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外來客

  姜恆這一覺睡到了大天亮,在落雁王宮的第一夜,出奇地讓他覺得安穩。這種安穩是前所未有的,就連洛陽與海閣都不曾發生過,唯一能相提並論的,就只有潯東。

  那是家的感覺,這個地方如此陌生,卻有著隱隱約約家的意味,為什麼?正如有一個靈魂,在守護著他。

  姜恆睡醒時,驀然發現耿曙又出現在自己身邊,且抱著他,半趴在他身上,想必半夜又過來睡了。

  「哥,」姜恆推了推他,說,「怎麼跑這兒來睡了?」

  他們還在洛陽時便同床共寢,中間分開了五年,姜恆已習慣一個人睡了,及至再重逢時,耿曙自然而然地又與他睡一張床,整夜整夜抱著他,不願與他分開。

  回到落雁城裡後,耿曙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於是夜半時分,又來到姜恆身邊,這次沒有吵醒他,只在他身邊睡下。

  「起床了!!」姜恆在他耳畔道。

  耿曙馬上彈了起來,說道:「怎麼了?恆兒?」

  姜恆:「……」

  耿曙睡眼惺忪,說:「哦,在家裡。」

  於是倒頭繼續睡。

  姜恆獨自起來,習慣了自己打水洗臉,耿曙聽到動靜,忽然清醒過來,起身道:「我來,我醒了。」

  耿曙到院裡去,外頭有宮人當值,準備了熱水,忙進來服侍姜恆與耿曙。

  「殿下與公子在哪兒用早?」那是個汁綾派給姜恆的貼身侍衛,問道,「太后吩咐,如果醒了,就去一處吃。」

  姜恆說:「我就在房裡吃罷,殿下過去給太后請早。」

  姜恆在洛陽當了三年太史官,對禮節很熟,按規矩,他是來借住的親戚,用過飯後再去叩見太后。耿曙則不一樣,是自家人。

  耿曙正要拒絕,姜恆便伸出兩根手指,示意要揪耳朵了。

  「我找了你一早上,哥。」太子瀧的聲音傳來,也不等通傳,便逕自進來了。見姜恆與耿曙二人身著單衣,他當即一怔,想必兩人昨夜睡在一處,這才剛剛起床,臉色便有點不自在。

  「嗯,」耿曙答道,「你先出去,待我換了衣服。」

  「不打緊,」姜恆笑道,「這有什麼的?太子殿下早。」

  太子瀧臉上帶著笑意,耿曙又來了一句:「讓他們把我的被褥、衣物搬過來,這幾個月我陪恆兒睡罷。」

  太子瀧:「這……」

  「殿下別聽他胡說八道。」姜恆笑道,「就在隔殿,幾步的工夫。」

  耿曙:「你到底聽不聽話?!現在我說什麼,你都要頂我的嘴了是不是?」

  「是啊,」姜恆旁若無人道,「怎麼?你有不滿意?不滿意你就別進我這房裡來了。」

  太子瀧:「………………」

  姜恆與耿曙對視,絲毫沒有半分讓步。耿曙最後屈服了,滿臉不耐煩,但想到要過來睡,還不是自己一句話的事,姜恆也拒絕不了,便決定不在這件事上與他爭吵。

  「行行行,你說了算。」耿曙說,「我讓他們做了你愛吃的,你多吃點,昨夜你也沒吃多少。」

  「我胃口好得很。」姜恆笑道,「去罷,和他們用早飯去。」

  姜恆朝太子瀧笑了笑,去屏風後換衣服,太子瀧見耿曙在姜恆面前,與曾經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從前的耿曙就像一塊石頭、一面冷冰冰的碑,沒有喜怒也沒有哀樂。

  太子瀧震驚無比,耿曙居然會哄人?!還會說這麼多的話?

  「恆兒,」太子瀧定了定神,說,「今天就來鴻書殿裡,咱們正好聊聊,接下來的事,父王特地叮囑了,讓我朝你請教。」

  姜恆在屏風後換上了衣服,轉出來,朝太子瀧笑道:「還不是時候,殿下。」

  太子瀧期待地看著姜恆:「嗯?」

  姜恆道:「還有些事想做,待我想清楚了,自當前來為雍國一效犬馬之勞。」

  說著,姜恆自顧自到案旁坐下,朝太子瀧做了個「請」的手勢。

  「出關來落雁城,我便早已抱著報效大雍的心,這是我爹昔年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這點還請殿下全心全意地相信我。」

