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22

  丁長盛給的地址是個生態園,農家樂性質,集採摘、休閒、餐飲、住宿於一身,設計得古色古香,偏園林化,很有風味。

  易颯懷疑這是丁家的產業,近幾十年來,隨著接連翻鍋,又加上鎖開金湯的模式逐漸被淘汰,三姓已經在尋求新的進項渠道了,而且不約而同地趨於保守,只在傳統行當里泛舟,不會去什麼高新尖領域搏浪。

  進了生態園,直奔酒店,酒店位於園區僻靜一隅,邊上是個人工湖,不少人在湖裡玩鬧,行家看門道,易颯一眼就看出,這些不是遊客,鐵定三姓的人。

  她吩咐宗杭:「待會跟著我,別亂說話。」

  進了酒店,丁席迎上來,領二人去會議室。

  會議室里只三個人,可巧都認識,除了丁長盛外,還有兩個水鬼。

  姜太月和丁盤嶺。

  這兩個,還真出乎意料,畢竟姜太月年紀太大,丁盤嶺又跟個隱士一樣,常年沒什麼存在感。

  易颯大致清楚這團體中的水鬼格局了:當年是七水鬼,姜駿和易蕭出了事,易雲巧是易家人,被撇除在外,丁海金身體一直不好,後來心臟還搭了橋,也不予考慮,餘下的三個,都參與了。

  姜孝廣失蹤了之後,便只剩下這兩個了。

  姜太月和顏悅色:「颯颯,事情我們都聽說了,這兩天也一直在安排,今天先開個小會,碰個頭,掌事會那裡,就由長盛代表了。」

  易颯嗯了一聲,拉著宗杭坐下,會議室空調開得足,有點森冷,投影儀開著,投出了個死板的windows桌面,上頭密密麻麻的文件夾,晃得人眼睛疼。

  姜太月繼續:「要是你姐姐能在就更好了,颯颯,能想辦法聯繫到她嗎?」

  這話里有內容,易颯立馬進戒備狀態了:「她要是能出面,至於讓我來淌這趟渾水嗎,事情跟我又沒關係。」

  這倒也是,姜太月岔開話題:「姜駿開金湯穴進息巢的事,我也聽說了,就是有個疑問……」

  易颯的心一下子提起來。

  「年輕一輩的水鬼,別說你和丁玉蝶了,就算是盤嶺、孝廣他們,都沒開過金湯,但你姜婆婆是開過的,也是在長江,九曲迴腸,最終翻了鍋,空手回的……我有印象,一下水,領頭的人腦門剛挨上祖牌,我腦子裡就放焰火似的炸開了,一直到上岸,期間發生了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姐姐怎麼反而記得那麼清楚呢?」

  就這事啊,還以為自己編的說辭里有什麼了不得的紕漏呢,易颯鬆了口氣:「這個我哪知道,該問我姐姐去啊……不過姜婆婆,我姐姐在漂移地窟出了事,是『它們』中的一員了,人都變樣了,腦子肯定也不一樣了,她記得也不奇怪啊。」

  姜太月微笑,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那這位姓宗的小哥,也是『它們』,應該跟你姐姐一樣吧?不會受祖牌影響?」

  什麼意思?易颯摸不准她心思,沒吭聲。

  姜太月眼中,這已經算是默認了,她轉頭看丁長盛和丁盤嶺:「你們兩個,誰先說?」

  短暫的靜默之後,丁長盛清了清嗓子:「我……先吧。」

  ***

  丁長盛說的是當初私下轉交姜駿的事。

  反正已經死無對證,他儘量推卸自己的責任:「當時……我就是個小角色,姜孝廣是水鬼,他提要求,我不好回絕,再說了,姜孝廣帶走姜駿之後,也是嚴加看管起來的,效果跟被關在窯廠里是一樣的。」

  丁盤嶺只聽,面上沒什麼表情,姜太月卻有些憤憤:「你們很有想法啊,還弄了個假的出來,糊弄了大傢伙這麼些年!要是傳開了,大家會怎麼看你!」

  丁長盛面色尷尬,心裡卻定了不少:姜太月能這麼說,那就表示事情不會「傳開」了。

  「這期間,我一直和姜孝廣保持聯繫,據他說,姜駿除了形體上發生變化外,意識什麼的一直很清醒,偶爾會有譫妄,但相比窯廠那些人,算是輕微的了。」

  姜太月握住拐杖朝地上拄了拄:「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說不定他早就轉變成『它們』了,但他裝模作樣,把你們大家都瞞過去了。」

