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9

  什麼意思?

  井袖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不是殺人狂的隨機劫殺,自己被叫到這兒來,是有原因的。

  她咬著牙,戰戰兢兢睜開眼睛。

  水面之下,正對著她的臉的,那是……宗杭?

  那女人鬆手了。

  井袖腿上一軟,癱坐到浴缸邊,實在站不起來,拿手撐著身體往角落裡挪,顫抖著問她:「你……你想怎麼樣?」

  水龍頭還沒關,水聲嘩嘩的,她覺得水道像是都激在自己頭上臉上,澆得她骨頭一寸寸涼。

  那女人沒看她,目光飄進水裡,話也說得奇怪,居然帶幾分讚賞:「是不是很完美?」

  井袖一陣反胃,她想吐。

  不就是像福馬林泡屍體防腐一樣嗎?這變態女人把宗杭做成了水裡的標本,還問她完不完美。

  但跟變態講話,不能歇斯底里,要冷靜、溫和,不然下一個被泡進去的,就是她自己了。

  她又瑟縮著問了一遍:「你想怎麼樣?」

  那女人這才垂下眼皮看她:「也不想怎麼樣,就是請你照顧他。」

  噁心再次上涌,這一趟,井袖沒忍住,捂著嘴巴衝到馬桶邊,吐了出來。

  她實在受不了了:還要讓她照顧屍體,像養魚那樣換水?抑或是修剪頭髮、指甲?

  她的心沒那麼大,活著去承受這些事情,還不如死了算了。

  那女人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你沒看明白,琢磨清楚了,再出來跟我說話。」

  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井袖吐完了,拿手抹抹嘴,聽到水聲嘩嘩,機械地過去洗手、漱口,然後擰上。

  水聲一停,四周的靜浸過來,她不覺就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粒粒簇起。

  浴簾被拽掉了,鏡子裡,那口浴缸就橫在她身後,像口去了蓋的棺材。

  那女人的話,是有所指的。

  ——你沒看明白。

  是要讓她再看,再琢磨。

  ——出來跟我說話。

  那就表示,這女人還有話跟她說,不會馬上就把她弄死。

  但一個死人,還能看得怎麼明白?

  井袖拿手撫住胸口,遲疑地再次往浴缸邊走,走一步退半步,目光剛觸到水面,又趕緊別過頭去。

  死人,又泡在水裡,這種場面,想想都覺得可怕,但不能再捱時間了,她怕那女人沒耐心——井袖屏住呼吸,橫下一條心,再次向著浴缸探下身子……

  是宗杭沒錯,只穿了條內褲,面容倒還安詳,井袖鼻子裡酸澀上涌:還好,看來死的時候,沒太受罪……

  這酸澀氣涌到一半,突然轟一聲消散,井袖只覺得全身的血瞬間湧進腦子裡,胸口處寒熱交替,一時結成冰,一時又熬成沸湯。

  她沒什麼專業知識,不知道怎麼看屍體,但常識她是懂的:水裡泡久了的死人,應該發白髮脹吧,再怎麼樣,臉色該是慘白的,嘴唇該是沒血色的……

  宗杭都不符合。

  而且……

  她揉了下眼睛:沒看錯,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

  井袖跌跌撞撞從洗手間衝出來。

  那女人坐在茶几後的沙發里,面前攤了紙筆。

  井袖喉頭髮干,說話時舌頭都快打結了:「宗杭是怎麼回事?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為什麼在水裡?他……還是人嗎?」

  那女人把紙筆推向她:「把你的年收入寫一下。」

  這話題好像太跳躍了,井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那女人沒再重複,木著一張臉,等她落筆。

  井袖反應過來:形勢還是人家的,自己是死是活都未卜,沒資格發問,只能照做。

  她半蹲到茶几邊,猶豫了一下,在紙上寫下一串阿拉伯數字。

  20,000。

  後頭加了個「$」。

  兩萬美刀,折合人民幣十二萬多,攤算下來月薪一萬,在國內可能不值當什麼,也就是個普通白領的月薪,但以她的學歷、行當,又是在柬埔寨,算不錯了。

  那女人嗯了一聲,把那張紙挪到自己這邊,看了會之後,提筆在數字的最後又加了個「0」字。

  「我給你這個數。」

  操!這他媽到底是要玩什麼?

