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23

  截斷,說得還挺輕鬆,怎麼截斷啊?上次去漂移地窟,出了那麼大事,連地窟的橫長豎短都沒摸清楚,現在居然張口就來「截斷」。

  丁盤嶺似乎知道易颯在想什麼:「是挺難的,但這是唯一的法子了,我們已經派了人,在三江源一帶尋找漂移地窟,準備有了消息之後就組車隊過去,易颯,你有興趣一起嗎?」

  又組車隊?還是那個地方?

  九六年的一切,像頭頂巨大的雲,又飄過來了:她還記得出行時的興奮,記得那首飄在夜色里的《上海灘》,記得剝開花生殼時,那股燜住的火香味。

  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她回過神來:「好啊,是有必要去一趟,但你們對那兒,有什麼更新的了解嗎?」

  目前聽下來,除了猜測那裡是「它們」的大本營外,對漂移地窟的認識,比九六年沒什麼進步——這種情況下,去了也白搭吧?只是多一批人去送死。

  丁盤嶺回答:「所以在等音信的同時,我們著手兩件事,第一是重新查看家譜,尋找一切相關的有用信息。」

  家譜不是簡單的像公司架構一樣的樹狀圖,真正嚴密的家譜,不但包括世系繁衍,還要羅列重要人物事跡,記錄家族的遷徙、生意、族規,附有參考圖錄等等。

  三姓一直沒斷過代,古時候又特別注重修家譜,可以想見留下了多少東西,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也絕不過分:前些年有人提議說電子時代了,不如集中整理一下,一張磁碟搞定所有,結果一看祠堂里那幾間大屋,從陶片到木簡到布帛到紙張,從圖像到甲骨金文到篆隸甚至還有印版的,立馬不吭聲了。

  卷帙浩繁,家譜里真散落了些什麼信息也說不定。

  「第二是,我們覺得從息巢入手,還是能挖出不少線索的,而且黃河沒有掛水湖,它的息巢格局,應該跟長江不同——我們想就近看一下壺口,在那裡鎖一趟金湯……」

  易颯心裡一動:「沒人委託,只是假裝鎖一趟?」

  丁盤嶺點頭:「假裝,但一切儀式,還依照真的來,由丁家最年輕的水鬼丁玉蝶領頭,屆時要麻煩這位宗杭小兄弟一起下水,幫我們看看黃河底是個什麼狀況。」

  易颯恍然。

  怪不得丁長盛打電話時,提醒她「帶上宗杭」;怪不得姜太月開場時,要跟她確認「宗杭不受祖牌影響」,冷不丁的,宗杭倒成了香餑餑了。

  黃河底不比鄱陽湖,壺口瀑布那麼大規模,那麼強勁的水流衝力,人下去了指不定被沖哪兒去了,想想都懸,易颯覺得自己做不了主:「這個得問他自己。」

  丁盤嶺看宗杭:「你這裡有問題嗎?」

  宗杭習慣了易颯給他代言,沒成想自主權忽然交到自己手上,偏丁盤嶺……不止丁盤嶺,姜太月還有丁長盛他們,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亟待答覆的樣子。

  宗杭說:「那……易颯去我就去吧。」

  ***

  丁長盛留易颯二人在酒店住下,說是等壺口那邊差不多了一起過去,落在旅館裡的行李會派人收了送來,烏鬼也先讓專門的人養著。

  樣樣省心,這還有不樂意的?易颯領著宗杭去前台取房卡。

  會議室里剩下的人卻都沒挪窩。

  姜太月把拐杖頭摩挲了又摩挲,這一路聽下來,什麼「著床」、「產道」、「從水裡漂過來」、「死而復活」,忽然勾動了一樁舊事。

  她問丁長盛:「當初找到颯颯,是個什麼情形?」

  那場面,印象不可謂不深,丁長盛回答得很詳細:「距離車隊大本營得有十幾里吧,一條小溪流邊,她身子蜷著,有一半在水裡,邊上還有個人,情況很嚴重,骨頭都從身體裡長了出來,奄奄一息,沒等後頭的救護小隊上來就死了。」

