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紹一下,天闕五柱,周淵。」
「倭區錦衣衛,李鈞。」
已經淪為一片廢墟的長老院中,一身白袍、鬢角帶霜的周淵看著眼前這個滿臉倦色的青年,聽到對方表明的身份的『倭區』二字,嘴角不由露出陣陣苦笑。
「遼東的事情,確實是天闕做的不對。那兩個自作主張的老頭現在也是悔青了腸子,但還是拉不下臉來跟你道歉,所以去劉閥找劉謹勛的麻煩去了。你如果覺得心裡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我這就讓他們自己親自過來。」
「這倒用不著,我現在的日子是比以前要好過一點,但也沒矯情到連一點委屈都受不了的地步。如果老兩位實在覺得過意不去,那就去蘇老頭的墳前上兩柱香吧。」
李鈞懶洋洋的靠著一塊被炮彈炸碎的立柱殘骸,身形向下滑墜,席地盤腿而坐。
他抬手搓了搓臉上凝結的血痂,衝著周淵笑道:「這次多謝你們了啊,周前輩。」
李鈞這聲道謝並不是隨口一說,而是實打實的發自肺腑。
這一次如果沒有天闕提供的情報和支援,那中院的事情不可能會進展的這麼順利,自己也不能在一夜之間連續解決掉劉途和劉典兩兄弟。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李鈞終於有精力回顧整個事件,從結局回溯所有線索和端倪,逐一抽絲剝繭,才發現其中的水遠比自己想的要深的多。
這場金陵亂局,乍一看自己就處在風暴的中心,實則不然。
自己和劉典的仇,不過只是一個誘因。往上一層是墨序中部分院的匠俠之爭,再上一層是劉途和劉典兩兄弟的繼承之爭。
甚至還有一層隱而不顯,卻更加兇險的爭鬥,是新東林黨和春秋會之間的博弈!同時也是劉謹勛對張峰岳的一次試探!
關於最後這一點,李鈞也是猜測,並不完全篤定。
這是在鄭繼之臨死之際說破劉典背後勢力後,自己和鄒四九一起分析得出的大致結論。
畢竟以鄭繼之這種層級的人物來說,他能知道『春秋會』這三個字,只可能是從劉典的口中得知。
用鄒四九的話來說,這種跟造反沒什麼區別的大忌諱,擱在別人身上都是爛肚子的事情,可劉典卻連一個娘舅都敢告訴,那代表這件事在劉閥內恐怕不是什麼太大的秘密。
很可能劉謹勛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甚至劉典正是有了他的默認之下,才敢加入春秋會。
換句話說,劉典其實是劉謹勛和春秋會之間的一座橋樑,或者說是一道緩衝。
如若不然,雷耀為什麼要帶著劉典的腦子返回劉家?
