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晉廷臣

  「不想打照水城的話,我也理解。」耿曙說,「去留不強求,想回國的,可以自行離去,明天我讓宋鄒準備點錢,隨便一個人帶隊,想跟隨王室的人,就回玉璧關罷。我寫一封信,再編入武英公主的隊伍,為他們效力,也是一樣。」

  沒有人說話。

  姜恆洗完澡,趿著一雙夾趾的皮屐過來,頭髮還半濕著,看了眼眾人,見廳內一排五人,坐了四排,當兵的軍紀分明,坐得十分端正,耿曙開會時正襟危坐,他們也正襟危坐。

  姜恆坐上榻去,表情有點奇怪。

  「你們在說什麼?」姜恆道。

  「沒什麼。」耿曙答道,「你要幫我計劃進攻路線圖嗎?畫吧。」

  「我先看看,」姜恆展開照水的地圖,說,「繼續說,別管我。」

  耿曙又朝眾將領吩咐:「今天給你們一晚上時間考慮。」

  「我跟著王子殿下,」馬上有人開口了,「不會走的。」

  耿曙神色如常,仿佛這是一個無關痛癢的決定,點了點頭。

  又有人道:「我也跟著殿下,回去沒意思。」

  姜恆抬眼一瞥眾人,眼裡帶著笑意,猜到耿曙所議之事。不一會兒,眾人紛紛表態,二十名千夫長,沒有一個願意走。

  「很好。」耿曙說,「那麼就回去,問清楚你們的屬下,消息到百長為止,暫時不可走漏了風聲。對進攻照水城,你們有什麼想法?」

  姜恆拿著地圖,側身枕在耿曙大腿上,當著眾將領的面,他向來是這樣,習以為常。

  耿曙摸了下自己的腳踝,看了姜恆一眼,神色有點不自在。

  「沒有想法,」萬夫長說,「還是與從前一般,聽殿下的。」

  「這樣不好。」姜恆說。

  耿曙正要說「那就散了」時,聞言停了下來,想了想,點頭道:「對,這樣其實不好。」

  姜恆抬眼,眼裡帶著笑意看耿曙,抬手摸了下他的耳朵,耿曙趕緊捂住,低聲道:「部下們面前,別胡鬧。」

  眾將領都笑了起來,先前雖與姜恆接觸不多,卻知道他與耿曙感情甚篤,也沒人在意。

  耿曙自然明白姜恆所指,他從汁琮處學到了帶兵打仗,自然也學到了汁琮的做派,一場仗怎麼打,汁琮素來不徵詢部下們的意見,制定計劃以後執行即可,我行我素,這樣會導致兵員全變成棋子,一旦汁琮自己出了閃失,極容易造成全軍崩潰。

  「不好的話,該怎麼辦?」耿曙朝姜恆問。

  姜恆拍了下地圖,轉頭道:「晚上各自回去想想,可以商量,明早各自提出作戰計劃來,可以三五個一起,也可單獨說,集思廣益,總有好處。」

  「聽見了沒有?」耿曙又朝眾人道。

  眾人紛紛點頭,耿曙最後道:「散了!」

  動作整齊劃一,千夫長們起身,行禮,散出廳外去。

  「打仗的事,你不必擔心。」

  人散後,耿曙換了個姿勢,讓姜恆枕得舒服些,低頭朝他說。

  「我擔心你的傷。」姜恆抬眼看他。

  耿曙很想低頭親他,忍住了這個舉動,舔了下唇,轉過頭去,說:「已經好多了。」

  「戰場上千萬別有刺客。」姜恆說。

  耿曙說:「我會寫一封信,讓界圭過來保護你。」

  姜恆想了想,說:「你爹知道這件事,一定會……」

  「讓汁琮去暴跳如雷,」耿曙說,「我不在乎,你沒看萬長與千長們的態度嗎?他們都願意跟著我。」

  姜恆說:「但這麼一來,界圭勢必也會被牽累。」

  姜恆不想因為他倆的處境而牽扯進更多的人了,更何況,界圭哪怕知道內情,也一直在保護他,他的身份是太后的人,一定有許多話不能說。

  「那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耿曙說,「如果他不來,就讓項余過來,出征的時候,讓他保護你……話先說好,我會把你帶在身邊,只是偶爾一定會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要非常警惕。」

  姜恆有點難過地看耿曙,忽然很心疼,他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既要率軍打仗,還要惦記著後方他的安全。

