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0

  晚上十一點多,走廊里吵吵嚷嚷,最後聲響集中在了對面,有人扯著嗓子吼:「那個按摩小姐呢?人家登記了,就是進你房間的!」

  另一個嗓門更大:「放屁!老子連女人一根毛都沒看見,訛我啊,來這套!」

  聲浪時大時小,有人絮絮叨叨從旁勸和,末了也不知是哪一方服軟,一切流雲星散。

  井袖倚在門後,旁聽了全程,散場時居然有點失落:果然找不到就不會找了,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只有至親才會時刻惦你記你吧。

  抬眼看,易蕭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不過井袖懷疑她並不是真的在看:柬語台,嘰里呱啦的外國話,放的好像還是什麼國家安全新聞,而且,她眼睛半閉,像僧人入定,明暗不定的電視光在她臉上漫掃,更添詭異。

  過十二點,易蕭把電視關掉,門內門外一片悄靜,井袖咽了口唾沫,心跳越來越快,密如擂鼓。

  再然後,這密集的「鼓聲」里,突兀地摻進一聲水響。

  井袖心裡咯噔一聲:到時間了!

  她看向易蕭,得了眼色示意之後,這才匆匆進了洗手間。

  浴缸里,一池死水微微漾動,顯然,剛剛的水聲不是幻覺。

  井袖開始做準備:兌好溫水,備好盆和毛巾,毛毯和枕頭都搭到洗手台上,又搬了立地風扇進來,插電待用。

  洗手間本就不大,現在更顯擁擠。

  做完這些,她守在浴缸邊,垂著的指尖有點發顫,像運動員苦等起跑的發令槍,唯恐差分錯秒。

  也不知過了多久,水底的宗杭忽然劇烈抽搐,嘴鼻處冒出大量氣泡,井袖迅速跪下身子,探手到缸底,用力拔出塞子。

  這水有點粘,仔細聞,有股形容不出的怪味,浸過水的皮膚有不明顯的燒灼感——井袖定了定神,晾著手臂,看缸水寸寸下降。

  身後門響,是易蕭進來,她走到近前,看渾身痙攣且掙扎著大口呼吸的宗杭,說了句:「其實,人沒出生前,都是羊水裡長的,天生就該會水、能在水裡呼吸——現在居然能被淹死,那都是退化了。」

  說完了,又看她:「交給你了。」

  井袖嗯了一聲,側開身子給她讓路:「那你好好休息。」

  ***

  水放到最後,缸底沉了一層很薄的雜質,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井袖拿毛巾把水缸擦乾淨時,宗杭也終於從抽搐里平復過來,慢慢睜開了眼睛。

  井袖打心眼裡為他高興,伏在缸沿上看他:「宗杭?」

  邊說邊伸手拂去他眼睫上的水珠,這水很粘,他身上覆了一層,有點像膠。

  宗杭好像還沒回神,眼神有點茫然。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井袖啊,我們一起聊天喝酒,我還送了你一本吳哥窟的書,記得嗎?」

  她知道宗杭認出她來了。

  他眼睛裡漸漸有光,帶點驚喜,又有愧疚。

  過了會,他嘴唇微微翕動,啞著嗓子說了句:「對不起啊。」

  井袖一怔:「對不起什麼?」

  宗杭說:「她……」

  他想動一動,但身子沒力氣,只手指蜷了蜷:「她問我,有沒有什麼信得過的人,怎麼聯繫,我只記得我爸媽的號碼,但她一直問……一直問,我迷迷糊糊的,就說了你的。」

  井袖有瞬間的晃神。

  難怪易蕭會找上她。

  當初,她想交宗杭這個朋友,往他門縫底下塞了電話號碼,她手機號短,又好記,一般人看一兩遍就能背下來。

  自己今天會在這,原來源頭是在那,因果這種事,還真是挺難捉摸的。

  她說:「那你知道……」

  說到一半剎住口,轉頭看了看門,豎起手指向宗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過去,把立地風扇往門後挪了挪。

  「那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宗杭艱難搖頭:「不知道,她很怪,什麼都不跟我說,只問我話。」

  「那……是她綁架你嗎?」

  宗杭沉默了一下:「不是,她算救了我吧。」

  井袖長舒一口氣:能救人的人,應該不是壞人了。

  她想問問宗杭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覺得勢必是個很長的故事,宗杭現在的狀態這麼差,不忍心讓他分心。