  姜恆認真起來,也像變了個人一般,起初太子瀧只將姜恆視作比自己小一歲的孩子,但這話聽起來,竟有著丞相管魏那熟悉的、不卑不亢的從容。

  太子瀧上下打量姜恆,帶著很淡的不安,姜恆卻朝他一揚眉,笑了笑。

  在他的意料中,就像他認識的其他儲君一般,太子瀧理應問一句「先生有什麼想不清楚的?」。

  那麼姜恆便將回答他:「功課總是要做的,不僅我要想清楚,您也要想清楚,您真的了解自己的國家麼?」

  於是這位雍國的太子,便當坐下來,與姜恆討論一些事,而這些事,是他在入職東宮前,必須做的功課,這是雙方的功課。

  但太子瀧沒有。

  他只是認真地說:「好,那我不勉強你,恆兒,你慢慢想,但凡有需要,隨時找我。」

  姜恆:「……」

  太子瀧又看耿曙,揚眉現出詢問之意,耿曙便朝姜恆說:「我吃過飯就回來。」

  「去吧。」姜恆說。

  太子瀧與耿曙走了,姜恆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先生有什麼想不清楚的呢?」界圭又出現在門外了,拿著一個食盒,幸災樂禍道。

  「滾!」姜恆道,「你就沒事做嗎?成天在我房門外探頭探腦的做什麼?」

  界圭只覺好笑,又覺唏噓,自言自語道:「太史大人這一套玩不轉了啊。雍人都是死腦筋,太可惜了。」

  界圭送來早食,姜恆打開食盒,看了一眼,有人動過,卻也沒說什麼,抽出筷子。

  「嘗得高興麼?」姜恆說。

  界圭說:「還行吧?淡了點。」

  姜恆心道你究竟為什麼會覺得,落雁宮裡有人要殺我呢?殺掉我有什麼好處?

  昨天他從界圭處得知,這名大刺客聽命於姜太后,姜太后先是讓他保護太子,現在又遣他來保護自己,那麼有可能對他有敵意的人,一定不會是姜太后,據此推斷也不可能是武英公主。

  還會有誰?汁琮?怎麼可能?下手毒死他,耿曙一定會徹底反目,除此之外,汁琮還將失去一個好不容易找來的人才。饒是姜恆素來聰明,也搞不懂為什麼界圭會這麼注意他的性命,只能將這一舉動當作姜太后年紀大了,老人家的關懷罷了。

  早飯時,耿曙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些,昨夜聽了姜恆一席話,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給了他一個藉口——即姜太后與武英公主,不是真正地針對姜恆。

  姜太后今天只吃了一點,說道:「關於姜恆的事,有幾句話要說。」

  汁琮、汁綾與汁瀧、耿曙四人便停箸,一起望向姜太后。

  姜太后先是朝孫子說:「你向來不喜歡界圭。」

  太子瀧尷尬道:「也……算不上不喜歡,只是小時候被他嚇了幾回,總有點怕他。」

  汁琮說:「他的臉,當年是為了保護你伯父才落下的傷。」

  「我知道,」太子瀧有點委屈,說,「我尊敬他。只是在睡覺時,有好幾次,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看,讓我醒來時給嚇著了。」

  姜太后道:「不打緊,界圭與耿淵,昔年都是刺客中的佼佼者,也有交情在,我看姜恆身邊跟著的人也沒有派,便派給他了。這麼一來,他無論做什麼,也好有人盯著,隨時朝宮裡回報,別人不敢提醒的界圭能提醒,免得那孩子不懂規矩,到處闖禍。」

  耿曙欲言又止,忽然想到昨夜姜恆的話,便不忙著解釋。

  汁琮想了想,昨日姜恆很是在城裡陰陽怪氣一番,讓界圭跟著,教教他規矩,總是好的。

  說著,姜太后又轉朝汁琮說道:「姜恆膽大包天,竟敢在玉璧關下行刺,還害得我大雍丟了玉璧關,昨日一見,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汁琮道:「好了,母后,我已經說了,過去就是過去了。」

  姜太后聲音裡帶著少許怒氣:「你不計較,別人也不計較?軍中將士被他害死的性命有多少?誰不是爹娘生養的?難保不會有人來朝他報仇。」

  汁琮答道:「這倒是的,唯獨看他自己了。若能立功服眾,總是好的,行吧,就讓界圭跟著他一段時間。」

  「好,就讓他保護恆兒吧。」太子瀧鬆了口氣,把界圭派走,當真令他求之不得,雍宮之中,他最怕的人就是界圭,他就像個陰惻惻的鬼魂,還經常朝太后與汁琮告狀。每次告了狀,他的日子都不好過。

  試想有人時時跟在身邊,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當真讓人頭疼,這頭疼,現在總算可以派給姜恆,太子瀧還有點覺得對不起他。

  「我用完了。」耿曙放下筷子,說道。

  「又去哪兒?」汁琮皺眉道。

  耿曙剛起身,汁綾見他表情,就知道他又要去找姜恆了,搶在汁琮發話前先呵斥道:「玉璧關還在敵人手裡,你便跑到南方去逍遙快活,正事兒不做了?給我認認真真,參謀軍事!國土沒收復,還想玩?你有沒有臉了?戰死的袍澤,屍身還沒有歸朝,怎麼朝雍國的百姓與將士交代!」