  「現場死的人里,很多都是骨頭從身體裡長出來的,後來觀察也發現,有這種症狀的人攻擊性很強,失去意識的時候尤甚——我們推測,這個人抓住了颯颯,不知道想把她帶去哪,但身體變化太過激烈,沒能跑太遠。」

  「颯颯身上沒傷口,衣服里卻有不少血跡,我們覺得是那個人的血,可能是拿手抓她脖子的時候,從脖頸里流進去的,擔心那血不乾淨,也沒顧得上查驗,就把衣服燒了。」

  「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易家的車隊全完了,只她一個小姑娘全身而退,有點太過離奇,我就猜想她是不是也被感染了,只是還在潛伏期,所以一直對她有各種限制要求……」

  姜太月嗯了一聲,又看丁盤嶺:「你覺得呢?」

  丁盤嶺猜到她心思,信手拿筆在紙上塗抹:「還挺難說的。」

  說完了,發現自己畫了兩個方格,一個小的,一個大的。

  他順手又畫了個大圈,把兩個方格都圈在了裡頭。

  假設這大圈就是漂移地窟,這兩個方格是藏在漂移地窟里的、用於儲備受精卵的盒子。

  小盒子裡是先頭部隊,大盒子裡是大部隊。

  祖師爺做事是有計劃的。

  他早就知道,在某一天,三姓的人會進入漂移地窟,小盒子就是為他們準備的,目的在於把這批人轉化為「接生者」。

  在他的設計里,那批人進入之後,會觸動某種裝置,導致他們一個不漏,全部死亡,成為可以用來「著床」的屍體。

  同一時間,小盒子打開,「著床」、「嫁接」,開始轉化,丁長盛他們火燒火燎趕來救援的路上,這裡的「死而復活」已經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之中。

  祖師爺沒法精確預料進入地窟的三姓人數,但如同請客吃飯,備的菜餚總會儘量多些,不怕吃不完,只怕不夠吃——小盒子裡的受精卵數量應該多過當時在場的三姓人數,多出來的那部分找不著配對,沒法著床,於是順著產道流了出去,等待著下一次的機會。

  可以想見,其中的一些順瀾滄江而下,流入洞里薩湖,在那裡長久盤桓,最終成全了宗杭。

  那易颯呢?

  丁盤嶺停下手中的筆:「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她運氣確實很好,那個人抓了她之後,還沒來得及傷害她,就已經支撐不住了。」

  「第二是,換個角度想,當時她已經死了:半躺在溪水裡,身邊有個瀕臨死亡的『接生者』,又恰好有受精卵從水裡流過……那她的情形,跟宗杭,其實是差不多的。」

  這一席話,說得屋裡半晌沒了聲息。

  良久,姜太月才吩咐丁長盛:「不管是不是,你安排人……多留意她吧。」

  說完,不覺撫向心口:「剛剛那個宗杭,就坐我對面,雖說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眼下又是幫著我們的,但我總覺得……」

  說真的,真長成姜駿他們那樣畸形,一看就知道有古怪,或者索性就是外星人,她都能接受。

  但跟普通人毫無二致,偏偏那張皮下頭又是「它們」……

  心頭有點毛毛的。

  ***

  房卡是早就開好了的。

  宗杭接過來看,兩張,先還以為是一個房間兩張卡,然後才發現不對,是兩間房。

  「兩間?」

  服務員:「不是兩個人嗎?」

  哦,對,這些日子跟易颯住習慣了。

  宗杭只好分了一張給易颯,不過他的203,她的204,不是對門也應該緊挨。

  酒店入住率還挺高,從樓梯上去這一路,人來人往。

  到了二樓,風雲突變,203在拐角,204曲曲繞繞,還要過條走廊。

  宗杭氣了:這什麼酒店,連按號排房都不懂!

