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2

  五分鐘。

  頭三分鐘,宗杭都用來鋪床了,他從沒鋪過,想當然地從床這頭轉到那頭,只一隻手活動,哪裡不平就往哪邊拽一拽。

  後兩分鐘,他坐在床上,一本正經,臉色嚴肅。

  居然真在思考。

  易颯黑著個臉,看計時器分秒往少了跳,其實心裡想笑。

  她看宗杭,覺得怪新鮮的。

  她從小長在複雜的環境裡,習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即便討厭誰也笑嘻嘻的,然後背後出陰招使絆子,長住柬埔寨之後,身邊活動的也大多是人精,腦袋削得尖尖,任何境遇都找得到插槽——哪怕陳禿這樣看似厚道的,還駝一身見不得光的事兒呢。

  所以宗杭就像誤入片場,吃她恫嚇,也吃她耍手段,從不見招拆招虛與委蛇,那副思考起來的苦惱小樣兒,居然讓她覺得,再凶點都下不去手了。

  時間到了,易颯咳嗽了一聲。

  ***

  宗杭一開口就很驚人:「我知道,我說了之後,你可能會殺了我的……」

  易颯忍不住:「你有什麼特別的,我要殺你?我又沒殺過人。」

  現代社會了,別一提殺人就像拔個蘿蔔一樣容易:不是那種殺全家的大仇,她還真犯不上提刀去拼,退一步講,真是不共戴天的仇,不是還能報警嗎?誰喜歡讓自己身上背人命?

  即便陳禿的事,她恨得牙痒痒的,但怎麼對付丁磧,現在也只是往「借刀」的路數上想過。

  宗杭覺得踏實點了:從殺一個到殺兩個,只是再揮一刀的問題,但從沒殺過人到殺人,中間隔的是天淵。

  不過還是按想好的往下說:「但是我這命,本來就是你救的,讓你拿回去,也不過分,就是……你真決定拿回去,能不能多給我點時間,讓我處理一下我家裡的事……」

  他偷瞥了易颯一眼,小聲說:「人家古代殺死囚,還給吃頓好的呢。」

  還挺能旁徵博引的,易颯不廢話:「能。」

  「還有就是,這裡頭,還牽涉到一個人,人家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出賣人家,我用『小a』指代她,關於她的關鍵信息,我也略過,可以嗎?」

  倒也合情合理,不隨便把幫過自己的人供出來,算是有節氣,就是不挑點刺,她心裡不爽。

  「不行。」

  宗杭心裡一緊……

  易颯低頭看手機,調出記事本,方便記下一些關鍵內容:「用老k。」

  也是,小a聽起來有點活潑可愛,老k更符合易蕭的氣質一點。

  宗杭接著之前停的位置往下講:如何來到一幢很偏僻的船屋,就是在那跟k遭遇的,丁磧先教了他一個手勢……

  易颯打斷他:「做給我看看。」

  宗杭有板有眼給她做了一遍,還怕她不懂:「這是當地的黑話,意思是『交個朋友,有事好商量』。」

  易颯:「……不是,這話的意思是:有種你就來。」

  宗杭愣了一下:「是挑釁的意思?」

  不然呢?易颯沒理他,手指快速翻飛,在記事本上打下幾個字:水鬼招、丁知道k身份、k是三姓的人……

  打到這裡,略作停頓。

  一個在湄公河的掛水湖裡活動、且讀得懂水鬼招的人,很可能是易家人。

  於是又添了幾個字:可能姓易。

  宗杭候她打完,繼續說下去:k從水下忽然撲上來,是個頭髮散亂的女人,身上有奇怪的腐臭味……

  易颯再次打斷他,語氣里多了幾分異樣:「這個女人,是不是手臂上很多疤?」

  宗杭奇道:「你也認識她?」

  易颯說:「你先停一下,讓我想一想。」

  她的指尖停在「編輯」的起始符上,腦子裡快速串聯,有條暗線漸漸明晰。

  她一開始就想錯了:她以為丁磧是丁長盛派來「觀察」她的,先入為主,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

  但其實不是,丁磧來柬埔寨,根本另有目的,丁長盛三番兩次打她電話,顯然也知情。

  在浮村時,這女人突然出現,不攻擊別人,單針對丁磧,丁磧又不惜殺人放火,要引這女人出來……

  心裡明明門清,卻在她面前裝無辜受害一無所知,按說三姓之間還是有著表面友誼的,丁家出了麻煩,鬧到要出國抓人,她幫一把也未嘗不可啊。

  為什麼怕她知道?

