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盤腿坐在床上寫明信片,那本格鬥書,正好拿來當墊紙板。
明信片是在樓底下的紀念品商店挑的,一堆山西名勝古蹟的圖片裡,宗杭唯獨挑了這張:山西洪洞大槐樹。
邊上還有題詞曰:樹身即使高千丈,落葉歸根也有期。
太符合自己的現實處境和對未來的期許了。
電話亭里那通電話,撥是撥出去了,但他從頭至尾沒敢吱聲。
童虹接的電話,「餵」了兩聲之後,宗必勝在邊上問:「誰啊,是不是打錯了?」
童虹說:「不知道呢,沒掛,也沒吭氣。」
頓了兩秒,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童虹忽然大叫:「杭杭?是不是杭杭?」
宗杭跟被蠍子蟄了一口似的,眼眶一熱,忙不迭把聽筒掛了回去。
光聽到童虹的聲音他就受不了了,待會可不得雙雙哭成一團啊,在易颯面前哭,太那個了,再說了,電話好打,解釋不易,宗必勝那性子,一定會勒令他「馬上回家」,說不定還要飛過來接,又會追問這兩個月去哪兒了、誰該對這事負責任……
都還沒編好呢,更何況他現在根本回不去,也沒那麼……想回去。
……
易颯洗完澡,從洗手間裡出來,一瞥眼看到他埋頭苦寫,忍不住出言擠兌:「讓打電話不打,非在這作妖。」
宗杭說:「我還沒準備好呢。」
「給家裡打個電話,兩分鐘的事兒,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還要準備!」
兩分鐘?你試試看兩分鐘能不能搞定!光童虹哭起來,半小時都不一定收得住。
宗杭不服氣地抬頭,想駁兩句,忽然愣了一下。
易颯新浴過後,一身清爽,上身穿了件白色大領的無袖t,下身是條玫瑰粉的短褲,更關鍵的是,她居然扎頭髮了。
她頭髮不算長,所以總披拂著,很少扎,陡打一紮,尤其顯小,再加上扎出的小辮子不到一指長,在腦袋後頭不羈地翹著——她今兒幹了件大事,整個人很放鬆也很得瑟,小辮子也跟她的人一樣得瑟。
跟從前的感覺都不一樣,像個很臭屁的小姑娘。
宗杭有點理解,為什麼易蕭喜歡揪易颯耳朵了。
易颯過來,在他床邊坐下:「寫了什麼,我看看。」
宗杭把明信片遞給她。
這寫的什麼啊……
——雞蛋花開花了嗎?開花了炒蛋吃。
——眼鏡不要放桌子右邊,會摔。
——棕瓶子裡的藥少吃。
落款不寫宗杭,畫了個傻乎乎的小孩頭。
宗杭給她解釋。
家裡別墅的院子裡,有棵塔樹,又叫雞蛋花,開花的時候一片白,但靠花芯的位置又是嫩黃色,配在一起,跟蛋黃蛋白一樣的,小時候,每到塔樹開花,他就拖著小板凳,端一碗糖炒雞蛋在樹底下吃得美滋滋的。
宗必勝看電腦的時候嫌字小,習慣戴眼鏡,但摘了之後老忘記放回眼鏡盒,總放右手邊,胳膊一動就會帶到,都摔了好幾副了。
童虹睡眠不好,棕瓶子裡是安眠藥,小時候,宗杭老見宗必勝提醒她「少吃」,長大了,「少吃」也成了他的口頭禪。
那個小孩頭,是他幼兒園第一次上繪畫課時畫的,童虹一見就驚呼「我們杭杭太有繪畫天賦了」,後來天妒英才,他的繪畫天賦被狗吃了。
都是細節,別人仿不來,比直白地寫什麼「我很好」、「不用擔心」更有說服力。
確實挺周到用心的,但易颯還是覺得,就是兩分鐘一個電話的事兒——不過隨便他了,反正想打電話隨時。
她坐回自己床上:「今天解氣嗎?」
出乎意料的,宗杭居然搖頭:「不解氣,不喜歡打這種不還手的人,跟欺負弱小似的。」
毛病還挺多,易颯說:「丁長盛發話了,他想還手也得忍著。要治丁磧,當著丁長盛的面最管用了。」
宗杭納悶:「他怎麼這麼怕丁長盛啊?」
「丁長盛把他養大的啊,沒丁長盛撿他,他早死了……哎,回憶一下,今天糊弄丁長盛,你覺得我的話有破綻嗎?」
有嗎?宗杭皺眉,他覺得特別完美。
易颯說:「算了,不指望你。至少接下來這段時間,咱們應該挺安全的。」
畢竟拋了這麼大一枚炸-彈給丁長盛,夠他焦頭爛額一陣子了,再說了,易蕭的死確實沒別人知道,除了丁玉蝶——這人不缺錢,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想籠絡他,只能靠友誼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井袖呢?她知道多少?」
知道他死而復活的事,但這已經不是秘密了,無關緊要,宗杭想了想:「知道我不能吃河鮮海味,吃了會發病。」
吃河鮮海味發病,跟隨時發病,確實是兩個概念。
易颯眼珠子一轉:「沒關係,她跟你早就分開了,所謂『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真問起來,就說你和她分開之後,病情加重了,以前是吃河鮮海味發病,現在隨時發病。」
刮目相看還能這麼用啊?