  井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看看那女人,又看這串數字。

  那女人擱了筆,重又倚回沙發,臉上還是沒表情,像是特意留時間給她琢磨。

  漸漸的,井袖的腦子就被這二十萬美刀給盤踞了。

  她從國內跑到東南亞,日出日落,東奔西走,為的什麼?為一張嘴,為肚皮,為米糧,不止是她,這世上大部分人,都一樣。

  有這二十萬,她可以回國,可以開一家正規的按摩店,所以這不止是錢,這是保障,是未來安定的生活,是希望。

  井袖懷疑自己是在夢裡:見到的,聽到的,一幕一幕,詭譎離奇,大起大落。

  她伸手去擰自己的腿肉。

  疼。

  井袖抬頭:「你說的是真的?」

  那女人眼皮都沒掀:「我動動手指就能弄死你,犯得著騙你?」

  也是。

  井袖想了想:「殺人犯法的事,我不做。」

  那女人語帶譏誚:「就你?能殺人?」

  井袖被噎住了。

  「那給這麼多錢,要做什麼事?」

  「手機帶了嗎?先給我一下。」

  井袖從包里掏出手機遞過去。

  那女人接過來,翻覆著看了會,忽然攥拳用力,咔嚓一聲拗斷的聲響,有塑料碎殼飛濺開來,井袖嚇地往後一縮。

  還沒完,那女人繼續用力,再用力,好好的手機,扭曲得慘不忍睹——那女人這才扔掉,然後細細從掌肉中剔出插進去的細小部件碎片。

  「第一,不要再對外聯繫了。」

  井袖下意識搖頭:「不行,我有工作的……」

  話到一半反應過來,二十萬美刀面前,那份工作,別說雞肋了,雞毛都不如吧,雖然她在老闆那還有押金,但那點錢,不要也罷。

  她改口:「我的同事老闆,會擔心我的。」

  那女人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間內:「有他父母擔心嗎?」

  井袖啞口無言,她在柬埔寨,壓根也沒親戚朋友,同事倒是不少,但同事的情誼,拿不上檯面。

  她突然覺得,這女人很厲害,話不多,但句句如刀,刀刀著肉。

  她試圖說得委婉點:「我就這樣突然失聯,她們會報警找我的。」

  「找不到就不會找了,就算找到了,你是成年人,你願意玩失蹤,不犯法。」

  井袖咬牙:「一年?」

  「最多一年,也許半年都不到。」

  那行,一年,四季,單衣厚衣一輪換,也就過去了。

  井袖點頭。

  「第二,這一年,幹什麼,去哪兒,我說了算。」

  這也合理,給人打工,本來就是老闆指哪去哪。

  「第三,看到什麼奇怪的,我不說,你就別問,這個世界,你不懂的事,還多得很。」

  井袖沒吭聲,目光從那女人手掌上掠過。

  這女人受了傷,不見流血,宗杭長時間睡在水底,卻還活著。

  自己不懂的事,是還多得很,不過接受起來,也不是很難:東南亞本來就是信神佛、信鬼、信降頭的地方,她在這待久了,耳濡目染,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最後就是照顧宗杭,我身體不好,沒那個精力,需要你不辭辛苦,盡心盡力,有可能需要熬夜,總之,你吃得起苦就對了……至於怎麼照顧,他晚上醒了之後,我會告訴你的。」

  懂了,相當於是個護工,宗杭那情形,也不知道生了什麼怪病,可能行動不便,需要她近身看護。

  錢給得這麼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說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顧他,她心裡也樂意。

  自進門以來,這跌宕起伏的,從以為要被劫殺到忽然被許以高薪,落差實在太大,井袖幾乎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女人。

  她有點訕訕:「其實,你可以一開始就跟我講的,那樣就不會有誤會了。」

  那女人語氣淡淡的:「打一棍,再給個棗子,沒這一棍,你怎麼會知道棗甜呢。」

  井袖尷尬:「你出得起這個錢,有很多人會搶著干……」

  那女人沒理她。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說,你就別問」,趕緊剎住,但有些事,還是得開口:「那我……怎麼稱呼你呢?」