  易颯慢慢敲出幾個字——

  k是誰?

  過了很久,她才抬眸看宗杭:「你繼續。」

  ***

  這繼續有點難以啟齒,宗杭索性豁出去了,硬著頭皮一口氣講完:「丁磧朝我們開槍,開很多槍,我們就……都死了。」

  說完了,屋子裡有點靜。

  風吹進來,不大,窗簾角只掀起了一點,又耷拉回去。

  易颯說:「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你其實是個鬼?」

  這也不賴她,想向人證明自己死了不難,死「過」才難,宗杭覺得還是往下說比較好,細節都在後面,細節飽滿了,一切就不那麼荒誕了。

  「我再次醒過來,是在一個月之後,躺在一家酒店盛滿了水的浴缸里,沒嗆水,也沒淹死,後來k跟我說,這叫『坐水』。」

  易颯臉色微變:「你能坐水?」

  宗杭心念一動:事實勝於雄辯,為什麼不證明給她看呢?

  「你現在就可以計時,十分鐘、二十分鐘,都行。」

  他急急走進洗手間,塞上了洗臉盆的下水塞,然後放水,易颯終於半信半疑地過來時,水盆里已經滿了約莫2/3。

  宗杭擰上水龍頭,沒有做什麼「深吸一口氣」之類的準備,直接把頭埋進水裡。

  易颯看時間。

  閉氣這種事因人而異,普通人一兩分鐘差不多了,即便經過訓練的,也就五六分鐘。

  她在十分鐘的時候叫停,拍了拍他肩膀:「起來吧。」

  這成績,已經好過很多三姓的子弟了,她確定他可以坐水。

  宗杭抬頭,頭臉不斷往下滴水,易颯拽了條毛巾扔給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你說你被打了好幾槍,那身上有疤嗎?」

  宗杭訥訥:「疤也不明顯,但是你如果……仔細看,能看到一點淡紅色,像斑疹……」

  他擦好了,掛好毛巾想往外走,但易颯站著不動,正擋住路,臉色很難看。

  她說:「讓我看看。」

  宗杭猶豫了一下,一隻手抓住t-shirt下擺,慢慢往上拉,然後低下頭,下巴壓住拉起的下擺,兩邊用胳膊夾緊,生怕露了點,不雅觀。

  他彆扭地指給她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三處中彈,一處在乳-間心窩,一處在肝臟,一處在胃,現在留存的顏色都很淺,淡得像被稀釋過度的銀紅。

  易颯低下頭,湊近去看,宗杭只覺得她的呼吸拂在自己上腹間,耳根燙得要命,那一處的皮膚不自覺地縮顫了一下。

  易颯說:「別動。」

  她伸出食指,指腹摁向他肝臟處的那一枚。

  宗杭看不到,但她看得清楚,那一處的皮膚受力凹下時,邊緣處現出許多細小的褶皺,像發散線,線的顏色要更深一個色階,撤手就消,不是仔細觀察,壓根看不出來。

  易颯縮回手,指甲的邊緣輕輕撓過自己的掌心,頭一次覺得氣喘不上來。

  她有點語無倫次,覺得必須要說點什麼,用以掩飾自己的失常:「這就是子彈留下的疤嗎?一點都不像。」

  宗杭也覺得不像,疤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層結痂附著在柔軟平滑的皮膚表面——但他的這三處,沒有凹凸,不粗糙,跟周圍的皮膚壓根沒兩樣,乍看上去,像輕微的色素沉澱。

