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1(捉蟲)

  宗杭穿著丁磧的褲子,隔著幾步遠,跟在易颯的後面。

  她交代的:工服脫掉,穿這個進客艙,怕別人記不住你嗎?別跟得太近,自然一點,這船上幾百號人,很多人互相都不認識的。

  宗杭儘量裝得自然,但每逢有人走近,還是會不自覺地低頭,或者假裝拿手理頭髮:受傷的那隻手腕上纏著個塑膠袋,裡頭兜了串葡萄,這樣一遮,拗折的手指就不是那麼顯眼了。

  上了頂層,轉過兩個彎,前頭的易颯忽然停下,垂在身側的手往後撇了撇。

  這是前頭「路況」不太理想,宗杭趕緊低頭,另一隻手伸進塑膠袋裡,裝著翻檢葡萄。

  易颯看走廊里貼的客船旅遊宣傳頁,居然有個段落標題是「走近鄱陽湖,神秘的東方百慕達」。

  她一心二用,眼角餘光往那頭溜了幾次之後,終於等到時機,急回頭催他:「快快快!」

  她用跑的,宗杭也一溜小跑跟上。

  到門口時,易颯已經在擰轉鑰匙了,就在這個時候,身後那扇門的門扣咔噠一聲。

  易颯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宗杭的後背心,把他搡進門去,然後握著門把手轉身,胳膊拗在背後,笑得極乖巧:「雲巧姑姑。」

  她對面,住的是易家的另一個水鬼,易雲巧。

  她是不慌不亂,易雲巧卻有點猝不及防,「哎呦」一聲,拿手直撫胸口:「颯颯,你要嚇死我啊。」

  易颯心說:不知道誰嚇誰呢。

  易雲巧個子不高,樣貌也稀疏平常,就是個大眾長相的老阿姨,不過走在路上,回頭率向來很高:因為她特別熱衷於拿塑料捲髮器卷頭髮,而且,大概是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捲髮器很好看,經常不拆。

  現在也是,劉海上卷了一個,顫巍巍的。

  易颯從前叫她「巧姑」,易雲巧嫌難聽,說聽上去像古代劇里的丫頭名字,硬逼著她改成了「雲巧姑姑」。

  這大半夜的,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下了……

  易颯奇怪:「雲巧姑姑,你出去啊?」

  易雲巧說:「我去朝姜家那邊打聽一下,這金湯還開不開了……」

  說到這,左右看了看,也知道被人聽去了不好:「過幾天,我有個大侄子結婚,我是主婚呢……」

  易颯哭笑不得,走近兩步,壓低聲音:「姜叔那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這樣不好吧?」

  易雲巧白她:「我這歲數了,這點禮貌不知道?在他面前,我當然會表現得很沉痛的,只不過是人都知道,肯定是開不成了——姜駿出了事,按理應該是姜孝廣頂上,但一來這種狀況沒出現過,他腦子裡能不能出金湯圖都懸;二來兒子死了,做老子的多難受啊,白髮人送黑髮人,至少緩上三五個月吧?你還攛掇他去開金湯,不地道。」

  「所以不如早散,我們忙我們的,姜家忙發喪,等這些糟心事兒都過去了,再合計重開的事兒。」

  易雲巧有點一根筋的脾性,易颯知道勸不了:「那你小心點啊,小姜哥哥的事,都猜是人為,兇手說不定現在就在船上呢。」

  ***

  進到屋裡,看到宗杭還站著:大概她剛搡他那一下子,搡到哪,他也就站到哪了,也不知道先找個地方坐下。

  本來想先開問,看他暈了妝的熊貓眼和拗折的手指,覺得好笑又可憐。

  易颯指洗手間:「你先去洗把臉。」

  洗手間挺小,宗杭只一隻手洗,又慢又吃力,洗到中途,易颯進來,就著水龍頭洗冰棍枝,宗杭趕緊給她騰地方,無意間瞥到她低頭,頭髮向頸側滑落,露出後頸那一塊——以她頭髮的長度,又不愛扎,那一塊曬不到,比別處都要更白皙,細碎的絨毛髮間,有一顆小小的痣,可愛極了。

  以易颯給人的感覺,即便故意笑得乖巧,也輪不上用「可愛」去形容,宗杭覺得新奇,覺得她頭髮總蓋著的這一處,斂藏著某種特別溫暖的秘密,被自己給發現了。

  頸部線條也很柔,細膩溫軟地滑進後領,也牽引著他的目光……

  宗杭忽然警醒:他在看什麼呢?這眼珠子,卑劣!太卑劣了!