  易颯卻無所謂:「你到了,先休息吧,有事打房間電話。」

  宗杭嗯了一聲,眼巴巴看她走遠,好生鬱悶,腦袋抵在門上,拿門卡去插卡槽,幾次沒插中,越發覺得這酒店樣樣不順心,生硬地去擰門把手,正較著勁,身後有人憋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宗杭?」

  這聲音……

  宗杭心裡打了個咯噔,迅速回頭:「井袖?」

  還真是井袖。

  她沒初見時穿得那麼桃紅柳綠了,一條連身的條紋裙,長發吊了個馬尾,顯得整個人素淨不少。

  宗杭結巴:「你……你怎麼來了?」

  井袖斜乜他:「我怎麼來了,我要照顧你一年的,你忘了?」

  說著走上前來,從他手裡拿過卡,對準槽口,輕輕一插開了門,一邊往裡走一邊連珠炮樣說個不停:「丁磧跟我說你不是住203就是204,我在這走廊里來回走著等,正好看到你過來,你長那麼大眼睛,就沒看到我,眼睛巴巴粘在人家身上,人家走沒影了,你就蔫了,手上沒勁,門都打不開……你喜歡她啊?」

  宗杭對井袖的感覺很複雜。

  船上之後,就沒再見過了,心裡早把她跟丁磧劃了等號,但乍一見到,她這言笑晏晏的,還是當初日夜照顧他時的親和笑臉……

  不像是蓄謀害他的模樣啊。

  不過她這一句一句的,又是「要照顧你一年」,又是「丁磧跟我說」,讓他反應不及,總慢她一步,及至聽到最後,像是秘密被人戳穿,差點跳起來,結結巴巴道:「哪……哪有啊?」

  井袖關門:「不喜歡啊?」

  當然不是……

  宗杭猶豫了半天,期期艾艾:「易颯……人這麼好,人人都喜歡,誰會不喜歡啊。」

  原來她叫易颯啊。

  這話蒙別人就算了,井袖於男女這點事,精得跟鬼似的:「人人,人人是誰?你找一個出來讓我看看,我就不喜歡她,外頭掃地的也不喜歡,廚房切菜的也不喜歡,你一個人喜歡,還要拉人人當擋箭牌。」

  宗杭沒詞了,眼睛滴溜滴溜的,嘴角想揚起,又努力忍住。

  喜歡怎麼了,他喜歡他驕傲。

  井袖想笑。

  由始至終,還是跟宗杭在一起感覺最輕鬆啊,沒有拘束,沒有掛礙,不用想從前將來,不用小心翼翼……天都更高更敞亮。

  宗杭回過神來:「對了,船上之後,你去哪了啊?」

  井袖瞪他:「我還想問你去哪了呢,害得我滿碼頭貼尋人啟事。」

  她心情愉悅,語調輕快,把那之後的事情說了,其實歸納起來也簡單:就是在船上偶遇了以前中意的客人,雙方都還有那個意思,於是一切水到渠成。

  宗杭聽到只是偶遇,並非想像中的合謀,長長吁一口氣,但越聽到後來越覺得不對,忍不住打斷她:「你這意思,以後要跟丁磧在一起了?不是,井袖,你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井袖一愣,頓了頓反問他:「宗杭,你跟丁磧之間,到底有什麼矛盾啊?我問過他,他說當初看到你被綁架,見死不救……你就是因為這個打了他嗎?」

  見死不救?對,是見死不救,但你怎麼不說那個「死」也是你造成的呢。

  要不是事情牽連太廣,宗杭真想把丁磧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兒倒出來。

  見宗杭不吭聲,井袖有點訥訥的:「我這趟找你,一來是大家是朋友,想過來看看你;二來凡事要有始有終,易蕭雇了我一年,給了訂金,然後就沒音訊了,我也聯繫不上她,我也算上任一個多月,擔驚受怕還差點餵了鱷魚,拿一塊柿子金也不算過分——所以,你如果能見到她,麻煩幫我說一聲,合約就到此為止了,好嗎?」

  說到這兒,她不好意思地笑:「就是……不說一聲,總覺得事情吊在那兒,接下來做什麼都不踏實。」

  接下來做什麼?和丁磧一起開始新生活嗎?

  宗杭的心跳得突突的:「井袖,丁磧不是什麼好人。」

  井袖笑了笑:「我知道,我跟他,都不算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吧,聽他口氣,估計他乾爹也指派他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

  宗杭血湧上腦,脫口說了句:「他殺過人的,井袖,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