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颯長吁一口氣,若無其事出來。
宗杭真是個寶藏,問不過三句,就能挖出點東西來,而這一切,追根溯源,都起於不久前,她動的那麼一點惻隱之心。
好人有好報這種事,她以前是不信的,現在忽然應驗,有點受寵若驚。
她坐到小沙發上,把記事本恢復:「你在酒店醒過來,就全好了?」
宗杭搖頭:「沒有,k說我情況不穩定,還找了人來照顧我……」
他忽然變了臉色,騰一下站起來:「糟了!井袖!」
連番出了這麼多事,精神高度緊張,他居然把井袖給忘了。
他一顆心猛跳,說話都不利索了:「伊薩,我還有一個朋友,在船上,萬一丁磧去找她麻煩……」
宗杭下意識就想抬步往外走,又及時剎住:「趁著丁磧還沒被人發現,我能不能……去把她也帶來?」
易颯坐著不動,向他示意了一下床沿:「你先坐下。」
「你剛說她叫什麼?」
「井袖,古井的井,長袖善舞的那個袖。」
「這個井袖,是不是個妓……按摩女?」
宗杭又驚又喜:「你也知道她?」
他原本以為,自己跟易颯,差著十萬八千里,聊起來才發現,提這個人,她知道,再提那個,她還知道。
這心情,難以言喻中泛一點甜,像追星用了同款,自欺欺人地覺得絕非巧合,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和心有靈犀。
不過剛易颯用了一個「妓」字,她好像對井袖有點誤會。
宗杭想澄清一下:「井袖……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就是偶爾……會跟自己的客人談戀愛。」
易颯斜了他一眼:「是嗎,也跟丁磧談戀愛?」
宗杭嚇了一跳:「不不,她不認識丁磧,今天晚上,丁磧查房,還查過我那間呢,他們……不認識的。」
看宗杭這表情,好像是真不知道這回事,易颯皺眉:「井袖這名字很普遍嗎?一連兩個按摩女,都叫井袖,還都是在柬埔寨的中國人。」
「我讓龍宋幫我查過,丁磧在暹粒住過兩家酒店,第一次住你們家,包了那個井袖至少三天;第二次換了一家,叫過她的服務——一回生兩回熟,白天晚上地待在一起,你還覺得他們『不認識』?」
宗杭嘴唇有點發乾。
他忽然想起,被擾得睡不著覺的那個晚上,他打電話問前台隔壁住的誰,前台回覆說:「是個單身男客,中國人,二十七歲,叫丁……字不認識。」
第二天,他就在露台上結識了井袖。
所以,井袖的那個客人,就是丁磧?
他跟那個丁磧,只隔一堵牆,當了好幾天的鄰居?
宗杭不死心地喃喃:「但是明明今晚上,他們見面時,像不認識一樣……」
易颯說:「兩個人認識,見面打招呼不稀奇,但互相都裝不認識,你不覺得很不正常嗎?」
宗杭想起來了,那之後,領班忽然找來,打發他去沒人的廚房裡削土豆。
是不是丁磧故意把他支開,好去跟井袖敘舊?
再然後,丁磧進了廚房,說不到兩句話就動了手。
他的妝,連易颯都騙過了,丁磧怎麼識破的呢,是不是井袖說了什麼?
易颯留心看他臉色,心裡大致有數了:「你和那個老k,都死在丁磧手上,老k還把他的女人弄來放在身邊,我也是看不懂這行事邏輯。」
宗杭腦子裡亂成了一團麻,說話也有點顛三倒四:「不是,這不賴老k,是我先認識井袖,但我不知道她跟丁磧的關係,老k也不知道,老k只是問我,有沒有什麼認識的朋友能照顧我,我就……」
他忽然茫然。
曾經,為了安慰井袖,他信誓旦旦地跟她說「咱們是朋友,是一頭的」,然而易蕭說「她跟你不是一頭的,我跟你才是」……
到底和誰能是一頭的?老話說「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他捧著心去換,怎麼盡換來這些虛真虛假,雲遮霧繞。
易颯壓低聲音:「這個井袖,還知道你什麼秘密嗎?」
宗杭有點慶幸自己聽了易蕭的話,沒把太多事透露給井袖:「她不知道我是死了又活的,她只以為我是被素猜的人沉了湖,在湖底下被老k救了……」
易颯下意識問了句:「不是我救的嗎?」
「你不是不讓我說嗎?」
易颯反應過來,心裡挺受用的。
「但是她知道我能睡在水裡,也見過我身體的異常狀況……」
「她嘴嚴嗎?可靠嗎?」
宗杭心裡沒底,不知道該怎麼答。
易颯冷笑:「光這一條,夠你受的了,這個女人,你要是能處理,找機會看著辦,不然遲早壞事。」
她是沒殺過人,但是讓別人處理這個幹掉那個,倒是信口就來。
接下來可說的也就不多了:k讓他試了菜、鬥了鱷魚、提醒他保守秘密,因為三姓容不下像他們這樣的人,安排了偷渡,緊趕慢趕這次的開金湯,說是想過來查清楚身體異常的原因,然後花了錢讓他替工上船……
他說:「上了船之後,她就再也沒出現,也沒跟我聯繫過,我也不知道怎麼找她,事情……就是這樣的。」
***
講完了,宗杭脊背上有點冒汗,但心裡坦然。
自己的部分,他算是「知必言、言必盡」了。