  正面如火燒,易颯催他:「趕緊的,磨蹭什麼呢。」

  又指洗手的香皂:「拿肥皂搓!你這化妝品,爛歸爛,防水還挺好。」

  宗杭洗了個乾淨出來。

  易颯坐在床上,手邊攤了剪刀紗布和疊好的毛巾,冰棍枝被她剪短了,正拿指甲鉗上的挫塊把斷口磨圓。

  她向宗杭示意了一下身側:「坐。」

  候著他坐下,又把毛巾送到他嘴邊:「咬住了,手拿過來。」

  宗杭咬住毛巾,把手遞過去。

  易颯左手托住他腕心,右手作勢覆在他拗折腫起的指面上,宗杭也知道大概是要正骨,想到即將到來的那鑽心的一下子疼痛,手臂都有點發顫。

  易颯也察覺到了,她皺起眉頭,說:「要麼這樣……」

  「我把你先打暈,然後再給你正骨,打暈人很容易,不疼的,後頸切一下子,你很快就過去了。」

  還有這種好事?

  宗杭喜出望外,正猛點頭時,易颯手上一緊,拽、捺、推,一根正完,馬上另一根,三根手指,一氣呵成。

  宗杭痛得身子糾成一團,牙齒咬得死緊,怕不是把毛巾給咬穿了,額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最艱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了,易颯甩了甩手,拿起剪好的冰棍枝,兩片夾一根手指,權當是夾板,然後拿紗布一圈圈裹上:「我也沒處去找石膏,你就這樣先湊合吧,你還算運氣的,我隨身帶急救包……你這手,後面會腫得更厲害,實在不行,到時候,我再想辦法給你放血。」

  正說著,有人敲門。

  易颯臉色微變,拿膠帶固定好紗布,向宗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走到門後,先湊到貓眼上看了看,這才把門開了一道縫,身子全掩在門後,只露一細條的臉:「雲巧姑姑,我正要洗澡呢,衣服都脫了,就不給你開門了啊。」

  易雲巧不在乎這個,聲音壓得很低:「颯颯,我剛去問了,說是延期,明後天這樣,大家就可以下船了。」

  這不是好事嗎,你可以回去給大侄子主婚了,怎麼還一臉的諱莫如深……

  「就是有件事怪怪的,我跟姜孝廣聊完,開門出來的時候,丁長盛來找他,說是到處都找不到丁磧,我一聽,心說這兇手挺囂張啊,難道又下手了?我就停了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姜孝廣問丁長盛,船到了嗎?」

  易颯沒聽明白:「什麼叫『船到了嗎』?」

  「對啊,就是說啊,」易雲巧的眸子裡滿是這個年紀特有的精明和老辣,「他只說了這幾個字,忽然看到我還沒走,立刻岔開話題,關心丁磧去了。」

  「你說,咱們不就坐這一艘船嗎,而且已經定錨了,能『到』哪去?還有別的船嗎?要說是那些放出去找人的橡皮艇,不是早回來了嗎?」

  易颯嗯了一聲:她屋裡藏著宗杭,惦記著要從他口中問出陳禿的事,易雲巧偏又沒完沒了。

  她有點心不在焉:「所以呢?」

  「颯颯,你是不是沒腦子?」

  要不是門縫兒不夠寬,易雲巧真想一指頭戳她腦門上:「就你這樣的,還水鬼呢,跟你姐姐一個德性,她是光臉蛋漂亮,沒腦子;你是看著伶俐,也沒腦子。」

  「姜孝廣問的是『船到了嗎』,不是『船來了嗎』、「船回了嗎」,這說明了什麼?你揣摩一下!」

  她大概也看不上易颯的揣摩能力,馬上迫不及待揭曉:「說明很可能有另一個地點、另一條船!姓丁的知道,姓姜的也知道,唯獨我們姓易的不知道!」

  「你再聯想一下,他跟我說開金湯延期了,讓我們這兩天就走,結果居然還有另一條船!他是不是想撇開了我們,自己去開金湯?三江源那事,死的大部分都是易家人,咱們本來就人少,地偏,還元氣大傷,那兩家離得近,勾搭到一起那是分分鐘的事!」

  「還有,姜駿的死,蹊不蹊蹺?他故意拿這個來遣散我們,就是認定了人命大過天,我們會給面子……」

  這編劇的苗子,居然當了水鬼,也是夠浪費的,易颯哭笑不得:「雲巧姑姑,姜駿是姜叔叔的親生兒子,獨苗!姜叔叔為了私吞金湯,把親兒子給弄死了,你是這意思?」

  易雲巧一時語塞,又不肯認輸:「那,萬一死的是假姜駿呢,替身?」

  易颯說:「在橡皮艇上,姜叔確認之後,我也看了小姜哥哥的屍體了,我敢跟你保證,就是他,不是化妝的或者體型相似仿冒的,而且,姜叔缺這個錢嗎,他會怕我們分一杯羹嗎?3就是我們開金湯,我們也得分給他的。」

