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8

  宗杭要上工前才知道,井袖所謂的「化個妝」,只兩招。

  第一是眼線。

  大男人,化什麼眼線!宗杭滿心排斥,但井袖允諾他先只畫一隻,效果不行再擦。

  一隻畫完,井袖拿化妝鏡給他看效果:「你說你講究什麼,現在是求『帥』的時候嗎,只要別人認不出你來,怎麼丑怎麼妖怎么女氣怎麼來唄。」

  半面妝,左右一對比,還真是不得不服:勾了眼線的那隻,輕佻裡帶點媚態,改了眼神,也改了氣質。

  第二是畫疤。

  畫在一側的面頰上,工具也簡單:乳膠、粉底、各色眼影、眉筆、美容刷、唇膏。

  畫完了,一道猙獰大疤,邊上還有團淤青,乍看跟青面獸楊志似的。

  這還真是……爸媽站跟前都難認了。

  宗杭倒吸一口涼氣:「你還會專業化裝?」

  井袖笑:「跟專業的差遠了,這種網上有教程的,我們會畫來哄客人……」

  她給宗杭透露「行業機密」:「有時候實在懶得接活,又推不掉,胳膊上畫一大塊淤青,客人看不明白,以為你帶傷工作,不嫌你沒力氣,還會加小費呢。」

  又指點他:「不熟的人認你,會先抓典型特徵,想不被人認出來,未必要畫得面目全非,關鍵在於把自己的相貌特徵給打散了,或者拿假的壓過去,還要層層遞進——就算別人看了你的眉眼起疑,你把口罩一摘,他腦子裡只一個反應:那個有疤的妖里妖氣的男人……」

  宗杭翻了個白眼。

  井袖很有信心:「……只要不是拼命盯著看盯著對比,誰會把你跟從前那個宗杭聯繫起來啊。」

  ***

  偽裝的效果是達到了,但是招來了另一重尷尬:廚房的人過來帶他去上工時,看到那飛挑的眼角,明顯皺了下眉頭。

  宗杭頓時覺得矮人三分:船上工作的男人,大多比較粗獷,他這樣的,屬於作妖。

  果然,進了廚房,人人側目,還有背過身去竊竊私語偷笑的,宗杭如芒在背,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偽裝臥底,受這點非議無所謂。

  客船的廚房是輪班制,如果輪早午班,凌晨五點就要開始備餐,宗杭是替工,頭一趟上崗有優待,被安排輪午晚班,備午餐晚餐。

  一番詢問下來,他刀工不行,砧板活幹不了,於是被扔去角落裡削皮。

  一個板凳、一個瓜刨,一坐下就像腳生了根:洗好的各類果蔬一盆盆地送過來,幾百人的餐食,那工作量不是蓋的,宗杭邊削邊四下打量:易蕭也上船了嗎?藏在哪兒呢?會跟他聯繫嗎?

  也不知道手下過了多少盆,下一秒,整個後廚忽然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已經在準備中午的自助餐了。

  那頭開鍋滾火,這邊手上的活也暫告一段落。

  終於能鬆口氣了,宗杭想打聽一下員工餐怎麼領,惦記著幫井袖也領一份,正東張西望沒個頭緒,領班指他:「你,就你,是不是沒事做?去大廳里幫忙布餐。」

  宗杭想解釋一下自己剛忙完,但展眼看出去,人人都像打仗,個個忙進忙出——他不好意思開口,只好端著摞好的餐碟跟過去。

  餐廳也在一層,已然鬧鬧哄哄,就餐的船客三五成群的進來,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這頭嚷嚷筷子不夠,那頭抱怨湯里沒勺,看到服務員焦頭爛額,宗杭瞬間覺得,廚房的活也沒那麼累人。

  他放下碟子想走。

  無意間一抬眼,又看到易颯。

  她拿著餐碟,正皺眉看排長隊的人,大概是懶得去擠,四下瞧過,走向最偏遠的水果台。

  餐後甜點那邊,人還挺少的。

  宗杭腦子裡一突,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不由自主也過去了,他從自助餐桌的後頭走,沒那麼多食客擋道,反而比她先到。

  抬頭看時,巡查的領班恰好也看向這邊,宗杭趕緊理果盤,這邊挪挪,那邊看看,攏攏餐叉,又擰開牙籤筒查看,總是就是要向他傳達——

  我好忙啊,我不是在磨洋工,真的好忙,一堆事要做。

  易颯過來了。

  水果種類挺多,她拿著自助餐夾,目光逡巡,有點舉棋不定,宗杭忍不住指菠蘿切片:「這個,這個甜!」

  廚房工作,還是能接收到不少小道消息的,比如「今兒這瓜熟過了」、「這肉有點不新鮮,做川式水煮的吧,蓋味兒」。

  削皮的時候,他聽到那幫伙工贊菠蘿又甜又脆了,他們還分吃了一個,不過沒給他。

  布餐的服務員忙起來,都拉一張晚-娘臉,很少有這麼殷勤的,易颯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男人不但畫眼線,而且用的是劣質眼線筆,右眼皮那一塊都暈妝了。