  「不把你扔在嵩縣,」耿曙又有點慌亂,以為姜恆會錯意,解釋道,「沒有這個意思。」

  姜恆傷感地笑道:「不,我……反而覺得,我該待在家裡,別給你添麻煩。」

  「怎麼會呢?」耿曙不解道,「我需要你。」

  姜恆第一次與耿曙並肩作戰是在落雁城外,他證明了他的能力,當然,耿曙的實力也是前所未有的。

  「真的嗎?」姜恆懷疑地看著耿曙。

  耿曙認真點頭,但姜恆看得出,他其實希望自己能待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這樣他才能放下所有疑慮,為了他們的未來,去認真打仗。

  「為什麼是項余?」姜恆坐起,打起精神,開始為耿曙制定作戰計劃,「因為他的武功,其實比看上去厲害嗎?」

  耿曙正思考著,聞言道:「你也發現了?」

  姜恆幾乎沒有見項余動過手,按理說他是上將軍,身手尚可,項余的武藝應當與曾宇差不多,絕不可能到耿曙的境界,畢竟既要管御林軍,又要練武,而耿曙從小就是武學的天才,這不能比。

  但那天項余穿過兩個房間,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制服了「小二」,拷問的過程更是下手毫無餘地,怎麼有用怎麼來,手段之殘忍,與姜恆對他的最初印象大相逕庭。這讓姜恆覺得,項餘一定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簡單。

  「我只是覺得,」耿曙雖然不太情願,卻仍然說了實話,「他不會傷害你。」

  姜恆:「怎麼看出來的?」

  耿曙不想再說下去了,緣因他發現項余也總喜歡盯著姜恆看,又對那長得像姜恆的少年青睞有加,雖然姜恆對項余始終持禮相待,終究讓耿曙不太樂意。

  想到這點,耿曙又有點自責,因為姜恆待他向來愛屋及烏,誰對耿曙好,我就待他好。

  反而是自己呢?誰對姜恆好一點,耿曙就想拔劍捅他。

  這實在是太小肚雞腸了,耿曙也知道這樣不對,卻實在忍不住。

  姜恆也不期望得到什麼答案,看看地圖,又看耿曙,笑。

  「常常說天下就是我的家。」姜恆又輕輕地嘆了一聲,「可是為什麼總讓我覺得,老天爺就像故意捉弄咱們,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呢?」

  「會有的,」耿曙說,「現在與從前,再也不一樣了,相信哥哥,恆兒。」

  三天後,千夫長們的計劃匯總,姜恆叫來宋鄒,聽取了詳細的報告。

  嵩縣出兵兩萬八千人,在耿曙的率領下東進,沿沙江奇襲照水城。

  太子安的水軍則逆流北上,圍困梁國的南方重城。姜恆起初覺得耿曙的行動純粹是拍腦袋而行,太衝動了,但近幾日越想就越是清楚過來——

  這場戰爭,他們幾乎穩操勝券!耿曙從未朝他請教過各國局勢,那正因為他早已對五國都、六關隘的駐軍兵力了如指掌。戰爭就像外交一般,牽一髮而動全身,論戰略他絲毫不輸姜恆。

  郢國與嵩縣軍隊進攻梁國南方的照水城,城中駐軍兩萬數,梁人救不救?救,從哪裡發兵?自然是調動國都的兵馬,南下解圍。但軍隊被抽調走,國都安陽勢必守備空虛,駐留於玉璧關的汁琮早已準備好,即可揮軍直取安陽。

  「但你得當心鄭國,」姜恆說,「太子靈不會坐視不管。」

  「他無法兵發崤山,」耿曙說,「我有把握。」

  耿曙不僅考慮了郢、梁、雍三國的制衡,還考慮進了崤山以東的鄭國,屆時鄭國不會坐視,太子靈只想帶兵來為梁國解圍。

  但鄭國兵力一抽,郢國便可留下耿曙圍困,並牽制鄭軍,太子安的主力部隊則可馬上轉頭直撲潯陽三城。

  「原本雍國不敢輕舉妄動出關攻打中原,緣因潼關屏障抵擋了代人,一旦家裡沒人,李宏便將帶領騎兵,越過崇山峻岭,乘虛而入。現在,落雁團結了塞外三族,不再有陷落的危險。」耿曙解釋道,「而郢國不敢貿然北上,代國總在一側虎視眈眈。」

  「鄭國伐雍無功而返,」姜恆點頭道,「只因潯陽三城與郢接壤,仍有忌憚。」

  「是。」耿曙的頭腦一向很清楚,說,「這一戰,變數只有唯一一個。」

  姜恆自然知道他所指——巴郡的代軍。郢國抽調主力部隊征伐梁國,萬一代人南下又怎麼辦?

