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詫異道:「恆兒?」
姜恆拱手,權當打招呼了,說道:「王陛下好,各位大人好。」
一時間所有人表情各異,注視姜恆。陸冀點了點頭,道:「姜大人?」
姜恆笑道:「不敢當,晉已亡了,如今是一介草民。」
姜恆來了雍國,未有官職,以晉廷職位稱呼,確實也說得過去。若仔細算起來,殿內數人乃是封王屬地的地方官,好幾個官職比他還低了一級,稱呼起來也太不合時宜了。
汁琮道:「討伐代王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汁琮那話聽起來像是嘲諷,卻提醒殿內眾人,連代王李宏也被這少年算計了,不可掉以輕心。
姜恆卻很有默契,有時他覺得汁琮這老狐狸,實在是太合自己心意了,都快捨不得將他當敵人了。
「那就權當是太史罷。」姜恆又一拱手,說,「實不相瞞,今天前來,是朝王陛下辭行的。」
耿曙:「!!!」
太子瀧不悅道:「恆兒,你要去哪兒?不是說,要想事情麼?」
「正是。」姜恆朝眾人出示自己的手杖,「但坐著想,總不是辦法,正打算到雍國全境去走走,看看北方的大好河山,為期半年,一定回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所有的傳聞、記載,都不如親自去了解可靠,而要成為雍國的智囊,了解這個國家,是最重要的功課。
耿曙馬上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姜恆答道,「有界圭陪我,你得練兵,你有你的責任,你還要收復玉璧關呢,這位是陸大人麼?久仰了。」
陸冀笑了起來,說:「本想找太史大人討回玉璧關,畢竟解鈴仍須繫鈴人,太史倒是狡猾,這就走了,我還能說什麼?」
「啊,」姜恆說,「說到這個……大可不必擔心。你們正在商量嗎?趙靈明歲以前,不會打過來的。」
汁琮說:「如此篤定?這可不是能拿來賭的,姜恆。」
「不用賭,賭什麼?辦法都給你們想好了。」姜恆說。
一語出,殿內眾人露出嘲諷神色。
「你能退四國聯軍?」曾嶸揚眉道,「他們馬上就要在玉璧關下集結了。」
姜恆掏出一件用黃布包著的東西,遞給眾人,沒人接。
耿曙見過,馬上笑了起來。
姜恆:「喏,拿著啊,沒人要麼?」
汁琮:「!!!」
汁琮的臉色瞬間變了,姜恆把它放在了桌上。
「金璽可以借給你們先用,」姜恆說,「用它蓋幾個印罷,昭告天下,讓宋鄒替天子行使命令,徵集四國聯軍,來討伐汁雍。」
所有人:「……………………」
汁琮:「這……」
太子瀧當真覺得莫名其妙:「自己打自己?」
陸冀率先反應過來,登時大笑道:「妙計!妙計!」
姜恆也懶得解釋了,拱手道:「告辭了,各位大人,半年後見。」
耿曙雖也沒想明白,卻跟在姜恆身邊,說:「我送你出去,我還有話說。」
姜恆前腳剛走,汁琮便解開金璽上所蒙的黃布,一手竟止不住地發抖。象徵天子王權的傳承之器,就這麼到了他的手裡?他還以為姜恆將持它與雍國做交易!沒想到,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拿出來了!
「恭喜吾王,」陸冀說,「賀喜吾王。」
「他什麼意思?」太子瀧還沒想明白,更不知道這枚金璽,對雍國而言代表著什麼。
陸冀說:「殿下,宋鄒是晉臣,嵩縣是天子封地,對不對?」
太子瀧帶著疑惑點頭。
陸冀:「那麼由宋鄒出面,討伐我大雍,乃是情理之中。設若宋鄒發出征討令,加蓋金璽,照會諸國,各封國是不是要聽他的號令?」
太子瀧忽然就懂了,這麼說來,聯軍的召集者,就變成了宋鄒!