  真是……

  她跳過菠蘿,去撿西瓜。

  宗杭訥訥的,想不通自己一句話出去,為什麼不見回應,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這西瓜熟過頭了,忽然有人走近,叫了句:「易颯。」

  易颯手上一頓,那塊瓜沒夾起來。

  宗杭臉上突然火燙,呼吸急促,一顆心狂跳如擂鼓——真感謝衛生口罩,薄薄的一層,收斂了他所有的臉色異樣。

  丁磧。

  這殺過人、手上沾過血的男人,笑得心安理得,一路氣定神閒地過來。

  ***

  易颯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熱:「是你啊。」

  她不再挑揀,挨個果盤往餐碟里夾。

  丁磧笑:「前兩天沒看見你,還以為你不來了。」

  易颯不耐煩:「誰想來?姜叔一天一個電話催,煩死了。」

  丁磧說:「你就想著,見者有份,姜家是上趕著給你送錢,就沒那麼煩了。」

  說著看宗杭:「麻煩拿個碟子。」

  宗杭趕緊從手邊那一摞上去拿,手有點抖,第一下拿滑了,咣當一聲響,像砸在頭上。

  然後遞過去。

  丁磧接過來,繼續和易颯閒話家常:「對了,香姐……還好嗎?上次去你那兒,麻煩她不少。」

  易颯頭也不抬:「別人家的幫工,我怎麼會知道。」

  「你後來沒回去?」

  「太忙了,沒空。」

  丁磧猶豫了一下,怕問得太多反惹來懷疑,於是岔開話題:「你得多吃點,接下來可沒像樣的飯吃了。」

  ***

  怎麼就沒像樣的飯吃了?

  宗杭想不通,後廚倉庫里備得那叫一個滿當,再頂個三四頓不成問題,實在不行,鄱陽湖邊多的是城市,靠岸補給唄。

  下午,工作內容不變,繼續蹲著削皮,年紀再輕,腰背也禁不住這麼久蹲不動,宗杭老太太一樣握拳捶腰時,外頭忽然傳來人聲水響。

  有人出去看熱鬧,回來說,那些人放下了七八條橡皮艇,工具也帶得全,看來是要去捕魚。

  宗杭豎起耳朵聽他們八卦——

  「這幫人八成都是認識的,你看到船客單沒?好多姓丁啊姜啊易的,聽說是家族旅遊,真不容易,現在基本上各過各的,很少有親戚間能這麼聚的了。」

  「人家等於是包船,聽說以前也是在水上討生活的,這次好像是祭祖還是什麼紀念,開船前公司就交代了,咱們只管提供船隻和伙食,其它的甭管。」

  「我看到他們搬了好多箱子上船,聽說今晚是大日子,可惜了,就是不讓看。駕駛艙那頭說,晚上在湖裡定錨,還要把咱們宿舍區的通道門給鎖了……」

  「祭祖嘛,估計有不少封建迷信的內容,怕傳出去影響不好吧,不過人家出手那麼大方,按人頭,每人這趟要多上千的辛苦費,咱們就配合一下唄……」

  ……

  近傍晚時,外頭再次喧囂,是那群捕魚的人回來了,沒過多久,八-九個人拎桶端盆,居然來了後廚。

  廚房裡一陣亂,七手八腳,騰了張大工作檯給他們。

  宗杭偷眼看。

  工作檯邊沿上,一字型排開八個大白瓷碟子。

  有個人專門主刀,另有人負責洗遞。

  他們這趟下湖,捕到的東西不少,魚類尤多,什麼鯉魚鰣魚馬棍魚翹嘴魚,宗杭也認不出,只知道是大小粗細各色魚等,又有淡水蝦、毛蟹、螺貝,還有些壓根沒見過的綠色植物。

  主刀那人手法熟練,削剁撬切,粗略處理了就往盤子裡扔:各個盤子裡都是越積越高,那些生魚生蝦肉塊堆疊,有些神經未死,還在蠕蠕而動,盤底汪一灘血水,不同的腥味疊加在一起,這大雜燴的味道也是夠**的。

  再然後,不蒸煮不煎烤,就這麼端走了。

  後廚又是一輪議論紛紛——

  「這不是給人吃的吧?」

  「不能這麼重口味吧,裡頭得多少寄生蟲和細菌啊。」

  「沒見識了吧,我吃過日本料理,人家就是這樣的,生吃。」

  宗杭心說:胡說八道。

  他也吃過日本料理,但日料好歹有一些措施,譬如熟水洗、低溫殺菌、佐芥末、吃配料等等,哪有這麼血淋淋的,薑絲都不切一份就上了的?

  肯定不是給人吃的,不是要開金湯嘛,估計是儀式上用的,祭河的吧。

  ***

  易颯歪在床上,正打手機遊戲,忽然聽到走廊里有砰砰門響。

  她皺起眉頭。

  午飯過後,頂層這一塊,尤其最靠里的這幾間,根本不讓人隨便走動——要保持安靜,方便他們這些做水鬼的領水餐、洗浴、打坐、靜修,做夜半開金湯的準備。

  這誰呢?一點規矩都沒有。

  她手機一甩,開門去看。

  隔了兩間房的地方,伸手拍門的那是……

  姜孝廣?