  於是擰乾淨毛巾:「我先幫你擦擦身子。」

  宗杭叫她:「井袖?」

  「嗯?」

  「多久了?」

  井袖看他,有點沒聽明白。

  宗杭低聲說:「距離我們上次喝酒,多久了?」

  ***

  宗杭是幾天前醒過來的。

  他記憶中最後一個場景,是灰黑色的天,血在身下滴答滴答,再然後,視線就糊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中了好幾槍,還流了那麼多的血,又是在異國、他鄉、茫茫湖上,沒人會來救他,救到的也只是屍體。

  他閉眼的時候很認命。

  只想了投胎的問題:想再去做宗必勝和童虹的兒子,又怕他爸繼續嫌他。

  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在浴缸里、水底,他驚慌失措、嗆水、掙扎,水的那一面,有個鬼魅樣的女人居高臨下看他。

  他覺得這就是那個當晚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又不敢肯定:因為她身上,沒了那股迎面而來的腐臭味。

  問她話,她也很少答,只冷冷瞥他,然後轉身離開,留他在浴缸里,困獸樣徒勞掙扎,末了重又失去意識。

  他沒了時間概念。

  多久了?

  井袖說:「得有……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了,那很多事的發生就無可避免了。

  宗杭問:「我爸媽怎麼樣了?」

  見井袖沒吭聲,宗杭又說:「沒事,你不用怕我受不了,我想聽真話。」

  井袖嘆氣,當然只能說真話,沒法編:兒子不見了,做父母的難道還能歡欣雀躍?

  她三言兩語,只撿重要的說:報警了,上新聞了,宗必勝和童虹都來了,百萬懸紅,宗必勝送童虹回國休養,但宗必勝說,要回來繼續找,哪怕找到的是屍體,也要帶他回家……

  井袖說不下去了,抹了抹眼睛,開始幫他擦拭身體。

  他皮膚上都是滑膩的粘液,用的力道不能重,有一次她晃了神,直接擦掉了他一塊皮——這皮膚,真像蛻了重長,搓一搓都能破。

  井袖打起十二萬分小心,擦了沒多久額上就生了一層汗:難怪易蕭要找個宗杭「信得過」的人,這活兒,還真不是光有錢就能辦的……

  宗杭低聲說了句:「井袖,你覺得我現在……是個什麼東西?」

  井袖手上一頓,這問題,其實也盤在她心裡,只不過問不出口。

  宗杭喃喃:「像長在浴缸里,全身沒力氣,坐都坐不起來,只能動動手指……每次醒,都是泡在水裡,皮膚上不知道長了層什麼……」

  井袖吸了吸鼻子,說:「別亂說,你知道嗎,那個易蕭……」

  她示意了一下外頭:「就是那個女人,她說你『完美』,完美,那就肯定是好的,你要相信,不管你身上發生了什麼,那都是好事……」

  宗杭苦笑了一下:「也就是你,才信這種鬼話……」

  井袖打斷他:「宗杭,我要脫你褲子了。」

  這招果然奏效,成功轉移了宗杭的注意力,他的眼睛驀地瞪大了,再然後,蜷在身側的手指一下子攥住了褲邊不放。

  井袖想笑,他果然還是有點大男孩心性,對人生都無望了,還有力氣害羞。

  她說:「易蕭都跟我說了,她沒管過你,你身上那些東西積了好幾天了,要擦乾淨,那個地方,更容易髒……」

  宗杭一張臉瞬間通紅,閉上眼睛,窘得眼皮上都浸了紅。

  井袖說:「你就當我是護工唄,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生活不能自理,要人端屎把尿的,還不是都被看光了,也沒見人家怎麼著。」

  宗杭含糊回了句:「那不行。」

  井袖原以為宗杭挺容易說服的,沒想到某些事上,他分外固執。

  最後,實在是拗不過他,只好擰好了毛巾交到他手上,又背過身去:「你要慢慢的,不能使勁……」

  好像是廢話,他本來也使不出什麼勁來。

  「要是辛苦,就跟我說……」

  宗杭嗯了一聲,氣喘得厲害,井袖覺得自己又說了廢話:當然辛苦,他動手指都費勁。

  她嘆氣:「你說你窮講究什麼,我其實不介意的,人家付了我大筆錢,你有福還不會享,是不是得是你父母,才能幫你做這事啊?」

  頓了頓,她聽到宗杭小聲說了句:「父母也不行。」

  假正經,剛生下來的時候,別說父母了,醫生護士都把你看了個底朝天。

  井袖撇了撇嘴:「那老婆呢?」

  她豎起耳朵等他回答。

  過了好久,才捕捉到他蚊子哼唧一樣的聲音:「老婆……可以。」

  井袖噗地笑了出來。

  她候著他完事了,才又接過毛巾干剩下的,還得閉著眼睛幫他換內褲,換下來的內褲,宗杭也不讓她洗,堅決要她扔掉,說是大不了每天都買新的,錢她先墊著,以後還。

  人不大,事倒是不少。

  擦拭好了,宗杭也漸漸疲憊,井袖幫他墊了枕頭,又抱了毯子等在一邊。

  易蕭交代過:他睡去之後,會出現各種異常反應。

  ——冷得全身發抖,要給他蓋毯子;