「可他們怎麼會讓他當聯軍的盟主?」太子瀧說,「這不是痴人說夢麼?」
曾嶸也回過神來了,點頭笑道:「不錯,確實妙計,他當不當上盟主不論,諸侯國的國君,總不能去討伐他罷?用什麼名頭?」
陸冀耐心解釋道:「宋鄒大可收編駐紮在嵩縣的,咱們的雍軍,讓他們充任天子王軍,各國哪怕不聽他的號令,總不能動手攻打他罷?剿滅嵩縣,師出無名,這支奇兵於是便誰也端不掉,必然安安穩穩,押他們的後方,這麼一來,聯軍顧忌腹背受敵,根本不可能出關一戰。」
曾宇想了想,說:「他們也可以將宋鄒的王軍收編,併入聯軍,讓他當個名義上的盟主,由趙靈指揮……唔,不過這樣也好,宋鄒若臨陣反水,聯軍勢必大亂,更簡單了。」
曾嶸道:「現在就怕趙靈會不顧金璽敕令,強行攻陷嵩縣。」
「不,他不會,」陸冀說,「這就是姜大人所算最準的地方,因為他但凡這麼做了,定將遭到代、郢兩國的圍攻。誰也不想當撕破臉的那個。陛下,就這麼辦,但為保萬全,還須得讓週遊派出特使,前往郢國。」
汁琮現在耳畔已聽不見任何人的話了,眼裡只有那枚黑色的金璽。
金璽竟然是這個模樣的……汁琮只見過蓋了璽印的錦帛,卻從未看見金璽本身,本以為是黃金所鑄,那材質卻極其奇特,傳說只有黑劍能斬斷它?那麼天底下,金璽便無從偽造……汁琮終於明白了。
「借用。」汁琮握住金璽,冷笑一聲。
雍國的宗廟莊重深沉,高處開一天窗,天窗頂端,乃是直沒天際、鎮守全城的墨玉鑲金玄武像,那是汁雍家族初來塞外時,於巨擘神山深處,得到的地脈之玉所打造。
玄武墨玉像前,設四張靈案,供奉歷朝歷代國君,又有王家玉牒置於案前。百年風雨,幾度春秋,北雍歷經各族叛亂、變法、重整朝政,與南方數次交戰,已成長為這亂世之中的一方霸主。
儼然一名初出茅廬,卻無所畏懼的年輕人,他鋒芒畢露,一如姜太后年輕時所嫁的那名雍王汁穆。汁穆文武雙全,把一生的才情與力量,奉獻予他的國家,膝下兩名嫡子中,汁琅繼承了他運籌神州的文韜,汁琮則得到了他睥睨天下的武道。
二十年前,雍國朝野之中,都認為汁琅將是結束這大爭之世的英主,是百年來不世出的偉大國君,在他的治理之下,雍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已隱隱有問鼎中原的氣勢。
也正因如此,梁國才如此緊張,召集聯軍,要一舉挫敗雍國。
但耿淵的計劃尚未成功,汁琅便已駕崩了。
他走得實在太早了,就像長夜中一道閃爍的強光,觀者以為日出將至時,卻發現那不過是璀璨的流星。
界圭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來到汁琅的靈位前,點了三炷香,插在香爐中,將一杯酒放在案前。
姜太后無聲無息地來到了界圭身後。
陽春三月時節,宗廟四面換上了雪白紗簾,在陽光下飛揚。姜太后手拈一杯,杯中滿是桃花花瓣泡就的茶,放在兒子的靈位前。
「他很堅持。」界圭回頭,朝姜太后說。
「那就去罷,」姜太后出神地說,「本該如此。」
話音落,姜太后又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界圭說:「在雍國探訪不會出意外,太后請放心。」
「有你在身邊,總是放心的,界圭。」姜太后最終還是沒忍住,聲音發顫,「他知道嗎?」
界圭道:「他不知道。」
姜太后沉吟片刻,又問:「他呢?」
「我想,他應當也不知道。」界圭說,「但以他多疑的性子,察覺此事,只是時間問題,在那以前,咱們須得做好一切準備。」
姜太后一夜間似乎老了許多,閉上雙眼,十七年前的往事,仍然歷歷在目。
「我老了,」姜太后淡淡道,「沒有幾年可活了。」
界圭欲言又止,姜太后又說:「這一路上,一定要非常當心。去罷,界圭,沒想到一眨眼十七年過去,終究繞不開,要折騰你一輩子。」
界圭離開前,又回頭道:「正求之不得。」
雍都王宮外,耿曙追在姜恆身後,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姜恆一去就是半年。姜恆好說歹說,要勸他留下來,耿曙那臉色則黑得不能再黑,最終姜恒生氣了。
「我們不能總是待在這兒,」姜恆說,「哥,我要為雍國辦事,我要當大臣,你是上將軍!」
於理,耿曙知道這是必然;於情,他們剛相逢不到半年,又怎麼割捨得下姜恆?