  易颯奇道:「姜叔叔,你怎麼出來了?」

  老一輩人,應該比她守規矩才是。

  姜孝廣眉頭緊皺,示意了一下腳下的盤子:「你看看!」

  易颯循向看去。

  那盤子裡,一大盤的水餐,送來什麼樣,還什麼樣,但其它幾間房的門口,包括她自己的,擺著的都已經是個空盤子了。

  那間房,好像是……姜駿的。

  易颯開門出來:「小姜哥哥……還沒領水餐嗎?」

  領水餐是開金湯之前的必備程序,在哪片水域開金湯,做水鬼的就要儘量多地生食這片水域的河鮮:因為下了水就是「鬼」,要用這些土生的活物水腥氣去蓋身上的「人氣」,這樣才會更安全,水下的東西才會看你是同類,不加侵擾。

  送水餐的人一般把盤子端到水鬼門口擱下,不輕不重,敲門三下,然後儘快離開,水鬼開門自取,吃完了把盤子送出來,這一節就算過了。

  易颯也領了,但她從小就有點離經叛道,成年後又長住東南亞,對這些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向來不置可否,覺得大半都是封建迷信,再說了,那些所謂的水餐腥臊難聞,不定多少致病菌呢,她也咽不下去。

  所以領了水餐之後,她全倒進馬桶里沖了,然後掐算好時間把空盤子送了出去。

  姜孝廣沉不住氣:「我跟姜駿住對面,我送空盤子出來的時候,他還沒領,我還怕他是今晚要領頭,壓力太大給忘了,過了會又看了一次,還是沒領,想提醒他,怎麼都叫不開門……」

  易颯說:「我來吧。」

  她走到門邊,屈指在門上重重叩了叩:「小姜哥哥?小姜哥哥?」

  沒人應。

  她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聽,然後麻利地伸手撐趴到地上,眯著眼睛往門縫下看。

  姜孝廣心裡實在沒底:「是不是沒人啊?要是在屋裡,不會不應的,要麼,叫服務員拿鑰匙過來開門吧。」

  真不在屋裡的話,就太荒唐了,這麼胡鬧,哪有資格領頭。

  易颯站起身,撣了撣手,後退兩步:「叫什麼服務員啊,我來吧。」

  說話間,又一扇門開了,是丁家的水鬼,丁海金,老頭子七十來歲了,身體不好,做過心臟搭橋,走路都有點顫巍巍的——姜駿昨晚還提醒過易颯,她年紀最輕,下水後要照顧老的,重點負責這個開過刀的老頭子。

  易颯衝著丁海金笑了笑,一腳就把門給踹開了。

  她打頭進去。

  客艙房不大,一眼的功夫就看遍了,也沒地方能藏人,窗倒是開著,易颯探身往下看了看:甲板上隨時有人,要說姜駿爬窗走了,似乎有點不太可能。

  她回頭看姜孝廣:「小姜哥哥……是不是出去辦事了?」

  ***

  外頭又起了喧囂。

  這次跟之前出去捕魚不同,聲浪裡帶惶惶不安,而且勢頭越來越大,宗杭滿手果皮,正不知道向誰打聽,領班急匆匆進來:「都回房,屋裡找找藏沒藏人,有個乘客不見了,滿船都炸了鍋了。」

  不見了?

  這可是在大湖中央,鄱陽湖雖然趕不上洞里薩湖的規模,但人好歹也是國內第一大淡水湖,面積跟青海湖也相差不多,船上沒有,難不成……掉水裡了?

  宗杭心頭惴惴的,跟著議論紛紛的伙工們一路出來。

  天已經黑了,船上和遠岸都已經亮起了燈,甲板上氛圍明顯緊張,踹門怒斥聲不絕於耳,宗杭惦記著井袖,正想奔去艙里,忽然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不絕於耳。

  他下意識回頭——

  從沒見過這場面,有上百人之多,有人從船舷倒翻下水,有人從二層、頂層直接奔跳入水,而且,每個人身上都帶了浮漂,下水後放出,浮出水面。

  你覺得他們擠餃子一樣跳在了一處,但浮漂出水時,各有方位,最遠的那個,幾乎去到了一里之外,而且這浮漂是圓的,帶幽幽的夜光,剎那間,如滿湖蓮葉的鬼影綻放,簇擁一條飄搖不定的客船。

  ***

  易颯陪姜孝廣站在頂層的平台上,看遠近浮漂,然後低頭把t-shirt的下擺打結,接過邊上的人遞來的浮漂腰帶紮上,準備下水。

  就在這個時候,東南方向的水面上忽然爆了記水底煙花,赤紅色。

  易颯大喜:「找到了!」

  姜孝廣急忙舉起望遠鏡,朝那個方向看去,看著看著,手突然發抖,望遠鏡咣當一聲砸到地上。

  易颯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她俯身撿起那個望遠鏡,朝爆煙花的方向看過去。

  那裡,下水的人已經浮出水面,正反覆向著客船的方向做同一記水鬼招。

  拳頭握緊,然後撒開、垂落。

  這代表……

  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