  ——熱得汗如雨下,要幫他開風扇,猛吹,實在不行,拿冰塊敷;

  ——如果身上暴起黑色的血管,像根須樣繞身,這個看造化,她不用做什麼,守著就行,要是血管爆了……

  當時,易蕭是這麼說的:「要是血管爆了,你就叫醒我。」

  井袖問:「是不是血管爆了,就只有你有辦法?」

  易蕭沒說話,但眼神很怪異。

  當時,井袖沒能讀懂這目光,但現在,她突然想起易蕭帶著譏誚的那句:「就你?能殺人?」

  是不是因為她殺不了,所以,才要叫醒易蕭?

  ……

  井袖打了個寒噤。

  宗杭問她:「怎麼了?」

  井袖笑著遮掩過去:「沒事。」

  宗杭似乎看出了她笑得勉強,沉默了會,說:「不好意思,連累你了。」

  井袖說:「嗐,什麼連累,說不定我還得感謝你呢,你知道嗎……」

  她湊近宗杭,壓低聲音:「她付我很多錢,只一年,二十萬美刀,百多萬人民幣呢,我掙十年,也未必能掙到這麼多。」

  宗杭說:「是口頭許的,還是給你了啊,這個要訂金的,你別傻乎乎的,畫個大餅,你就飽了。」

  井袖對宗杭有點刮目相看:這話說出來,還真像成功企業家宗必勝的兒子,看來他對錢,也不是一無所知嘛。

  她說:「給了,正想跟你說呢。」

  她把手伸進屁股兜里,掏出來一塊黃燦燦、巴掌大的金餅。

  宗杭說:「這……金塊啊?」

  說真的,電子支付盛行之後,他連紙鈔都見得少了,更別說黃金了。

  廁燈的光挺暗的,可能跟「燈下觀美人」一個道理,這黃澄澄的光極其誘人。

  「別是假的吧?」

  井袖白了宗杭一眼,把金餅在手裡掂了掂:「女人誰沒幾件金銀首飾啊,怎麼鑑別我懂。『七青八黃九五赤』聽說過沒有?這種赤金色,成色至少95%,還有,看這,我掰過,這褶皺叫『魚鱗紋』,能出現這種紋的,純度能上97%……」

  「最重要的是,這形狀,像不像曬乾的柿子?我告訴你,漢代就有這種金幣,叫柿子金,這一塊,按現在的金價,至少七八萬,萬一真是古物,那就……」

  她沒再往下說。

  宗杭已經睡著了。

  井袖有一種未能顯擺盡興的惆悵。

  萬一真是古物,光這訂金,她就賺大發了。

  只是……

  易蕭哪來的柿子金,又怎麼會拿這個跟她做交易呢?

  ***

  井袖度過了目不交睫的一夜。

  天亮時,宗杭終於從各種狀況中解脫出來,沉沉睡去,井袖精神恍惚地給浴缸放水,看水面漸漸漫過宗杭,有一剎那,忽然覺得自己像在殺人。

  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她推開洗手間的門出來。

  易蕭也剛起來,正用力拉開窗簾,白得發亮的日光瞬間裹進來,極其刺眼。

  井袖抬手去擋,好一會兒,才放下。

  她看到,易蕭背對著窗站著,沒了昏暗做庇護,這光亮讓她無所遁形:她比想像中的更老、更憔悴,連嘴唇都沒血色,頭髮凌亂如同枯草,摸上去一定很柴。

  有那麼多錢,也不說做個保養。

  易蕭看了她一眼:「辛苦了,你可以休息了,吃穿用的,我會讓服務員去買。」

  井袖說:「宗杭會一直這樣嗎?」

  「捱不住了?」

  「不是,我怕他會在浴缸里躺一輩子。」

  易蕭笑了笑:「這就不知道了,看他造化,至少熬過七天,慢慢的,如果能皮肉堅實,肢體有力,可以走動,可以吃飯了,那就是過了這一關了。」

  井袖有點激動:「然後呢?會……放他回家嗎?」

  易蕭沒有理睬她。

  她轉過身,面向大窗,日光射進她淡到灰白的眼眸里,眼前白茫茫一片,又泛無數粼光,像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前往雜多時,車隊駐紮過的那片星宿海。

  然後呢?

  誰能知道然後?

  也許,然後就是結束,又也許,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