耿曙知道以姜恆脾氣,與他耍性子是沒用的,他只認道理,遂耐心道:「四國聯軍既然今歲不會出關,我就不必留在雍宮。」
「練兵怎麼辦?治軍怎麼辦?戰術怎麼辦?」姜恆難以置信道,「不用提前準備嗎?勝者先勝而後求戰,敗者先戰而後求勝。兵家怎麼說的,都忘光了?」
耿曙又陷入了倔強的沉默,姜恆耐心道:「界圭會保護我。這半年,我必須去,否則不好好做功課,來日怎麼治國?」
姜恆已經將時間大幅度縮短了,按他的計劃,走遍任何一國,要深入民間,都需至少三年。但眼下時間不等人,不因耿曙,只因雍國面臨的危機實在太多了,看似十分強大,實則內憂外患,隨時將遭遇滅頂之災。
姜恆抱了下耿曙,說:「哥,我走了。」
耿曙又寸步不離地跟在姜恆身後,看那模樣,顯然是勸不離的。
姜恆板著臉,走出宮門,忽見不遠處站著一人,手裡也拄著一把手杖,那人兩鬢染霜,身著朝服,五旬開外,雙目神采奕奕,帶著智慧的狡黠之光。
「遊歷去了?」那人打量姜恆,笑道。
姜恆不知此人是誰,望向耿曙,耿曙則抱拳道:「管相。」
「管魏大人。」姜恆知道這一定就是那位聞名中原的大雍丞相了。
「姜太史,」管魏笑道,「路上有什麼吩咐,派人往朝中傳個信。」
「自當如此。」姜恆說。
管魏的目光中充滿了讚賞之意,緣因雍國國土地廣人稀,又大多是苦荒之地,出外遊歷的世家子弟不是沒有,卻局限於雍國六城,姜恆是唯一一個,願意親自去丈量這土地的外來者。
管魏又道:「王子殿下,不必依依不捨,再過數日,風戎軍團便當往北方練兵了,風戎人追逐水草而去,想必你們不多時便能見面。」
耿曙忽然心中一動,問:「當真?」
管魏說:「在您歸朝之前,陛下便有此打算。」
姜恆聞言猜到,汁琮要重整軍隊編制,耿曙應當會被委以重任了,屆時集結風戎人的軍隊後,想必他也要離開落雁城北上,說不定能碰面。
管魏的到來,簡直救了姜恆的性命。
於是姜恆朝他說:「你看,這不是正好麼?」
耿曙終於接受了這必然的暫時分別,想了想,說:「行吧。」
接著,耿曙朝王宮的方向打了個唿哨,過得良久,海東青扑打翅膀,朝他們飛來。
「把風羽帶上,」耿曙說,「我要知道你到了何處,每天都必須給我送信。」
「你要累死它了!」姜恆哭笑不得道,「五天。」
「三天,」耿曙道,「不能再少了。」
姜恆妥協了,又見界圭牽著兩匹馬,等待在宮外。
「走了。」姜恆眼眶忽然有點濕潤,耿曙則不發一語,直到姜恆翻身上馬,才說:
「恆兒,我想你。」
姜恆回頭看了眼,朝耿曙傷感地笑了笑,界圭沉默不語。出得落雁城去時,姜恆再回頭,耿曙依舊站在城牆高處,遠遠地看著,直到兩人成為天邊的小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