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9

  湖裡的浮漂漸漸收起來了。

  易颯攥著望遠鏡,看遠近水光,又看臉色慘白、兩手緊攥船欄的姜孝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只認識領頭的是丁長盛。

  丁長盛個子不高,寸頭,架一副圓眼鏡,如果穿上中山裝,活脫脫民國知識分子的形象——典型的外表木訥,心如山海。

  這「山海」可不是誇他心胸寬廣:山幽海深,也無常也莫測。

  丁長盛一開口就很穩:「孝廣,這船上的班組不是我們的人,萬一讓他們知道死了人,向外報警,那事情就鬧大了。」

  「這樣,我們兵分兩路。先放幾條船過去,看看那頭是個什麼狀況,確定一下死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姜駿;這頭,我讓丁磧出面,假裝是要找人,把客船暫時接管——反正也定錨了,只要船上那些員工老實待在房裡不出來,里里外外,我們辦事就方便多了。」

  「事後再跟他們說,人沒丟,找著了,虛驚一場。你看這樣行嗎?」

  姜孝廣好像只把「放船過去」聽進去了。

  他撥開面前的人,跌跌撞撞往下一層跑,嘴裡喃喃著:「不可能是姜駿,不可能的,做水鬼的,怎麼會在水裡淹死……」

  ***

  易颯陪著姜孝廣一起坐上橡皮艇。

  到的時候,有兩條已經先到了,人都聚在一條艇上,另一條專門騰空,放姜駿的屍體。

  姜孝廣拿了手電,沒等橡皮艇停穩就起身跨了過去,易颯坐著沒動:她畢竟是外姓,跟姜駿也談不上很熟,說到鑑定,遠沒姜孝廣合適。

  她看向坐滿了人的那條小艇:「誰發現的?」

  坐在邊沿上的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舉了下手:「我,易家人。」

  易颯嗯了一聲:「什麼情況?」

  「身體僵硬了,沒浮腫,應該就是今天出的事,其它的……天太黑,我也看不出什麼。」

  說話間,那頭的姜孝廣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艇里,手電歪在一邊,光柱斜斜打向半空,在盡頭處的夜色里淡出一塊白斑。

  易颯心裡一沉。

  ***

  外頭鬧鬧哄哄。

  宗杭探頭出去看了一回,又很快縮進來,跟井袖解釋:「說是船上少了個人,現在滿船找,一間間房看,還有好多人下水去找了……」

  井袖說:「這麼大動靜,人在船上肯定早聽見了,要麼是被人控制了,要麼就是在水裡了……哎,你說……」

  她壓低聲音:「會跟那個易蕭……有關嗎?」

  宗杭也說不好,易蕭那架勢,寫了滿臉的來者不善,這船上又多是三姓的人……

  正思忖著,門上忽然砰砰響。

  查到這間了。

  宗杭有點緊張,先深吸一口氣,井袖坐到床上,向他比了個「ok」的手勢:眼妝雖然有脫,但更添模糊效果,那道疤也還依然□□,應該沒問題。

  宗杭打開門的剎那,腦子裡一炸。

  門外站三四個人,廚房領班也在,但打頭的那個是……丁磧。

  雖說兩人中午自助餐時已經打過了照面,但那時多少有掩飾,現在這樣臉對臉,相隔不過半米,實在猝不及防……

  宗杭後背開始冒汗。

  丁磧瞥了他一眼。

  廚房領班在邊上解釋:「這個是張……有合,廚房的廚助,幫忙切菜端菜什麼的,屋裡沒別人了,哦對,他帶了女朋友,小年輕嘛,感情好,就是離不開……」

  說著朝屋裡喊話:「那誰,姑娘,露個臉,我們這查人頭呢。」

  井袖趕緊笑著探出頭來。

  船工帶女人上船這種烏七八糟的事兒,丁磧不感興趣,都已經要抬腳走了,忽然反應過來。

  這張臉,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他伸手把門推開些,看井袖臉上的笑瞬間僵住。

  不對勁,很不對勁。

  丁磧按住心頭的猶疑,抬手拈起宗杭脖子上掛著的工作證。

  然後把證件帶照片的那一面移向領班:「他?張有合?是我眼神不好嗎?這跟照片上是一個人嗎?」

  領班叫苦不迭,只得陪著笑解釋:「是這樣的,張有合臨時家裡有急事,船上又缺人手,我們就臨時調了他過來,但是公司總部那邊出證比較慢,來不及,所以就掛了張有合的工作證。真的,小伙子絕對沒問題,一天都在後廚忙活,廚房的人都能作證。」

  解釋得很合理。

  丁磧笑了笑:「這樣啊。」

  他把工作證放回去,給領班吃定心丸:「沒事,我只關心找人,你們內部的人手調動,你們說了算。」

  ***

  居然就這麼過關了。

  宗杭關上門,後背抵住門板,一顆心到這時才跳個不停,過了會夸井袖:「井袖,你這個妝,真太管用了。」

  井袖腦子裡亂作一團,也不知道該作什麼表情,只生硬地笑了一下:「我早說了沒事的。」

  不不不,宗杭或許沒事,但她有事。

  丁磧看見她了。

  眼神很深,如果不是礙於旁邊這麼多人,他不會就這麼走掉的。

  他會怎麼想?會以為她是為了他,追到這兒來的嗎?