「這一家子個頂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拔根頭髮下來可能都是空心的!」
鄒四九在跟李鈞馬後炮之時脫口而出的這句評語,李鈞覺得十分貼切,至今記憶猶新。
如果沒有天闕的突然出手,而且用了一種極其粗暴直接的方式強行打破了亂局,那這場風雨根本不會在今夜停止。
而泥足深陷的自己,恐怕面對接連不斷的麻煩,最後甚至可能真要把命丟在這裡。
至於天闕前後態度為什麼會發生如此之大的轉變,李鈞隱隱覺得可能是跟沈笠,還有那個被自己拆成碎片的六韜兵序有關。
說的直白一點,金陵這場紛爭,是自己用拳頭讓天闕低了頭。
而天闕又用拳頭讓劉閥低了頭。
至於中院,則是從頭到尾都抬不起頭。
「既然現在大家心裡的鬱結都解開了,就用不著這麼客套了吧?」
周淵伸手指著自己斑白的兩鬢,眯著眼笑道:「就我這個年齡,讓你喊我一聲叔,應該不過分吧?」
「周叔。」
李鈞對眼前這位『天闕五柱』的印象不錯,加上他向來就是一個對內稍有尊老愛幼、對外一律老幼不分的性格,自然也不會跟周淵端著什麼架子。
「能讓如今大明帝國內唯一的獨行序四喊我一聲叔,這種事兒可比端了一座中部分院還要長臉啊。」
周淵放聲大笑,看向李鈞的眼神越發欣賞。
「其實這一次我們傾巢而出,除了順手將明鬼武士團收入天闕之外,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能有一個機會像現在這樣,跟你面對面,和和氣氣的談一談。」
「懂。」
李鈞點了點頭,擺出一副傾聽的架勢。
「如今的天闕有個『五柱三傑』的說法。兩武一農一陰陽一縱橫,是五根鏽跡斑斑,勉強還能支撐的樑柱。三傑則是姜維、沈笠、張長風,嗯,就剩下兩傑了。還保留有完整武學傳承,能夠培養出序四武夫的門派只剩兩手之數,門徒數千,其中和你一樣走獨行路子的武序則不過幾十人,都是些愣頭青,現在分布在帝國各處,一個個學著你當年的樣子,序列沒見他們晉升多快,建立的幫派倒是快要比天闕的門派還要多了。」
周淵笑容無奈:「我不多說你應該看得出來,現在的天闕就是一片青黃不接的淒涼形勢。」
雖然周淵話中滿是自嘲,可李鈞臉上表情卻反而透著一股由衷的敬意。
今時不同往日,天闕能在三教的圍追堵截和各種算計之下積攢出這樣規模的家底,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伱就不奇怪天闕這樣一個以門派武序為基礎的勢力,怎麼會有其他序列的人在裡面,而且還能被稱為樑柱?」周淵突然問道。
其實在聽到周淵介紹『五柱』中有農序和陰陽序的時候,李鈞就想到了蘇策曾經向自己提過的一樁往事。
那場征服倭區的戰爭中,帝國先遣小隊的配置就跟如今的天闕『五柱』大差不差。
不過李鈞並沒有當著周淵的面說破,而是順著對方的話說道:「確實有些好奇。」
「都是些失路之人,所以一起找了個屋檐抱團取暖。」
周淵笑著解釋道:「像我自己,就是覺得朱明皇室也是個可憐人,不願意加入鴻鵠去造他們的反,可又看不慣三教的噁心做派,所以思來想去,發現就只有跟著天闕混還算相對有些前途。」
周淵打趣道:「不過這句話你聽過就算了,以後碰見那兩個門派武序的老頭,可千萬不能出賣我啊。這兩個老東西又倔又傲,要是知道我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才加入的天闕,肯定會跳著腳來找我的麻煩。」
「那我肯定不能出賣周叔你。」李鈞哈哈笑道。
周淵不愧是縱橫序,平平淡淡的三言兩語,兩人之間的氛圍便越發的和諧融洽。
「其實我這次來中院跟你見面,身上還有一個任務。」
周淵輕聲道:「就是讓你加入天闕,為天闕添一根真正的頂樑柱。」
「這個條件比我想的要豐厚啊。」
李鈞笑了笑:「我還以為會是接替張長風的位置,跟沈笠他們重新湊成三傑。」
「你要是願意,那也不是不行。姜維應該能接受,只是沈笠有點麻煩。這小子在津門養成了一身江湖人的草莽習性,現在他認了你當大哥,可沒這個臉跟你平起平坐。」
周淵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知道這個想法有些強人所難,畢竟以你現在的實力,加入天闕更像是給自己套上了一層束縛,弊處遠比好處要多。」
「而且你心裡肯定也會懷疑,我們是不是換了個方法來謀取你身上的獨行儀軌,對吧?」