  耿曙終於如願以償地挨罵了,汁綾這個姑姑,已經很久沒有朝他說過重話。

  「讓他去陪恆兒罷,」反而是汁琮道,「剛回來,也不急這一時。」

  「不行!」汁綾按捺住怒火,說,「怎麼突然變了個模樣似的,成了小孩兒?」

  眾人也發現了,耿曙雖說不過十九歲,往昔在宮中俱十分穩重、老成,話也沒有幾句。但姜恆一跟著回來,耿曙便凡事匆匆忙忙的,竟是成了個愣頭青一般。

  「是。」耿曙素來最服汁綾,汁綾所言,無一不命中他的痛處。

  太子瀧道:「待會兒我去把恆兒也叫過來,大伙兒一起參詳罷。」

  耿曙點了點頭,汁綾這才帶著怒氣,不再多說。

  如何收復玉璧關,雍國早已翻來覆去,討論了無數次,眼下關隘被牢牢把持在鄭國手中,車倥親自守御,又調來了大量的軍隊,嚴防死守。守一座關,用了足足十萬人,明擺著就是絕對不能讓雍國搶回去。

  這數個月裡,太子靈派出了近乎所有的門客,四處遊說,將聯合南方其餘三國,組成新的聯盟。雍國得到的消息,則是太子靈將在玉璧關下集結四十萬軍隊,率軍出征,一鼓作氣,攻破落雁城。

  現在汁琮手裡,就只剩下嵩縣的兩萬軍隊,這是一支奇兵。

  太子靈在發兵前,一定會先拔除嵩縣駐軍,以免橫生變數,而姜恆與耿曙往代國跑了一趟,成功地退掉聯盟中的代國,至少代國不一定會加入聯軍了,此舉為雍爭取到最寶貴的時間。

  可是玉璧關這一仗怎麼打,派多少人去打,仍然很讓汁琮頭疼。

  早飯後,汁琮與汁綾召集了所有的軍隊大將,分別是曾宇、左將軍衛卓、上將軍耿曙、東宮門客陸冀,以及太子瀧,除此之外,尚有五國情報大總管,曾宇的長兄曾嶸。

  這是汁琮朝廷中,武將派系的最核心將領,陸冀更是汁琮行軍打仗的軍師,近年來被調到東宮,半師半臣,為太子瀧與耿曙料理治軍、戰略等事宜,年前疾取嵩縣,便是他的初議。

  汁琮手底下的武官不多,每一個卻都是獨當一面的勇將,隨他輾戰塞外,立下了赫赫戰功。

  此時耿曙歸來,眾人知道汁琮要設法用兵了,便等待汁琮的吩咐。耿曙雖然落敗被擒,丟了一次雍國的顏面,卻很快就扳回了一局,退去代國這個心頭大患。

  畢竟提出單挑,挫敗了李宏,這足夠讓他留名青史。軟禁代王、扶持太子謐發動政變,這更是雍國想都沒想過的。揚名天下三十年,與汁琮、重聞齊名的三大戰神之一,就這麼失去了所有權力,耿曙當真震驚了整個神州。

  「代國威脅已解。」汁琮說,「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車倥駐守玉璧關的十萬兵馬了,你們想想,要怎麼解決。我是推演了許多次,都覺得此戰很懸……姜恆來了沒有?」那話卻是朝太子瀧說的。

  「派人去傳了。」太子瀧道,「咱們手上還有嵩縣的奇兵,未嘗不可一戰。先前王兄想過,若派出這兩萬人,趁著聯軍集結於玉璧關下,安陽守備空虛時,直搗梁國都城,說不定是個好辦法。」

  耿曙說:「恆兒想出來的辦法。」

  「此一時,彼一時了。」曾嶸道,「發兵前,趙靈定將先攻嵩縣,否則勢必腹背受敵,他不會允許……咱們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奪關,而是要花最小的代價,否則縱然死傷慘重,奪回關隘,死去的士兵數年內得不到補齊,又有何用?」

  曾嶸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人,行事端正穩重,於太子瀧猶如兄長般。

  陸冀則與汁琮年歲相當,近知天命之年,倒是很看得開,笑道:「須知解鈴仍須繫鈴人,聽說那位年紀輕輕,便已嶄露頭角的小先生,來了雍國。他有沒有什麼辦法?」

  汁琮冷笑一聲。

  姜恆來到雍國,消息自然走得飛快,曾嶸早在十天前便聽聞了,還知道他是耿淵的兒子,笑道:「陸先生還想找他要玉璧關不成?」

  陸冀捋了下花白的鬍子,說道:「說不好,他願意再去刺太子靈一劍呢?」

  汁琮當即哭笑不得,而就在這時候,姜恆來了。

  與此同時,殿外還有數聲手杖聲響。

  眾人從地圖中抬頭一看,姜恆出現在殿外,身著武服,手持一截不知從何處削下來的長棍,看著眾人,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