前提,安西軍出兵吐火羅,才可以放到桌面上討論。

  要是沒這個前提,那出兵的事情,就是一三五停水,二四六間歇性供水,周日還要報一個檢修!只要方重勇在任西域經略大使一天,就永遠沒個准信!

  總之,方重勇絕對不會稀里糊塗下達出兵吐火羅的軍令。誰敢悄悄準備,他絕對要殺雞儆猴,一板一眼的死扣軍法,抓幾個典型出來。

  方重勇星夜兼程從伊州趕往龜茲鎮,吃了一路的沙子,為的不就是權威二字麼?

  對此李棲筠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這位方大使沿途風餐露宿可是吃了不少苦,難道這一位就是來龜茲鎮,看高仙芝怎麼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然後把自己架空?

  高仙芝與邊令誠都是收了禮物的當局者迷,而李棲筠這個外人卻是看得一清二楚。方重勇很給高仙芝與邊令誠面子,已經是抱著極大誠意在解決問題了。

  要是這兩人不明白利害關係,那將來被方重勇收拾了,可真別怪這位西域經略大使辣手無情。人家給了面子,臉是你自己丟的。

  「高副都護,邊內侍,下官說句實在話,這件事不妥善處置真不行。

  方大使之所以沒有說透,便是給二位留了面子,沒有撕破臉讓你們下不來台。

  明日下官牽線,請方大使吃個飯,你們也參加,再把吐火羅使者也叫來,相信解決這件事並不難。」

  李棲筠對高仙芝等人行禮說道。

  「如此,便謝過李判官了。」

  高仙芝與邊令誠一臉苦笑,對著李棲筠還禮說道。收了的禮物還要吐出來,活了幾十歲,這大概也是頭一遭了。

  二人告辭離去之後,李棲筠悄悄的出門,借著夜色掩護,朝著方重勇所居住的別院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