李鈞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摸著手背上已經逐漸癒合的傷疤,咧嘴笑了笑。
「其實關於獨行儀軌,你不用說,我們也已經猜的七七八八了。萬事開頭難,這條路你已經趟出來了,只要把你做過的事情、殺過的人逐一分析,如法炮製,慢慢就能把儀軌試出來。所以遼東的事情在我看來,純粹是他們在亂彈琴。說句自私的話,就算天闕不想跟你有什麼來往,那也只需要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你,自然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根本沒必要湊上去做一些討人嫌的事情。」
「所以說天闕不止是先惡了你,更是欠了你一個不小人情。因此我今天要在這裡腆著臉說一句挺膈應人,但確實是我們現在的真實想法的話。」
周淵鄭重道:「無論李鈞你願不願意加入天闕,從今以後天闕都將與你為友,守望相助。」
聽完周淵的話,李鈞沉吟良久。
誠然,李鈞懷疑過天闕邀請自己加入的動機。但現在把話說開之後,這點顧慮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周淵說的很實在,自己一路走來的經歷根本瞞不了有心人的調查,只要願意捨得下成本去試錯,那推演出前幾關的獨行儀軌可能性不低。
所以天闕完全可以跟自己解開矛盾之後就退到一邊,跟在自己身後一路走一路撿就行了。
周淵的舉動完全就是把李鈞所有的顧慮和擔心揉碎攤開,開誠布公,坦誠相邀。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如果有天闕的身份在身上,會給周叔你們惹很多麻煩。」
沒有半個回絕的字眼,但婉拒的意思已經很明顯。
周淵顯然早有心理準備,默契的點到為止,話題一轉,笑著問道:「還打算接著一家家找上門?」
李鈞點了點頭,瓮聲瓮氣說道:「有人說我命硬,碰見一個對自己好的老前輩就會剋死一個。我雖然不信什麼命和運,但架不住心裡有愧。所以在蘇老墳前過的話,我得做,而且得做好。」
「這年頭像你這樣的人,太少了。」
周淵面露感慨道:「知恩圖報這四個字,每個人都會說,但真不是每個人都會去做。特別是放眼看去擋路的全是難以逾越的重重關山,稍不注意可能是跌落山崖,粉身碎骨的悽慘下場。現在的人啊,要是能把前一半的是『知恩』琢磨明白,就已經十分難得了,更別說什麼去『圖報』了。這一點,天闕的後生沒人能比得上你。」
「我可沒有跟別人比較的意思,純粹就是自己的脾氣不好,既然命硬,那正好就不用去彎腰。」
李鈞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塵,笑道:「像我這種從貧民街頭走出來的人啊,兩手空空,全身上下還能值點錢的,就剩這七兩的血性了。」
「那還有三兩是什麼?」周淵一臉好奇問道。
「惡、橫、蠻。」
周淵恍然:「足斤足兩?」
李鈞點頭:「童叟無欺!」
兩人相視一笑,李鈞拱手抱拳道:「周叔你們慢慢抄家,小子我就先告辭了。」
「不拿點什麼東西?」
「要了也拿不走,還是算了吧。」
「也是,墨序的這些東西你也擺弄不來,不過你至少得把沈笠給帶上。」
看著神情不解的李鈞,周淵語氣無奈道:「這小子簡直就是個混不吝的滾刀肉,那張嘴簡直臭不可聞,整天指天罵地,要不是其他人攔著,我早就想宰了這個兔崽子了。既然他現在就服你一個人,那你就把他帶走,我也能落個清淨。」
李鈞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卻見周淵先一步擺了擺手。
「別矯情,咱們就算不是一家人,也別說兩家話,你還是給我們一點示好的機會,要不然等以後我們被人收拾了,怎麼好意思向你開口?」
「你別看現在儒序這些讀書人藏著掖著不敢動,看著像是軟到發爛的柿子,其實他們是怕漏了底細,在這場宴席里分不到一杯羹。佛道兩家可不比他們,動起手來的兇惡蠻狠不比你差。如果真遇見什麼擺不平的麻煩,你也別自己咬著牙死扛,沒那個必要,大大方方讓沈笠來搖人。你別看現在天闕日落西山,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發起狠來換個兩三座山頭寺廟也沒什麼問題。」
「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鈞也不再猶豫,點頭答應。
