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琮想了想,岔開了話題,說:「過完下元節,便行祭天之禮,我兒須得改換個名字。來日你將是我的得力臂膀,姓耿,終究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待得我大雍出關平定天下後,你再道明身世不遲。」
耿曙正想離去,聽到這話時,又側頭,朝汁琮說:「我還有一個名字,叫聶海。」
「誰給你起的?」汁綾現出溫柔的神色,問道,「你娘嗎?」
「恆兒給我起的。」耿曙答道。
汁琮說:「聶海之名,洛陽城中仍有人知曉,不是萬全之策。」
耿曙打斷道:「那就隨你罷,什麼名字都行。」繼而轉身,離開了大殿。
汁綾又嘆了口氣,汁琮朝妹妹道:「你也累了,沒日沒夜地找了這許久,歇會兒罷。」
汁綾說:「第一眼見到他的那天,你知道我想起了誰嗎?」
「姜恆?」汁琮問道,「你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汁綾點了點頭,嘴角帶著笑意,說:「晉天子背後。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大哥,小時候,父王上朝時,大哥便坐在他的身後,手持一支筆,學著記事,學著處理政務。怎麼一眨眼,就過了這麼多年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般。」
汁綾也走了,殿內空落落的,餘下汁琮獨自坐著出神,手中拿著祭天的文書,他想了想,正猶豫是否為耿曙用聶海之名時。
「界圭,你想說什麼?」汁琮忽然道,「方才我見你神色不對。」
界圭沉默不語。
汁琮又道:「進來說。」
界圭走進殿內,沉默了很久很久。
汁琮總覺得這名忠心耿耿的刺客,最近表現有點奇怪——自從耿曙來到雍都後,他便時常坐著,一整天一整天地出神,就連本職亦顧不上了。
這讓汁琮總忍不住想起當年兄長汁琅死的那段日子,界圭也是這般魂不守舍。
興許是因耿曙的到來,而憶起了當年他們的往事罷。汁琮只能這麼想。
界圭終於開口說:「如果姜恆就是那名王都的太史官,屬下還有一請,須得再往靈山,設法找尋一次。」
汁琮說:「人都死了,再執著還有何益?」
界圭說:「洛陽城破時,五國都在找尋的金璽,屬下非常肯定,就在那小太史的身上,這孩子,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汁琮停下動作,抬眼注視界圭。
滄山,長海。
姜恆已能獨自行走,深秋的長海猶如一面浩大的鏡子,倒映著湖光山色。
他捧著羅宣為他帶回來的骨灰,以及一個匣子,一旁放著父親生前的黑劍,來到長海岸畔的竹筏上。
羅宣等姜恆上了竹筏,也躍了上去,手持竹篙,在岸邊輕輕一點。
竹筏猶如離弦之箭,漂過水裡倒映的藍天與白雲。
雲在水中,竹筏划過碧空。
到得湖心中央,姜恆於匣中取出大晉的傳國金璽,扔進了湖裡,接著是黑劍。
最後,他將骨灰一撒,羅宣撐篙,調轉竹筏,離開。骨灰撒在湖面,沿著點點漣漪,猶如湖面上的一道星河。
「師父,我想學劍。」姜恆朝羅宣說。
羅宣隨口道:「空了教你,先生讓你多讀書,還是以讀書為主。」
海閣中有著浩瀚如大海的書卷,姜恆終於明白了母親的那句話。天底下的書,一輩子也讀不完。
諸子百家之學,先前在潯東所讀,不過是個皮毛。王都洛陽的藏卷,也俱是人間的片言隻語。
而海閣那高十丈的巨大書閣中,藏有整個神州大地的過去、現在、甚至將來。所有的書卷都齊刷刷地指向一處——棋術。
殺人之道、機關之術、權謀之計、合縱連橫、兵家運籌、朝堂帷幄、天文地理、毒經藥學。
那些都不是大道,而是入世之道,想入這大爭之世,就得學會怎麼殺人,同時還得學會,怎麼不被人殺。
鬼先生的兩名弟子,項州與羅宣,不過讀了海閣三千六百書架中的第六架的一半武學秘籍,便得以躋身五大刺客行列,與不世出的天才耿淵齊名。
天下五大刺客:耿淵、羅宣、界圭、項州及神秘客,如今姜恆已見過了三名。
殺人能救這個天下麼?誰也不知道。羅宣也明白,師父一定在反省:他們走的路,一直以來都走錯了,而這名最小的徒弟,承載著海閣最後的一點希望。
姜恆不必再作文章了,也沒有人來問他學了什麼、何時能出師。
等到他真正學成,也許還有很久很久。
鬼先生再次閉關,海女松華則不知去向。羅宣成為了姜恆的師父,每天陪伴他在走廊下念書。
二人雖是師徒,羅宣只是代為教導,也並不嚴肅,說是師父,反而像是姜恆的師兄一般。
「你還因為項州前輩的事而恨我麼,師父?」姜恆有天在廊下用草編著一個風鈴,突然問。
時光漸漸撫平了姜恆的傷痛,羅宣也不再提耿曙,一如姜恆從來就是孤身一人,沒有過去,沒有家人。
羅宣淡淡道:「恨,一輩子恨你。恨你不好麼?這證明不會忘了你。」
姜恆扔來一個戒指,羅宣抬手接住。
「他給你的,你留著罷。」羅宣扔回去。