  他說:「我以前看過一篇怪奇故事,國外的,講一個警察,抓劫匪的時候,被槍正打在心臟上,死了,他的父母很傷心。」

  「十多年以後,忽然有對年輕夫妻帶著一個小孩找上門,說是這個小孩,打會說話起,就堅持認為自己是那個警察,還一直鬧著要回家,那對夫妻沒辦法,就帶著他找來了。」

  「雙方見面之後,小孩跟那對老夫婦聊起警察小時候的事,說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而且,小孩的心臟部位,有個暗紅色的胎記,跟死去警察的中彈部位,幾乎重合。」

  「於是就有人說,這小孩,是那個警察死了之後投胎轉世的,前世的傷口,變成了今世的胎記。」

  他低頭看自己的那幾處疤:「我也覺得,這不像彈疤,更像胎記。」

  又小心翼翼看易颯:「我這個衣服,能放下來了嗎?」

  易颯這才反應過來,側身給他讓路,語氣有些不自然:「你先過去坐著休息會吧,我洗把臉,船上又熱又潮的,都出汗了。」

  宗杭趕緊出來,回頭看洗手間的門掩上,長長鬆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真幸運,易颯肯聽他說話,又通情達理,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也暫時接受了,沒有自以為是地罵他胡編亂造。

  ***

  易颯掬了幾捧水撲臉,然後抬頭看鏡子。

  過了會,她伸手把左側的頭髮撩到耳後,側了頭,看耳根下、很多柔軟碎發的那一處。

  那樣胎記般的疤塊,她也有,顏色更淡,四個,比宗杭的更小些,又有頭髮做遮掩,這麼多年,沒別人知道。

  三江源事件之後,作為所謂的「傳奇」、「出事的人里唯一一個活下來的」,易颯不止一次被丁長盛追問過,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每次都怒氣沖沖:「我怎麼知道?我當時三歲半,嚇也嚇死了,我能記得有東西掉在車頂,還有那隻骷髏手,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嗎?後來門被拉開,那東西在車裡亂抓,還把錄音機摁響了,我尿褲子了,嚇暈死過去了!我從小就怕鬼,大家都知道!」

  姜孝廣也旁敲側擊地問過一次。

  她無限委屈:「姜叔叔,我三歲半!你能指望我記住什麼?」

  姜孝廣說:「也不能怪你丁叔有懷疑,當時,你父親那些人的屍體,都是在車隊附近發現的,唯獨你,一雙小短腿,居然能跑到十幾里外……」

  她說:「我沒跑,肯定是那個『人』抓著我跑的,我哪跑得動,我當時暈過去了!」

  姜孝廣好脾氣地笑:「你別跟個暴躁雞似的,咱們找到你的時候,你身上都是血,連貼身的衣服上都有。」

  她理直氣壯:「那個『人』的,肯定是他的,從我脖子裡流進去的,當然就把內衣上給染了!」

  她對此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十幾歲時的一天晚上,忽然做了個夢。

  夢見1996年冬天的西寧火車站,江河招待所里的桔子水罐頭,姐姐易蕭拿著粉撲往臉上撲粉,清寒的夜氣里飄著那首曲調悠揚的《上海灘》……

  然後車門猛地被拉開,那件她拿來藏住自己的黑色大棉襖掀飛出去,她的尖叫聲乍起即歇,因為那隻骨爪從她的耳頸處插了進去……

  她被這噩夢驚醒,一身冷汗淋漓,爬起來去洗手間上了個廁所。

  洗手時,忽然鬼使神差地、對著鏡子撩開一側的頭髮。

  她當然不至於去相信那個荒誕的噩夢,耳頸處被骨爪那樣插進去,人早死啦,她可好端端地活著呢。

  對著那幾處淺淡的色塊疑惑了好久之後,她下了個結論:這是胎記,因為顏色太淺、位置太隱蔽了,所以連父親、或者姐姐,都從沒發現過。

  ……

  ***

  易颯伸出手,像剛才一樣,對著其中一個色塊摁下去。

  又出現了,那種發散線般的細小褶皺。

  她重新抓了抓頭髮,讓那一處再次被覆蓋、不見天日,再然後,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忽然打了個寒噤。

  她是跟宗杭一樣嗎?

  也許,丁長盛那些落在她背後的陰沉目光,從來都不是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