「這才對嘛,男人除了女人的情欠不起,其他還有什麼好怕?」
周淵朗聲一笑後表情逐漸嚴肅起來,正色開口。
「最新的消息,明日早朝,內閣會宣布對遼東事件的調查結果,桑煙寺會背下這口黑鍋。接下來儒序的劍鋒會直指帝國西部,這場『斬佛頭』波及的範圍和烈度可遠遠不是倭區能夠比擬的,你做事要千萬小心啊。」
「多謝!」
李鈞沉聲道謝,轉身大步離開。
王旗覺得自己又做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夢。
不過這次在夢裡,自己多了很多不堪回首的慘痛記憶。
源頭來自一個叫沈笠的男人,對方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一針接著一針往自己體內打著不知道什麼東西的奇怪液體,而且自己叫的越悽慘,對方就笑的越來勁。
那種忽冷忽熱,忽硬忽軟的滋味,王旗現在想起來依舊是不寒而慄。
不過王旗有一點記得清楚,對方對自己並沒有什麼惡意,而是在幫自己晉升門派武序。
可現在自己醒了過來,沈笠卻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而自己當下所處的環境赫然是記憶中那個領取任務的房間。
那個答應自己破鎖晉序之後,就能滿足自己的劇情人物鰲虎也正坐在自己面前,依舊用一雙械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大哥,您到底是神仙還是妖怪?」
王旗的擠出一張難看的笑臉,卻沒來由感覺自己剛剛說這句話好像以前也說過。
「咱們是不是已經見過了?」
「有膽色,臨危不亂,不愧是被我看重的男人!」
看著面前大笑出聲的鰲虎,王旗心頭更加發毛。
這句話,自己好像也聽過!
「你已經通過我的考驗了,如果你想要活命,就要幫我做一件事。」
對話的進展透著一股詭異的熟悉,王旗愣了愣,幾乎下意識說道:「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殺個人,叫劉.啊,對,劉仙州!」
「說什麼胡話呢,劉仙州早就已經死了,還殺他幹什麼?」
鰲虎擺了擺手,沉聲道:「我需要你幫我剷除的人叫張峰岳。」
「張峰岳,這又是誰,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內閣首輔?!」
王旗渾身一顫,滿臉愕然道:「你讓我去刺殺內閣首輔?」
「張峰岳乃是天下大惡之源,只有將他剷除,才能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嘶這套說辭倒是沒聽過,不過老子就睡了一覺,這任務難度怎麼還增加了?原來不是拯救兄弟姐妹嗎?現在怎麼變成拯救天下蒼生了?搞什麼啊」王旗口中嘀嘀咕咕。
「你在說什麼?」
「啊,沒什麼。」
王旗抬起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雙頰的疼痛讓他的心神緩緩穩定了下來。
管他娘的,不過一場夢境遊戲罷了,殺誰不是殺?
「你這個任務我接了,拿來吧。」
王旗將手伸到鰲虎的面前,可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鰲虎說道:「不用擔心,你想要的東西組織已經給你準備好了,你現在需要做的是跟著我一起前往廣州府新安縣,在那裡組織會對你進行全方位的培養。」
嘿.居然學會搶答了。
不過怎麼連新手地圖也換了,而且還多了個組織?
「鰲虎,咱們這是什麼組織?」
「天闕。」
「嗯,這個名字聽著還蠻有氣勢,看來這次不止增加了難度,連內容也豐富了不少啊。」
王旗滿意的點了點頭,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意氣風發的他渾然沒注意到身後鰲虎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還愣著幹什麼,走啊。」
王旗回頭看著還呆在原地的鰲虎,催促地喊了一聲。
就把這個世界當成一場遊戲吧,這樣你應該能活的瀟灑快意一點。
「走!」
鰲虎掐斷心頭繁雜的念頭,跟著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