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廚房的好處在於半成品多,很多醬醃熟食,湯骨都是熬好了備用的,很少需要現切現做。
宗杭什麼都想給她推薦:「你想吃什麼?這裡有排骨,還有魚,醬牛肉也不錯,還有海蜇,涼菜……」
易颯沒胃口。
她其實就是單純的餓,出了這麼大的事,勞心勞力,肚裡空空,想找點東西來填——但那些油的醬的口味重的,想想就反胃。
她說:「就下碗掛麵吧,放幾片菜葉子,可以了。」
廚房有小灶頭,面和菜都熟得快,開水倒進鍋里,一滾火,就差不多了——宗杭覺得太簡單了,一邊把灶頭打開,一邊還極力向她推薦:「我給你撈塊湯骨進去吧,要不然打個雞蛋?還有鹹菜,我給你盛兩小碟?」
易颯本來心情就不好,再加上姜駿出事,腦子裡亂作一團,這眼線男還母雞抱窩般在耳邊叨叨個不停,她一下子火了:「不要!不要!水、掛麵、菜葉子!別的都不要!」
火頭起來了,突突的。
宗杭囁嚅著:「那……鹽也不要?」
易颯沉著一張臉。
剛氣大發了,忘記鹽這回事了,但話已經撂出去了……
她硬邦邦地說:「鹽也不要。」
那這面就太容易了,宗杭不吭聲了,默默煮好了面,裝了碗端到台子上,放好筷子,拖了張凳子過來,做了個「你請」的手勢,又坐回角落裡削土豆去了。
易颯剛剛真是挺凶的。
也怪自己,怎麼那麼多話呢。
還有,今天是17號,他記得,她每個月19號之前那幾天,心情都會日漸煩躁,那個包租突突車的柬埔寨人,還專門畫過一個波峰波谷圖,他怎麼就給忘了呢……
易颯拿筷子裹面,一點油星子都沒有的清湯里飄兩片菜葉子,確實很符合她的要求。
她看了宗杭一眼。
她從小就討厭那種給她獻殷勤的人,大概是長得好看,這種來自異性的示好從來就沒斷過,各類套路也見得生理性厭倦:言語撩撥耍帥的,給你點好吃好玩的就動手動腳的,欲擒故縱迂迴政策的……
這眼線男,中午那句「菠蘿甜」就給她留下挺莫名的印象了,吃個面也要發揮那麼多,殷勤太過,讓她覺得動機不純。
但怪就怪在,吼了他之後,他那副小心翼翼唯恐打擾的樣子,又怪可憐的。
易颯有點心軟。
不過道歉是不可能的,她從來沒給誰道過歉,小時候,耳朵都快被易蕭擰掉了,也只曉得哭,從沒服過軟。
她說:「哎,我給你提個建議啊……」
是跟自己說話嗎?宗杭心裡一突,趕緊放下手裡的活,頭一抬,表情又虔誠又認真。
易颯示意了一下自己臉頰:「你臉上,這麼大破相……」
「就別畫眼線這種烏七八糟的玩意了,說難聽點,別人會覺得你醜人多作怪,你又是做廚工的,儘量清爽點好。」
宗杭使勁點頭:「那我以後不畫了。」
易颯沒話說了,低下頭繼續吃麵。
還有很多事要忙,陳禿的事、姜駿的事、開金湯也多半要延期……
沒放鹽好像也沒什麼影響,反正食不知味,易颯三兩口吃完,把碗推開:「要錢的話,就記大帳上,這碗……」
宗杭忙不迭過來:「沒事沒事,我洗就行了。」
那行吧。
易颯說:「走了啊。」
開門出去時,覺得這小師傅挺有意思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宗杭正巴巴目送她,忽然見她回頭,有點手足無措,第一反應就是向她揮手:「再見,再見啊。」
***
易颯一路走回房間。
那個後廚的小師傅,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是像誰呢……
她掏出鑰匙開門。
屋裡很靜,出事之後,連帶的這船都沉默了,窗戶半開,窗簾被風吹地飄進又飄出。
易颯倚在門背上,有點茫然。
姜駿的死,她談不上多傷感,畢竟那些熱情的客套,都是她裝出來的。
她其實不喜歡他。
***
那一年,三姓齊聚三江源,為了找那個傳說中「毛線團都放不到底」的洞。
他們把廣袤的源頭水域劃分成三大片,一姓負責搜找一處,每一姓水鬼領頭,互相間以無線電聯繫。
易家人少,水鬼也少,只易蕭和易雲巧兩個女人,易雲巧跟易九戈一個輩分,不過小十幾歲,正懷胎待產,就沒有來。
為了平衡人手,不少丁家和姜家的人加入了易家的車隊,姜駿藉口幫忙,也嚷嚷著要加入——姜孝廣看出他是想找機會跟易蕭相處,哈哈一笑,也就同意了。
姜駿要是不來就好了。
他不來,說不定就不會發現那個洞。
就不會帶著易蕭和易九戈他們去找。
按規矩,易家人下了洞,姜駿算外姓,沒下,守著無線電,跟姜孝廣他們聯繫。
然後就出事了。
具體出了什麼事,至今沒人能說清楚。
三姓內部傳了好幾個版本。
有說是突然地震,洞塌了的;
有說是遇到不明生物,被團滅的;
還有說像水裡炸囦一樣,地下忽然炸開的。
易颯覺得最後一條可信度較高,因為據最早趕到現場的丁長盛說,姜駿坐的車子被掀翻扭曲,人也昏死過去。
還因為她僅存的印象里,當時是有東西從天而降,重重落在車頂,把頂蓋都砸凹了,然後車窗外探下一隻手骨,像是剝去了血肉。
也許是人被炸飛,皮肉都被炸沒了呢?