  易雲巧沒詞了。

  但她不願意承認自己被說服了,離開的時候,猶在念念有詞:「總之,我還是覺得……有問題……」

  ***

  關上門,易颯大致捋了一遍易雲巧的話。

  那句「船到了嗎」的確讓人費解,但事有輕重緩急,她現在有更關心的事。

  她看宗杭:「你歇好了嗎?」

  算是吧,宗杭點頭:沒疼痛感了,他從腕根到指梢,都已經麻得差不多了,沒知覺。

  「在浮村的那天,是陳禾幾送你走的嗎?」

  宗杭搖頭:「不是。」

  想了想又補充:「丁磧叫醒我的,說計劃有變,拿了個編織袋裝著我,拎出去的,我從頭到尾,都沒看見那個陳先生。」

  「然後呢,開船走的?大船嗎?」

  宗杭回想了一下:「是大船,但是一開始很慢,沒聲音,像是慢慢撐出去的,過了好長一段,才聽到機器響,然後船速就快了。」

  這跟自己的推測幾乎完全契合,易颯心跳得有點快:「再然後呢?」

  「開了很長時間,忽然停下了,我以為到地方了,但他又把我拎到了一條小船上,他之前吩咐過我別動、別出聲,所以我一直縮在袋子裡,沒敢看。」

  「那總能聽到吧?有什麼動靜沒有?」

  確實有,宗杭點頭。

  對那一段,他也始終雲裡霧裡:「我聽到開船,船速很快,水花聲很大,最後好像開到岸上了,因為聲響又鈍又沉的,接著又有光,像火燒一樣,編織袋不算厚,那種光的明暗很明顯。」

  媽的,還真對上了,丁磧居然還真敢!

  易颯氣得太陽穴突突的,彎腰在行李包中一通亂翻,拿出一個老銀的扁煙盒打開,從碼得整整齊齊的木煙枝中撿了一根點上,借著這吞吐慢慢做深呼吸。

  19號就快到了,很忌動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眸看宗杭:「那後來呢?他拿你怎麼樣了?」

  「我一直以為陳禿把你送出去了,覺得不會出什麼事,也就沒再問過。直到一個月之後,在暹粒遇到龍宋,又看到你家裡的尋人啟事……」

  「你這麼戀家的人,怎麼會不跟家裡頭聯繫呢?還有,你為什麼會在這條船上裝廚工?還跟丁磧大打出手?」

  感覺這裡頭必然也有一個故事,複雜程度,大概不輸陳禿的死。

  沒想到的是,這個時候,宗杭反成了鋸嘴葫蘆。

  他臉色白一陣紅一陣的,不敢跟她對視,頓了頓低聲說:「我能不能不說啊?不是很方便說。」

  易颯說:「行啊,誰還沒有個小秘密。」

  宗杭感激地看她,誰知她緊接著就向門口指了指:「那你走吧。」

  宗杭一愣:「去哪啊?」

  「水裡、天上、北京、上海,愛去哪去哪。」

  宗杭有點回過味來了:「是不是我不說,你不高興了?」

  易颯笑出來:「別,別,你可千萬別誤會,我沒有不高興,**值得尊重,你的秘密你留著,再甜我也不稀罕舔。」

  「但我這個人,做人有一條:我從來不庇護任何有秘密的人,我幫人不是不可以,必須給我亮底牌。」

  「我第一次救你,是因為我大致知道你的背景,你算得上簡單、乾淨,但現在不一樣,距離我們上次見面,都快兩個月了,人變壞就是一閃念,兩個月,足夠發生太多事了……」

  說到這兒,心裡忽然咯噔一聲。

  宗杭又是眼線又是疤,在船上假冒廚工——丁磧自傍晚之後,其實一直都在追查姜駿的事——宗杭和丁磧在廚房大打出手,現在又支支吾吾……

  撇開對丁磧的惡感和先入為主,對事不對人,如果宗杭和姜駿出事有關呢?

  她一下子沒耐性了,反正陳禿的事已經搞清楚了,就當她過河拆橋吧,她不想攪和進姜駿的命案,不然自己都洗不清了。

  「現在就出去,立刻、馬上。」

  說完了,好像覺得言語還不夠威懾,毫不留情,伸手就來揪他的後頸領。

  宗杭沒想到她翻臉如翻書,還上手了,急得後背發汗,領子被她一揪,險些從腦袋上拽脫下來,情急之下,想抓住什麼……

  客房的床都沒框,只抓住了床單,床單又不經抓,嘩啦一下子,連枕頭帶剪刀紗布,全落地了。

  宗杭急得都結巴了:「你不能……這樣,我又不是故意不說,裡頭牽涉到別人,你總得讓我想……想一想。」

  運動會比賽,發令槍之前,還有個緩衝的「3,2,1」呢,哪有她這樣的,說上吊就油漆棺材,不死都對不起棺材本,真是……很有個性啊。

  易颯說:「是嗎?」

  看來是有門,她鬆開宗杭,拿出手機調到計時器,設置了之後把屏幕對著他:「給你五分鐘。」

  頓了頓又加了句:「再把床給我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