  丁長盛沉默。

  丁盤嶺插了一句:「而且,他裝『姜駿』,毫無破綻,連親生父親都分辨不出。也就是說,他可以接收原『姜駿』的所有意識,只要有需要,像調用備份一樣,隨時使用——現在想起來,多虧了當初他體貌變化太大,被我們當成感染者關了起來,如果當時他外表沒破綻呢?」

  如果他當時外表沒破綻、身上沒傷,大家就不會覺得他被感染,也不會把他關起來,說不定他早就拿了祖牌,潛入金湯穴,開啟輪迴鍾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到「外表沒破綻」這話,丁長盛心頭一凜,不自覺看了易颯一眼。

  易颯反應奇快:「丁叔,你看我做什麼?你是不是又懷疑到我頭上了?如果我真是這種情況,我也拿了祖牌開輪迴鍾去了,我還巴巴來告訴你、讓你想辦法對付它們?不是我吹,我如果不說,再給你二十年,你也未必能想明白這裡頭的道道。」

  有些疑慮,就該馬上挑明,不讓它有膨脹的機會。

  丁長盛面上一窘,姜太月笑著出來說和:「這也不怪你丁叔,當初幾乎全軍覆沒,偏你一個三歲多的小丫頭安然無恙,是誰心裡都會犯嘀咕的,現在說開了就好了,免得自己人打架……長盛,你繼續吧。」

  於是繼續說回姜駿。

  鄱陽湖這趟開金湯,姜孝廣早知道希望不大,但為掩人耳目,還是裝模作樣地提前籌備,姜駿也積極出謀劃策,提議分兩步走:一是大船的開金湯要因故延誤,二是私下裡另備一條船,他帶著祖牌下水探路,姜孝廣可以帶著水下攝像機一路拍攝路線——有了路線,下次再開,會比較穩妥。

  姜孝廣心動了,去找丁長盛商議。

  丁長盛沒什麼理由反對,假姜駿這事,一直是他心病,總覺得早了結早好,只是放姜駿下水,他不是很放心,所以提了要求,比如一定要嚴密關押、屆時自己也要在場,再比如為了防止受祖牌影響,建議姜孝廣別進水路天梯,而是用一根長鎖鏈連住姜駿,儘量避得遠一點。

  說到這,他垂頭喪氣:「當時也沒想到,離得那麼遠,還是沒躲過去。」

  宗杭心說:離那麼遠有什麼用,丁玉蝶還埋在泥里呢,還不是旱地拔蘿蔔樣被提溜出去了。

  ***

  易颯注意到,丁長盛說得差不多的時候,丁盤嶺已經坐到了連著投影儀的那台筆記本電腦邊。

  看來重頭戲在這邊。

  果不其然,丁盤嶺調出來的第一張圖片,就是三條大河的示意簡圖。

  三道墨線,自三江源處迤邐拖出,洞里薩湖和鄱陽湖的位置都圈了紅圈,黃河上也圈了一處,不過易颯對北方地理不是很熟,也看不出是哪。

  丁盤嶺說:「這兩天,我拿著金湯譜對比了一下地圖,金湯譜里總計二十來個金湯穴,要說裡頭都是盛放著屍體的息巢,未免太分散了,而且聽易颯說,息巢的規模特別大,有些金湯穴,根本不具備這個條件。我個人認為,對應著那句『黃河灘頭百丈鼓,掛水湖裡輪迴鍾』,息巢有三處,三條大河各一處。長江雖然不止一個掛水湖,但既是掛水湖又有金湯穴的,只有鄱陽湖。」

  易颯想起丁玉蝶要去壺口鎖金湯的事:「你認為黃河的息巢在壺口?」

  丁盤嶺點頭:「一來壺口有金湯,二來瀑布激水,聲響隆隆,如同擂鼓,三來瀑布上游的黃河水面有三百來米寬,一丈差不多三點三米,三百來米,折合下來就是『百丈』,樣樣都對上了。」

  「那瀾滄江那條線上的息巢,是洞里薩湖?」

  丁盤嶺遲疑了一下:「這條河的情況比較複雜,它出了境,三姓的先人不可能跑去境外鎖開金湯,金湯穴上也沒標過。之所以把它列進來,是因為你姐姐的關係,她千里迢迢地被『召喚』去了,這個叫宗杭的,又是在那兒復活的,所以那兒一定不簡單。」