  「我姓易,易蕭。」

  井袖說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隨口的一句恭維寒暄,反引起了易蕭的注意:「為什麼?」

  井袖說:「因為,你這個年紀……」

  她遲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造次了,女人應該都挺忌諱年紀的,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為狀態不好,很顯老,估計會更敏感些。

  她想含糊過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麼紅啊、娟啊、敏啊的,易蕭這名字挺特別的,應該是父母用心起的。」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點失神,再開口時,也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父親喜歡看屈原的《九歌》,裡頭有一句,叫『風颯颯兮木蕭蕭』,他就給我取名叫易蕭。」

  「不過他後來說,這名字取錯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後還會多個妹妹,應該按照先後順序,『颯』字給我,『蕭』字給她。」

  井袖笑:「你還有個妹妹啊,應該也長成……大姑娘了吧。」

  易蕭那本就淺淡的笑忽然就沒了,一張臉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井袖頭皮發麻,思忖著自己應該是說錯話了,但又不知道錯在哪。

  過了好一會兒,易蕭才說:「死了,三歲多就死了。」

  井袖後背都生汗了。

  易蕭卻沒看她,她抬起手,比劃了個沙發把手的高度,猶豫了下,又降下去點。

  「最後一次見她,大概這麼高吧,很皮,也不討人喜歡。」

  她沉默了會,慢慢縮回手,手上的皮有點松,耷掛在骨頭上,像老太太的手。

  再然後,又笑了。

  「我跟我父親說,辦正事,就別帶她出來了。可惜了,我父親不聽……」

  她垂下頭,聲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語。

  「要是聽我的,現在……是該長成大姑娘了。」

  ***

  十點多,易颯的摩托車到了旅館門口。

  她沉著臉,幾步跨到玻璃門前,伸手推時,身後轟的一聲,摩托車腳撐沒撐好,倒了。

  頭盔骨碌碌滾過來,她當沒看見,反正會有人去撿去扶,也會有人把她的行李送進來。

  進了門,徑直走向前台,短短一段路,侍應生、行李員、迎賓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伊薩!

  ——伊薩來啦。

  ——有日子沒見了,去哪發財了?

  她一概沒理。

  這旅館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腳地,雖然規模小,連酒店都稱不上,來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這種環境,覺得跟自己的氣質很搭:熟了之後,還入了股,算小老闆。

  走到前台邊,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台上,垂下頭,罵了句:「媽的!」

  兩天一夜,她像個傻子似的,馬不停蹄,從暹粒奔去浮村,迎頭就是噩耗,又從浮村趕回暹粒,定好了星級酒店,那個按摩女居然失約了,發簡訊不回,打電話不接。

  她根據彩鈴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裡頭各色女郎,華、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國人,推了同胞出來應付她,那女人塗綠色眼影,抽雪茄,紅指甲上還描了花,開口就嗆人。

  「失約嘛,誰還沒個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換個人?」

  「腿長她身上,我怎麼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飛了你一個人,上一個客人也被飛啦……」

  走的時候,那女人還在她身後說風涼話:「哇,還找上門來,你愛上她啦?你是蕾絲哦?」

  ……

  簡直是撞邪了,最近幹什麼都不順。

  易颯撐住前台,低頭看腳下,腳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隱約能看到自己的臉。

  頭頂上,前台服務生小心翼翼:「伊薩,怎麼了啊?」

  不對,不能生氣,生氣傷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她長吁一口氣,抬起頭時,笑得嫵媚:「沒什麼,逗你玩兒。」

  服務生朝她翻了個白眼。

  易颯說:「老規矩,給我乾淨的房,床單用品都要是新換的,敢拿沒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話沒說完,忽然「咦」了一聲:「這什麼?這長相不賴啊,這是……」

  前台上側立了個書報架,裡頭厚厚一摞銅版紙單頁,從她這個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她伸手把書報架轉過來。

  服務生說:「還不就是有錢人家的兒子,吳哥大酒店公關部來談的,付了一筆錢,在我們前台上擱架子,算是租用GG位,放尋人啟事,聽說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華人的,都放了……」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颯,又看看那沓尋人啟事:「伊薩,你認識他啊?」

  易颯說:「不認識。」

  頓了頓加了句:「這懸紅吸引我。」

  她從書報架里抽出一張。

  原來他長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