  井袖如坐針氈,宗杭問她要不要去洗漱,連問了兩遍,她才應聲。

  洗澡的時候,聽嘩嘩水聲,幾次發怔。

  她有種預感,丁磧一定會再找她的。

  果然,洗完澡回房,剛吹完頭髮,領班就來敲門了,說是要趕批夜宵,讓宗杭去廚房,再趕幾筐活。

  ***

  宗杭慶幸自己的妝還沒洗。

  他換好工服,一路出來。

  走廊的光很暗,廚房裡黑漆漆的一片,宗杭摸索了好久,才把燈給打開。

  不是趕一批夜宵嗎?怎麼就他一個人?

  他心裡泛著嘀咕,把下午沒削完的幾筐土豆過水洗了,然後裝了盆,坐在板凳上慢慢削。

  削一會,就疑神疑鬼四下去看。

  這麼晚了,後廚里空蕩蕩的,總有怪聲:水龍頭擰不緊,時不時滴答滴答;堆菜品的那幾大麻袋下,偶爾會有窸窣怪聲,不知道是不是衛生不過關,竄進了老鼠……

  宗杭去肉案那拿了把菜刀過來。

  船上剛失蹤了一個,他可不想做第二個。

  ***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井袖在擦口紅。

  她說服自己:不是在為姓丁的上妝,而是陡然兩相遭遇,她希望自己看起來舒服、漂亮、神采飛揚。

  天涯何處無芳草,過了你這站,我還有更好的。

  但是去開門的時候,她用手背把口紅給擦了。

  不想讓他誤解,畢竟女為悅己者容,你這樣的,沒資格。

  門開處,丁磧朝她笑:「真有意思,以前是我給你開門,現在改你為我開門了。」

  井袖冷著一張臉:「我是接了單,上門-服務的,不知道你來是為了什麼。」

  丁磧進來,把門關好,順手上了閂。

  他心頭焦躁,只想開門見山。

  「你那個什麼男朋友,我把他支開了,有話跟你說。」

  井袖坐到床上:「你說。」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巧合。」

  丁磧失笑,眼神漸漸冰冷:「井袖,別拿我當三歲的小孩。」

  「上次見你,是在柬埔寨的酒店,我電話預約,你出現,合情合理,接著好聚好散,大家互不聯繫。」

  「不到一個月,你又出現了,還是在鄱陽湖的一條客船上,你知道這條船是幹什麼的嗎?這種機率,你拿巧合說事,太敷衍了吧。」

  井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丁磧,真是巧合,我發誓,我不是追著你來的,我撒謊的話,讓我這輩子都沒男人,孤獨終老。我就是跟著我……朋友上的這條船,你不來敲門的話,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你也在船上。」

  她一上來就發誓,丁磧反沒詞了。

  雖然相處的時日不多,但他多少了解她一些:她有著跟從事的行當格格不入的天真,對於未來,她一直有希冀,「這輩子都沒男人」、「孤獨終老」這種話,挺重的。

  丁磧想緩和一下氣氛:「那個男的……男朋友?」

  井袖嗯了一聲。

  「不可能吧,之前不還想投奔我嗎?這才一個月就有下家了,還熟到這份上,工作都要跟著?」

  井袖冷笑:「都什麼時代了,做人現實點有錯嗎?此處不留爺,當然得儘快找下一個,你不要我,我有必要還去害個相思病嗎?」

  真看不出,她嘴皮子還挺利索的,丁磧不動聲色:「不過……挺有意思的,我跟那個領班詳細打聽過了,他說,你們昨晚上才上船的……今天船上死了人你知道嗎?」

  井袖一愣。

  「前面一連幾天都沒事,你們一來就出了事。你交男朋友之前,就沒查查他的底嗎?連個身份都沒有,還是個替工,你不覺得,他嫌疑很大嗎?」

  井袖忍不住了:「你別胡說八道,宗杭才不會做這種事。」

  丁磧說:「這個難說,畢竟知人知面……」

  他忽然停住,面色有點不對,再開口時,連聲音都異樣了:「你剛說……他叫什麼?」

  井袖也懵了。

  她剛是不是說漏了嘴了?她說了「宗杭」嗎?

  她有點結巴:「叫張……張有合……」

  也不對,他是替工,張有合的表弟,該姓張嗎?

  丁磧一字一頓:「井袖,你是住暹粒的,我記得,我離開的時候,暹粒滿街的尋人啟事懸紅,有個國內姓宗的老闆,在那找兒子,他兒子就叫宗杭,不會是那個吧?」

  井袖沒吭聲。

  丁磧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拳,手背上根根青筋爆起。

  他又問了一遍:「就是那個吧?」

  ***

  一筐土豆削好了。

  宗杭伸了個懶腰,又捶捶背,正想把盆端去水龍頭下沖水,忽然又停住。

  他好像聽到腳步聲。

  很輕,不會是來做夜宵的伙工,那幫人粗聲大氣,人沒到聲音就已經到了。

  也不是領班,領班穿一雙壞了襻帶的皮涼鞋,走起路來踢踏踢踏。

  宗杭心裡發毛,他屏住呼吸,默默伸手去拿刀。

  這刀是拿來斬大骨的,鋒利、飛快。

  門開的瞬間,他一把攥住刀把,然後抬頭。

  先是愕然,然後沒繃住,一下子笑了。

  易颯面色有點疲倦,邊往裡走邊看向案台上的菜盆:「師傅,我看到你們亮燈,還做飯嗎?我晚上沒吃,有點餓了,想吃點東西墊一墊。」

  宗杭說:「做!」

  他怕說得不夠響亮,拼命點頭:「做!我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