宗杭覺得,自己跟易颯的距離又拉近了。
她讀書的時候,沒準也是個學渣。
***
井袖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門響。
她一陣心驚肉跳,急爬起來,黑暗中,看到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丁磧也看到她起來了:「我。」
他摸著黑去了洗手間。
洗手間的燈亮起,暈黃色的光經毛玻璃一濾,又淺又散,像在屋裡飄晃,顯得一切特別不真實。
井袖怔了會,穿上拖鞋過來,看他映在玻璃門上的影子:「不是說過幾天才回來嗎?」
「完事早,就回了。」
他語氣有點怪,瓮聲瓮氣,像收著舌頭講話,井袖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把推開玻璃門。
丁磧轉頭看她。
他也是被打得夠慘的,眼眉青瘀,臉頰高腫,一邊嘴角直接被打裂了,身上也幾處淤青——船上那回他就發現了,宗杭的力氣比從前大多了,這趟更長進,出拳有模有樣,不是經人指點就是練過。
他看著井袖,反而噗嗤一聲笑了:「還真是風水輪流轉哈。」
昨兒他發現她被人打,今天她發現他被人打,她的臉沒消腫,他的臉後來居上。
井袖身子發顫,聲音都抖了:「是不是,人家報復……」
是人家報復,但跟你被搶那事沒關係,丁磧打開水龍頭,捧了涼水激臉:「不是因為你,別瞎感動。」
井袖不知道該說什麼,站了會才想起來:「我今天去過藥房了,買了點藥水,幫你擦一下吧。」
丁磧嗯了一聲,甩著手出來坐到沙發上,井袖開燈,白熾燈的光亮不是蓋的,丁磧皺著眉頭拿手擋眼,井袖又趕緊關掉。
丁磧吁了口氣。
光還是暗點好,暗得親切、善解人意,太亮了叫人無所遁形。
井袖拿棉簽蘸了藥水,在他受傷的地方輕輕滾拂:「你乾爹讓你去幹什麼事啊?」
丁磧懶得說話。
井袖不吭聲了。
她就是這點好,察言觀色知進退,不像有些人,沒個眼力勁兒,你不想說話,她還咯呲個沒完,蒼蠅似的。
她不問,丁磧反而想說了:「還不就是那些事兒。」
井袖看了他一眼:「不是什麼好事吧?」
丁磧冷笑:「好事會輪到我嗎?」
想想沒勁,於是岔開話題:「對了,你那個叫宗杭的朋友,我今天見到了。」
井袖猝不及防,反應過來之後,又驚又喜:「你是說……宗杭?他還好嗎?」
「好,皮實得很,」丁磧指自己的臉,「筋骨強健,每一拳都很實在。」
這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井袖尷尬:「開什麼玩笑,宗杭不會打人的。」
丁磧冷笑,話說得陰陽怪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現在不但打人,還找了個厲害靠山,哎呦,我真是挺害怕的,那娘們沒這麼好打發,怕不是要搞死我。」
說完了,起身去到床邊躺下。
井袖先去洗手間關了燈,摸著黑躺到丁磧身邊,睜著眼許久,才低聲問:「你今天見到宗杭,他是不是就在附近?能安排我……見見他嗎?」
丁磧的聲音聽不出什麼起伏:「這麼惦記啊?」
井袖解釋:「做事情……得有始有終,當初是他們雇我的,也沒說結束,突然就分開了,總得說一聲。」
丁磧語焉不詳:「聽說這幾天都不走,應該有機會吧。」
***
接下來,連著兩天風平浪靜。
易颯帶宗杭拎著水果拜訪了丁玉蝶,半為加強友誼,半為好奇:丁玉蝶被丁長盛打斷腿的消息在三姓間瘋傳,好事者說得有板有眼——丁玉蝶是如何不尊敬長輩,丁長盛又是如何怒從心頭起,隨手抄起一根扁擔……
都什麼年代了,還扁擔,傳謠者似乎也覺得不合適,後來的版本里改成了棒球棍,更加現代時尚一點。
見面一看,丁玉蝶活蹦亂跳的,但問起具體起了什麼衝突,他死不開口:腦袋上的穿花蝶被薅掉,簡直奇恥大辱。
好在易颯並不關心這個,只囑咐他息巢里的事得保密,對任何人都別講,尤其是對丁長盛。
還專門戳他痛處:「你可千萬別跟那幾個告密的人似的,答應得好好的,說什麼你打聽窯廠的事絕不對外說,轉頭就告訴丁長盛了。」
丁玉蝶恨恨:「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好歹是水鬼,別人不要臉,我還要呢。」
很好,就喜歡你這麼要臉的決絕。
易颯心裡踏實了。
***
消息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一股腦兒來的。
先是易雲巧,大清早一個電話撥過來,怒氣沖沖:「颯颯,你聽說了嗎,咱們祖牌被收了。」
易颯裝茫然:「啊?」
祖牌被收,好事啊,「黃河灘頭百丈鼓,掛水湖底輪迴鍾」,三條大河,長江和「瀾滄江-湄公河」都有掛水湖,那就表示都有輪迴鍾,而目前看來,祖牌是啟動輪迴鐘的關鍵。
易雲巧對她的態度很不滿:「你不姓易?易祖牌不放我們祠堂放哪兒?不行,我得要個說法,我告訴你啊,到時候你要站我這頭,兩個水鬼發話,他們不敢不重視。」
易颯乖巧地應了。
這邊電話剛掛,那頭丁玉蝶的電話就過來了,語氣又是猶疑又是茫然,還間雜幾分興奮:「颯颯,剛盤嶺叔通知我,讓我去壺口……鎖金湯。」
易颯半天沒反應過來:「鎖金湯?」
開什麼玩笑,近百十年,都是開金湯,從沒聽說過什麼鎖金湯,現代社會了,誰會把鈔票鎖到大河底下?
丁玉蝶也是一樣的想法:「我先過去準備著,有什麼事再聯繫吧。」
掛了電話,易颯心跳得厲害: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不會突兀地集中發生,中間一定有聯繫。
果然,第三個電話來了。
丁長盛打的,給了她一個地址,讓她儘快趕過來,還提醒說,務必帶上宗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