  他在這兒頓了會,見沒人有異議,於是繼續。

  「老爺廟那,我們已經布下人了,但老爺廟水域只是個輸出口,萬事有源頭,你如果把三條大河比成是三條產道,那孕育『它們』的地方又在哪呢?」

  他將滑鼠移向大河源頭。

  宗杭脫口說了句:「三江源?」

  丁盤嶺糾正他:「是漂移地窟。漂移地窟在『江流如帚處』,連著江河源頭,可以把某些東西通過水道輸送過來。」

  他縮回手,臉色凝重,斟酌了一會才開口:「易颯關於『接生』、『產道』的說法很有意思,我這兩天搜了一下,看到一個詞,叫『著床』,聽說過嗎?」

  易颯搖頭。

  「估計你也沒聽過,一般生過孩子的才懂。簡單來說,一個初形成的胚胎,想要繼續發育,得吸收營養,和母體子宮壁順利結合,叫『著床』。著床之後,它才具備了繼續生長的條件。」

  「我們現在總說『它們』,但誰也沒見過『它們』長什麼樣,說是無形的未免太抽象了。不妨假設,它是以受精卵的形式來的——夠小,夠隱蔽,誰也看不見。」

  「息巢里的那些屍體,就是可以給它們提供營養的母體,它們和母體順利結合,就是著床。著床之後,才談得上嫁接。」

  「我有一個猜測,九六年那次開漂移地窟,不僅造就了姜駿這一批接生者,還同時打通了『產道』,有部分受精卵,當時就已經過來了。」

  宗杭讓他說得瘮得慌:「那九六年到現在,這麼長時間,它們會不會早就成事了?」

  易颯打斷他:「沒有,沒能著床。」

  丁盤嶺沒想到她領悟得這麼快,眼神裡帶了幾分激賞:「易颯說的沒錯,光來了沒有用,那時候息巢是封閉的,沒開啟。沒法著床,嫁接不了,來也是白來。」

  宗杭囁嚅:「那……沒能著床,又不能倒流回漂移地窟,這麼長時間,就一直在水裡漂著嗎?會不會死了?」

  丁盤嶺早想到這一節了:「不能著床應該也不至於死,那些受精卵,不可能就裸在水裡漂過來,總得有個載體,或者用什麼東西盛放著……」

  易颯脫口說了句:「息壤?」

  息壤最合適了,息巢里的那些屍體,就是因為有了息壤才經年不腐。如果息壤是盛放受精卵的容器,那些受精卵就可以長久保持活性,而且息壤看起來像泥沙,大河裡夾帶泥沙太正常了,也不會引人注意……

  丁盤嶺點了點頭,抬眼看宗杭:「他的情況,應該就是得益於這些沒能著床的『它們』。」

  宗杭想不通:「但是當時,洞里薩湖底的息巢也沒開啟啊?」

  「是沒開,但和你綁在一起的易蕭,是接生者。」

  易颯明白了。

  易蕭去了洞里薩湖,洞里薩湖裡也已經有了「它們」,但她接收到的信息太淺,找不到息巢,也不懂什麼輪迴鍾,「它們」無法著床,只能磁屑被磁鐵吸附一般、遊魂樣趨近她這個「接生者」。

  對此,易蕭毫無察覺,畢竟沒人會去注意水裡的浮塵泥沙。

  直到她和宗杭都死了,被丁磧沉湖——在「它們」眼中,宗杭就是接生者帶來的、用於著床的母體。

  宗杭復活了,易蕭也復活了,但易蕭的情況並沒有好轉,她身體繼續發出腐臭,延續的還是上一輪快走到盡頭的生命,所以她才會說「沒有人能有兩次機會」。

  丁盤嶺接著往下說:「所以,姜駿把祖牌嵌入輪迴鍾,相當於是釋放了一個信號:現在這個鄱陽湖底的息巢已經準備好了,你們可以大批量地來了。」

  易颯沉吟:「這意思就是,漂移地窟里的大部隊,會集中湧向鄱陽湖底的這個息巢?」

  丁盤嶺點頭:「畢竟其它兩線還沒有啟動,只有這個可以使用。」

  「你姐姐離開息巢的時候,那個輪迴鍾還沒動,我猜測這個渡口真正全方位運行起來、有成品輸出的時候,才是輪迴鍾走第一格的時候。」

  「所以光在老爺廟蹲守,治標不治本,最一步到位的方法,是從源頭上截斷漂移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