姜恆又扔了回來,說:「給你吧。」
「睹物思人,不要。」羅宣說,「我又不恨他,早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說著,羅宣進房去,為姜恆將過冬的被褥抱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難得滄山有一個晴天。姜恆編好風鈴,掛在廊下,羅宣用左手拍打被子,側頭看他的一舉一動。
「掛這個做什麼?」羅宣說。
「太安靜了,」姜恆說,「有點聲響,熱鬧點兒。」
羅宣說:「你沒來以前,海閣更安靜。現在成天吵,吵得我頭疼。」
姜恆笑了起來,羅宣五指朝他遙遙做了個「抓」的手勢,露出犬齒,面現威脅表情。姜恆卻半點不怕,還是少年心性,說:「明天咱們去集市看看罷?給你買過冬的衣服。」
「不去,」羅宣走開了,說,「衣服還能穿。」
「師父!」姜恆等了一會兒,不等羅宣回來,在海閣中四處找尋,邊找邊喊。
「又做什麼?」羅宣正在大殿裡添燈打掃,皺眉道,「能不能讓人清淨會兒?一會兒不見人就大喊大叫的?」
羅宣眉目間帶著嫌棄與厭煩,姜恆卻笑著過來,陪他一同擦拭祭壇,抬頭看四靈天地神獸時,那表情帶著茫然與敬畏。
就像他聽羅宣教武學心訣一般。
羅宣則常常從旁觀察姜恆,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凡姜恆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時,羅宣便喜歡盯著他看。
看多了,偶爾姜恆轉過頭,捕捉到羅宣的注視,羅宣便出現了一瞬間的躲閃。
快入冬了,山上楓葉已退盡。
姜恆說:「走吧,去吧。走,師父——走啊。」
羅宣大部分時候都躺在榻上、走廊下,在任何能躺的地方睡覺。
「不去!」羅宣一腳踹開姜恆,煩躁地說,「要去自己去,滾!」
姜恆只得獨自下山去,挎著一個布囊,囊中裝著採回來的山珍與菌,預備下去長海盡頭的市集換錢。
剛出山門,姜恆便看見羅宣叼著草杆,戴著頂斗笠,抱著手臂,跟在他的身後。
「你不是說不來?」姜恆道。
「我說了去趕集?」羅宣難以置信道,看那架勢,隨時想動手揍姜恆一頓,「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我去打酒,滾你的。」
姜恆等了一會兒,等到羅宣過來,與他上竹筏,羅宣依舊撐筏,將他送到長海對岸去。
長海對岸有一個簡陋的集市,代國軍隊還未打到此地,興許是距離滄山不遠,受傳說所懾,雖然風景如畫,冒著危險前來占這湖邊實在沒有多大意義。
四面八方鎮上,有上百戶人家帶著吃的、用的、布匹前來,於此地交換。
姜恆采後曬乾的野菌,不到一上午時間都賣掉了,羅宣也不吭聲,在旁冷冷看著。姜恆就像個傻子,不懂與人討價還價,十來斤的干菌,不過賣了三個半郢錢、一個代錢。只夠買兩尺布。
羅宣示意他去買布,姜恆拿著布,在羅宣身上比畫。
「你自己穿什麼?」羅宣道。
「就這麼多錢,只夠買你的,」姜恆說,「下回再來。」
羅宣終於忍無可忍,一指角落:「把條凳搬來,再借張桌子。」
姜恆:「咱們沒東西賣了啊,還賣什麼?」
羅宣:「賣你!把你放桌上,稱斤賣!」
姜恆一頭霧水,借來了桌凳,放在一棵樹下。羅宣懶洋洋朝桌後一坐,葫蘆隨手一扔,恰恰好掛在樹頂上,手中布袋朝桌上一攤,抖開銀針與酒火瓶。
「看病了!」羅宣冷冷道,「神醫來了!把死人都抬過來罷,醫不活不要錢!」
姜恆:「……」
剎那集市上不少人轉頭,議論紛紛。羅宣摘下斗笠,擱在一旁,一腳踩在條凳上,側著頭,眉目間帶著戾氣,只是一掃,便朝人群里說:「那個臉色發黃的!你肝病好了麼?」
霎時有人認出了羅宣,馬上道:「神醫!神醫回來了!快!將家裡人叫來!」
姜恆嚇了一跳,只見羅宣面前瞬間排滿了人,列隊井然有序,開始找羅宣看病,繼而一想明白過來。
「師父,你在這裡看過病嗎?」姜恆問,「他們都認得你。」
羅宣:「一年前來過。張嘴!」連看病也帶著那不耐煩的口氣。
近黃昏時,隊伍還有很長,附近來了上千戶人家。羅宣一瞥天色,不看了。
「還有好多人呢。」姜恆收了醫診費,跟在羅宣後面。
羅宣收走了物什,走到哪裡,就有一群人跟到哪裡,他朝姜恆道:「你給他們看?」
姜恆道:「我不會。」
「那你囉嗦什麼?」羅宣打量姜恆,到集市上打了酒,背後尚有苦苦哀求的百姓,羅宣只充耳不聞。
「可還有人……怎麼辦呢?」姜恆道。
「不怎麼辦,」羅宣說,「看自己造化,人各有命。」
羅宣進裁縫鋪里,量了身材,又讓姜恆量身材,坐在一旁喝酒。
「你能掙個屁的錢,買豬食也不……」羅宣說著說著,忽然一停。
姜恆展開手臂,回身茫然道:「怎麼了?」
「沒什麼。」羅宣依舊喝酒,說道,「你長高了。」
姜恆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