易蕭的環節,他也儘量簡略了,只透露她是個女的、跟他一樣的情況,對三姓似乎頗為了解,安排了他上船前的一切。
如此而已。
他偷眼看易颯。
易颯正盯著手機看。
後半程聽下來,她只打了兩行字。
——宗杭和我一樣。
——k知道內情。
她也爆過黑血管,而且是定期的。
第一次出現這種異常是在十四歲,第二輪「女七試」之後不久。
***
三姓有「女七試」、「男八考」,其實「七」、「八」指的不是考核項目的數量,而是年齡。
中國古代的陰陽論認為,女人以「七」為生命周期,而男人是「八」。
比如,女孩子七歲換牙,「二七而天葵至」,十四歲時生理成熟;而男孩子八歲換牙,「二八腎氣盛」,十六歲時有遺精,可以生子。
女子「四七」二十八歲時,身體到達鼎盛期,「五七」三十五開始,「面始焦,發始墮」;男人「四八」三十二歲時,「筋骨隆盛」,「五八」四十歲時,才開始「腎氣衰」。
這周期差異越到後來越大,女人「七七」四十九歲「天葵竭」,被認為是絕經的時間,開始逐漸喪失生育能力,而男人是「八八」六十四,兩者相差了十五歲之多。
當然,這指的是普遍情形,保養得當的,自當別論。
這套陰陽論其實談不上什麼科學依據,卻在很長時間內影響了中國社會的婚戀構成:中國習慣「男大女小」的婚姻搭配,部分也源於這套理論,包括封建時代男人年過半百,仍理直氣壯娶妾生子。放到現代社會,很多少年夫妻,到中年之後,男人顯年輕,女人卻因操勞過甚,站到一起如同差了十幾歲,也有人歸因於這套理論。
三姓算是老家族,代代延續,往上能追溯幾百幾千年,這套陰陽論也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七試八考」就是遵循男女的生命周期,分別在女子七歲,十四歲,男子八歲,十六歲時開考,並不是說女的考七項,男的考八項。
更有意思的是,三姓上下,濟濟數千口,找不到一樁姐弟戀,大概也是受這影響。
***
「女七試」第一輪,定種子選手;第二輪,定水鬼頭銜。
只要是三姓的成員,都算水葡萄,其它的,依能力的不同,依次叫水抖子、水八腿、水鬼。
水抖子,代指魚,魚游時,像在抖來抖去——這樣的人,可以在水下辦事跑腿。
水八腿,八條腿橫行,那是螃蟹——這樣的人,可以在水下幹活,能獨當一面。
水鬼,更不用說了,物以稀為貴,這些年,一直維持著「三姓八水鬼」的格局。
作為「頭號」、「熱門」,易颯瘋狂想當水鬼。
這是三姓的內部結構決定的。
如同任何一個行業,賺錢的、生活富足的,只是金字塔頂端那一小撮,剩下大多數天資平平的丁、姜、易姓,也只不過是東奔西跑、內外操持,在家族大事上蓄力出力,以期混口飯吃。
想往高處走,有兩條道。
一是走專業路線,從水葡萄開始,努力往抖子、八腿、水鬼邁進,不過這條道看祖宗賞飯,天生的,再勤補不了拙。
二是走輔助路線,進掌事班。
掌事之於水鬼,從某種程度上講,如同經紀人之於明星,水鬼只管提升專業素養就好,順便拿錢,其他大小瑣事、內外打點,一概不用分心,有掌事代勞。
含糊點說,也有點像蹺蹺板的兩頭,缺了對方都不行,但很難維持絕對平衡,難免磕絆,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不過,穩是掌事穩,因為水鬼時有更迭,你是,你兒子未必是,一旦老死或者橫死,光環和優待也就不在了。
掌事不同,靠人脈、關係、經營,結個兒女親家,拜個干兄乾弟,盤根錯節,苟富貴,一起旺,反而底氣更足。
易九戈和易蕭死後,易颯也就是個普通的易姓小丫頭了,丁長盛沒能死磕著辦她,除了因為沒確鑿證據,還因為水鬼和掌事會上,大家的一致反對。
易雲巧當時剛生了孩子,母性泛濫,再加上自己是易家人,說話時眼淚都下來了:「小丫頭這麼點大,家裡死得沒人了,你還非說她有問題,你好意思嗎?」
丁長盛據理力爭:「雲巧,你是沒到現場,有一些人,我們到的時候還沒完全斷氣,皮開肉爛的,都沒個人形了,後來我們都是偷偷燒掉的——姜駿要不是車子翻了,被壓在裡頭,陰差陽錯『隔離』,估計也出事了。她這一身血,又是在十幾里外找到的,萬一也染上了呢?」
九幾年,中國大部分地方都還很乾淨,哪怕是現在讓人談虎色變的愛滋病,當時也只是被稱作「洋人病」、「壞病」,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能從沿海及邊境城市突入內陸,大部分人對什麼感染、病菌、潛伏期都沒什麼概念。
丁海金當時還沒做心臟搭橋,說話中氣十足:「小孩子,免疫力那麼弱,要感染早感染了,還能這麼活蹦亂跳的?」
最後的結果是:先寄養著,定期給她查身體。
***
寄養生活不好過,再沒有和顏悅色的叔叔阿姨來送桔子水罐頭了,沒新衣服穿,吃飯時掉飯粒子會被敲碗、罰站,她每天活得咬牙切齒,在床頭貼了張《新白娘子傳奇》里觀世音的貼紙,一天十幾拜,沒人時還會磕頭,因為電視裡說了,心誠則靈。
她只一個念頭:讓我當水鬼!讓我當水鬼!