後來,她在西寧的江河招待所里醒過來,高燒剛退,整個人有點木木傻傻。
姜孝廣餵她吃梨水罐頭,很委婉地告訴她「爸爸和姐姐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問:「那小姜哥哥呢?」
姜孝廣說,小姜哥哥受傷住院了,等傷養好了,再帶她玩。
易颯就恨上了,她年紀小,沒有是非,只有好惡,還帶「我覺得怪你就怪你」的偏激。
你把我家的人帶走的,他們不回來了,你反而沒事,憑什麼?壞蛋!
怪了他很多年,直到真的長大成人,知道很多事情沒人該扛責任。
非要較真的話,可能就是命吧。
但「命」也真是捉摸不透,它在一個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又把姜駿帶走了。
***
易颯嘆了口氣,過去關窗。
這窗口沒格擋,人可以爬進爬出,聽說最後見到姜駿的人是姜孝廣:自助午餐時,他見姜駿沒下去吃飯,就上來敲門找他,姜駿說,晚上就要開金湯了,有點煩躁,吃不下東西,想睡個覺,休息會。
那之後,水鬼陸續回房,有人專門在走廊里把守,就怕擾了他們清靜。
所以,姜駿應該是下午出事的,房間裡沒有發生打鬥,畢竟周圍住的都是水鬼,有什麼大的動靜,早聽見了。
最合理的推測是:他趁著甲板上沒人時,自己從窗戶里爬了出去。
爬出去幹什麼呢?是去見誰?
易颯向窗外探身,左右看看,又往下看……
就在這個時候,腦子裡忽然火花一閃。
她想起來了,為什麼自己老覺得廚房的那個小師傅很熟悉。
因為曾經,在浮村的時候,也有人朝她揮手道別,當時,她就是這樣的視角,爬上爬梯,低頭去看。
那人一臉的驚喜和滿足,像是送她遠行,揮個不停,跟今晚上,那個小師傅送她離開時,如出一轍。
易颯呼吸忽然急促,她握住窗框,閉上眼睛,腦子裡迅速過著畫面。
兩個人。
年紀……相符。
體型一致,都是個子挺高,偏瘦,皮膚偏白。
揮手的姿勢,臉上的笑,還有眼睛裡滿溢的喜悅……
她其實沒正眼打量過他,那塊疤太顯眼,盯著別人的缺陷看,太過失禮,所以她總是一瞥而過。
但是細想想,一切忽然有了解釋。
他那些近乎笨拙的殷勤,那些被她嗆了之後從不著惱的小心翼翼,不是有心機的討好,而是因為,他知道她是誰,也對她一直懷著感激。
他是宗杭。
***
易颯走了之後,宗杭盯著她的湯碗看。
真可惜,他現在沒手機,不然真應該拍下來,多有紀念意義:他給易颯做的第一頓飯,親手做的,還沒放鹽。
虧得她沒想入非非要吃什麼大餐,他的廚藝,頂天也就是煮個面了。
他端起湯碗,正準備擱到水池裡,門又開了。
宗杭喜道:「你……」
後半句話咽回去了。
不是易颯去而折返。
門開處,丁磧迎著光站著,身形如一尊鐵塔,背後是漆黑的走廊。
宗杭的後背泛起涼意,警惕地盯著他看:「你有事嗎?」
丁磧反手掩上門,不動聲色地把插銷推上,然後一步一步向里走,目光四下逡巡:「有點餓了,有吃的嗎?」
宗杭後退一步,下意識跟他保持距離:「沒有,下班了,我們不做飯了。」
丁磧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宗杭:「你是那個……張有合的替工,怎麼稱呼你?」
宗杭猶豫了一下:「龍……龍宋。」
丁磧笑:「龍宋,這種名字,聽上去,東南亞的味道很濃啊。」
宗杭說:「誰說的,龍是中國姓,我媽媽姓宋,所以叫龍宋……」
話沒說完,突然一抬手,連湯帶碗向丁磧頭上砸過去,與此同時,向著大門處發足狂奔。
跟他提東南亞,東南亞是他「死」的地方,他能嗅不出味道不對?再說了,你自己說的,「既然都已經覺得一個人不像個好人了,就不該再相信他了」……
宗杭衝到門口,大力去拽把手,一抓之下,虎口生疼,這才發現上了插銷。