  宋鄒說:「結合不久前打聽到的消息,還挺好理解。」

  耿曙與姜恆一齊看著宋鄒,宋鄒沉吟片刻,說:「起初我無法判斷信息的真偽……」

  「沒關係,」姜恆道,「你說就是了。」

  「姜大人雖然親自往郢國作質,」宋鄒最後說,「雍、郢的南北之盟,卻並非完全的堅不可摧,根據我們的商人回報,郢王仍與代國有著秘密協議。」

  耿曙反而如釋重負,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只有解決後顧之憂,郢人才敢發起大戰。」

  郢國並未放棄與代國的結盟,甚至郢雍、郢代這兩條戰線,姜恆仍無法準確判斷誰才是熊耒的朋友,而誰又是敵人。這麼看來,熊耒與李霄一方的盟議仍未因他的質子條款而作廢,甚至熊安未來的太子妃,極可能是姬霜。

  當然現在一切都說不準。姜恆想起了項余那天的話——郢國的王族裡,沒一個好人。

  未來可預見的是,熊耒、熊安多半會在合適的機會,單方面撕毀其中一方協議。自己必須很小心,不變成被撕掉的那個。

  「還有什麼說的?」耿曙漸漸地也學會看人眼色了,尤其看謀臣的臉色。姜恆雖是他的首席謀士,但姜恆最聽意見的人乃是宋鄒。

  此刻宋鄒臉色猶豫,明顯還有話要說。

  「說罷,」姜恆收起地圖,朝宋鄒道,「這麼多年來,始終感謝宋大人對我們兩兄弟的照拂,昔年一面之緣……」

  宋鄒馬上道:「姜大人說笑話了,大家都是晉廷臣子,何來『照拂』一說?都是為了天子駕崩前的囑託。」

  姜恆知道宋鄒在暗示他,他們無論做什麼、怎麼做,目的都有一個,初心不可違背,即效忠於早已滅亡的晉室,只要秉承這一初心,便能得到宋鄒絕對的忠誠。

  「屬下只是覺得,」宋鄒想了想,最後慎重道,「已經有人計劃刺殺您了,姜大人再隨軍參戰,實在不合適。不僅會令武陵侯分心,更容易……」

  這個問題耿曙早已與姜恆討論過,他起身答道:「不必擔心,我會看好他。」

  宋鄒輕輕地說:「恕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戰場瞬息萬變,誰又有絕對的把握?若當真如此,落雁城外,也不會……」

  宋鄒的態度已經非常堅持了,按以往的習慣,他從來不會把同樣的話重複第二次。

  姜恆點頭道:「對,你說得對。」

  「恆兒?」耿曙卻道。

  「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哥。」姜恆認真道,「我會到江州去,為你確保戰時後勤。」

  耿曙沉默不語,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只是姜恆不願他們分開,於是他無論說什麼,耿曙都會盡全力去做。

  「你想好了麼?」耿曙問。

  姜恆點頭,說:「這場戰爭不會持續太久,最多三個月,就會結束。」

  宋鄒鬆了口氣,點了點頭,事實上姜恆哪怕留在嵩縣,他也全無把握。但在郢王室之中,就不會有問題了。而耿曙帶兵在外,也能確保姜恆的安全。

  最後,姜恆抬眼看宋鄒,說:「宋大人,你覺得……能成功嗎?」

  宋鄒說:「琴鳴天下後的這些年中,五國形成了脆弱的實力平衡,昔年天子尚在,多年來平衡幾次將崩,都被險而又險地維持住了。」

  「就在一年前開始,」宋鄒說,「以李宏身亡為開端,平衡就被一點一點地打破。如今想來,雍軍駐守本縣,將是開啟天下百年之新局的變化之初。」

  宋鄒沒有正面回答,耿曙要理解他的話有點費勁,姜恆卻是聽懂了,宋鄒無法判斷接下來會如何,但破局之舉已啟,接下來,各國艱難維持的架衡開始失控,每一國都將撕破臉,傾盡全力投入戰爭。大爭之世走到了尾聲,最後的決戰業已開始。

  這場決戰也許會持續五年、十年,但無論誰成為了最後的贏家,神州的分治,都一定會結束。

  「現在想來,」姜恆說,「太子瀧當年讓哥奪取嵩縣,於中原釘下了這一枚至關重要的破局之子,是非常明智的。」

  耿曙隨口說:「運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