菩薩大概是聽見了。
「女七試」第一輪,她閃亮得灼了所有人的眼。
易雲巧大喜,三姓八水鬼,易姓本來就出得少,丁、姜、易是「三三二」的構成,易蕭死了之後,變成「三三一」,易家只剩她一個女獨杆兒了,倍感孤獨。
於是對易颯重點培養。
易颯也不含糊,十四歲那年的第二輪女七試,以絕對優勢過了關。
但事情還沒完,水鬼和掌事會還要最後討論落槌。
這一討論,連著好幾天。
那一陣子,她焦急萬分,恨不得扒到小房間的門上聽消息。
出消息的前一天,照舊沒討論出個結果,易雲巧出來時,她殷勤地送上一杯茶。
易雲巧喝了一口潤喉,然後低聲憤憤:「丁長盛這個犟驢,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拿出來說!又扯什麼一代只能出一個水鬼,什麼年代了,就不興創新嗎?姜家之前,三姓也沒出過父子水鬼啊,就不興出個姐妹的?」
她以為沒指望了,臉色發白。
易雲巧又安慰她:「不過你放心,現在缺的就是水鬼,那幫人不捨得放棄你的,再說了,姜孝廣一直關照你,畢竟你姐姐差點做了他兒媳婦……他們肯定站你這頭,你安心等著吧。」
說得輕巧,哪安心得了啊。
回到房間,易颯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兩天,她脾氣日見暴躁,以為是等結果太煎熬,沒怎麼放在心上。
後半夜迷迷糊糊睡去,做了個夢。
夢裡,她氣得嚼穿齦血,拿著鞭子往丁長盛身上狠抽:這王八蛋!就是不想讓她舒服!
抽著抽著,突然天昏地暗乾坤倒轉,丁長盛那一身鞭痕道道抬頭,都成了蠕動著的黑色活蟲,密密麻麻向她爬過來,她邁不開步子,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團團纏裹……
好不容易醒過來,騰地坐起,汗流浹背,黑暗中喘了好久,這才抬手去抹額頭的汗。
抹到一半時,忽然僵住。
再然後,近乎瘋狂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脖子、手臂……
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
十幾歲的少女,肌膚正是水滑的時候,怎麼可能像被曬乾的黃土溝壑般凹凸不平?
最初的慌亂過後,她摸到床頭的開關,把燈打開,然後慢慢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穿衣鏡。
那是……什麼東西?
歇斯底里的尖叫即將衝破喉嚨的時候,易颯忽然抬手,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能叫。
不能讓人知道。
水鬼頭銜唾手可得,她有大好的前途,一叫就全毀了。
她光腳走到鏡子邊,看自己滿頭滿臉的黑色猙獰。
消下去。
快消下去。
日出之前,還不消下去的話,她就完了。
……
第二天的天氣分外好,陽光照在哪一處都明晃晃的,屋子裡白得坦蕩、白得發亮。
易雲巧來敲她的門,敲開了之後,一臉喜色,剛卷好的頭髮一綹綹揚眉吐氣,躍躍欲飛。
然後對她說:「颯颯,妥了!」
她揚起臉笑,說:「謝謝雲巧姑姑。」
這笑驚艷了易雲巧,誇她:「歐呦,你看看,聽到好消息,人都更漂亮了。」
易颯也是頭一次發現,原來懷揣巨大秘密的人,可以笑得這麼漂亮。
原來不惜一切要死守的決心,也能讓人的眉眼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