再想去撥銷,已經來不及了,丁磧一隻手已經搭到了他肩上,狠狠往後一掰一帶,他整個人就已經後仰跌飛了出去,落地時,砸翻了待削的兩筐土豆,身底下骨碌碌滾得到處都是。
宗杭急往後縮,無意間撐到一個土豆,抓起來向著丁磧就砸,丁磧頭一偏,土豆「嘭」一聲,砸到了不鏽鋼門上。
丁磧笑,伸手捋了下額前灑了湯汁的頭髮:「好好聊著天,幹嘛打人呢,怎麼,心裡有鬼啊?」
他叫出他的名字:「宗杭,是叫宗杭吧?」
慌亂中,宗杭終於摸到那把斬骨刀,心頭一喜,抓著不鏽鋼廚桌腿站起來,把刀橫在胸前:「你想幹什麼?」
丁磧輕蔑地看他:「宗杭,你這樣的人,是不會用刀的,刀和槍可不一樣……」
「你知道這刀多鋒利嗎?斬在我身上,可以一直斬到骨頭,肉會綻開,血會噴出來,幾大桶水都沖不乾淨……」
宗杭咽了口唾沫。
他挺怵頭這種血流成河的場面的。
丁磧說到中途,面色忽然猙獰,腳上一個勾抬,把板凳斜向他面門踹過來,宗杭一愣,正不知該拿刀劈還是胳膊擋,丁磧一個斜身倒地,右手猛撐,身子直撞過來,近前時左手迅速從他雙膝間穿過,一個抱甩,把他摜翻在地。
就聽咣啷一聲,那把斬骨刀跌飛出去好遠。
宗杭不會功夫,只能使盡力氣,猛掙猛踹,見丁磧來扼他脖頸,於是拼命拿手抓推他的手腕,一時之間,竟成平局。
宗杭心慌之下,並不覺得這局面有什麼稀奇,但丁磧不同,面色幾乎難看到極致。
丁長盛從小栽培他,三姓以水下功夫見長,並不擅打鬥,他算是少有的從小練到大、有紮實拳腳功底的人,胳膊上的力氣,不敢夸太過,但撐船挪車什麼的,不在話下。
宗杭這種,一看就沒什麼鍛鍊的普通人,身材也不算壯實,居然能跟他斗個平力。
丁磧心念急轉,只求速戰速決,瞬間撤手,五指如蛇形,滑入宗杭指間。
宗杭還沒反應過來,丁磧突然手指勾起,控住他的手指,向著反方向用力一拗。
指骨折斷的聲響,也不知兩下還是三下,宗杭痛得幾乎昏了過去,丁磧抓住這片刻間隙,猛然將他身子翻轉,胳膊紐起,抽了皮帶打繞扣住,這才起身,四下看了看,解了一麻袋的紅薯倒空,拿捆繩縛住他腳踝,隨手拈了塊抹布塞進他嘴裡,這才把他裝進麻袋裡。
扎口前,他低頭看宗杭。
宗杭怕是痛出了眼淚,眼線花得一塌糊塗,胸口起伏得厲害,眼神錐子樣盯他。
丁磧笑起來,說:「你很有意思,我得研究一下。」
他紮上袋口,動作很利索地清理了一下現場,確信沒什麼異樣之後,把麻袋拎拖到門口。
門打開,沒急著出去,避在門後往走廊里看了看。
很好,靜悄悄,也黑洞洞的。
丁磧吁了口氣,低頭把麻袋往外拖。
就在這個時候,易颯忽然從廊頂上倒掛下來,雙拳緊握,如同持泵電-擊,分別向著他左右太陽穴砸了下去。
丁磧猝不及防,眼前一陣迷糊,身子左右晃了晃,居然撐著沒倒,易颯想也不想,立馬又補上一記。
這一次,鐵打的人也撐不住了,丁磧目光發直,終於倒了下去。
***
宗杭痛得渾身冒虛汗,眼前一陣灰一陣白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丁磧忽然停下,再然後,袋口被打開了。
他茫然抬眼,眼前的灰白里又雜進了燈的光暈。
他聽到易颯的聲音:「宗杭?」
是易颯嗎?宗杭使勁眨著眼睛,想看清她。
看不清楚,只有輪廓,還是重影。
她湊近前來,拽掉他嘴裡的抹布,然後伸手擰起他臉上一塊肉,還晃了晃。
宗杭只小時候,被童虹的那些閨蜜們這麼擰過,她們說,他三四歲的時候,腮幫子上都是肉,胖嘟嘟的,捏了手感好,而且他每次被捏,都像受了驚嚇的小鹿,眼睛瞪老大。
宗杭瞪大眼睛,不知道易颯想幹什麼。
過了會,易颯鬆開手,搓著拇指和食指上那些膏粉,喃喃了句:「畫的疤,你也是……挺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