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禍首劉仙州如今已經伏法,但僅他一人之死無力償還多年來中院墨序工匠所犯下的錯誤,且如今中院已是沉疴入骨,疾病難除,匠與俠之間的矛盾再難以調和。」
『墨孤煌』振聲道:「因此,我以墨序中部分院院長的名義在此宣布,從今日起,中院交由明鬼武士團接管,彭澤、舒葉以及我本人將無條件接受明鬼武士團的調查和裁定.」
「你們這麼搞有用嗎?」
人群外圍,鄒四九站在沈笠旁邊低聲問道。
不怪鄒四九會有此一問,要知道中部分院作為墨序五院之首,包含本院在內,算上南直隸的其他各州府,擁有的墨序工匠人數超過三千人。
現在的情況不過是明鬼武士團和天闕裡應外合,靠著一場有心算無心的突襲,對長老會的成員進行了斬首,短暫的控制住了局面。
可要想就這樣瓦解整個中院,讓明鬼翻身做主,根本就不現實。
更別說中院的背後還屹立著一個參天大樹,恐怕要不了多久,散落在各地的中院工匠就會在儒序的支持下卷土而來,展開報復。
「肯定沒什麼用啊,不過就是給抄這些鐵匠的家底爭取點時間。」
沈笠一臉惡趣味的笑容:「而且還能噁心噁心那位高高在上的張首輔,這一點才是最關鍵的。」
看到沈笠並沒有利令智昏,鄒四九這才放下心來。
「你們天闕什麼時候把中院滲透成這樣?深藏不漏啊。」
鄒四九恢復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朝著還在激昂陳詞,自述罪狀的『墨孤煌』努了努嘴,打趣問道。
「你這麼說多少就有點看不起人了啊。」
沈笠兩眼一翻,傲然道:「我們可不屑玩那種臥底跳反的把戲,這是現殺現演的好吧。而且你以為張峰岳是傻子啊,如果墨孤煌被調包了,他能看不出來?」
鄒四九挑眉問道:「那這麼說,中院另外兩位長老彭澤和舒葉也死了?」
「那倒沒有,這種高序的工匠可不多,這麼怕死的就更稀罕了,現在他們已經跟那些課題組一起被打包送出金陵了吧。」
這還真是來抄家來了.
「所以那天在安全屋裡你提議分頭行動,是知道天闕的高層會介入?」
面對鄒四九的問題,沈笠笑著反問道:「難道你們沒猜到?」
「是猜到了一些,」鄒四九也不藏著掖著,直白道:「不過照我的猜測,大不了能來一個序四武序,比如那個叫姜維的,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傾巢而出的局面。」
「說句實在話,我也沒料到。」
沈笠兩手抱著後腦勺,仰天感嘆道:「所以我當時只是給鈞哥說我們能在中院給他爭取一些時間,看來那幾個老頑固終於想明白了。」
沈笠話中的含義,鄒四九自然明白。
關於門派武序和獨行武序之間的矛盾,在遼東親眼目睹了那場鬧劇的他心知肚明。
不過現在看來,以天闕為代表的門派武序已經不再執著於什麼取締和淘汰,今天在中院的這場戰事,就是他們在對李鈞表達善意和和解的想法。
「其實鈞哥如果不選擇來金陵,我們這群人遲早也會來。」
在鄒四九沉思的時候,沈笠幽幽的話音飄入耳中。
「為什麼?」
鄒四九脫口而出的瞬間,腦海中便隱約有了答案,隨即問道:「是為了蘇千戶?」
「老鄒你真別不相信,其實能活到現在的武序,無論是從『天下分武』撿回一條命的老人,還是我們這群新晉序的年輕人,怕死的人真的不多。這不是吹牛,而是現如今這個世道,如果怕死誰願意放著捷徑不走,留著一身純粹血肉跳進門派武序這個火坑?」
沈笠神情鄭重道:「你別看我經常張口閉口罵天闕里的老東西們不是什麼好貨,那只是我這個做小輩的發發牢騷罷了,但凡有外人敢在我面前說天闕一個『不』字,我沈笠絕對第一個站出來送他歸西。」
「我這次來金陵,除了來了結那些叛徒,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接近鈞哥,找個機會給他說我們真不是貪生怕死、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們只是沒有選擇的餘地。說實在的,都是帶把的爺們,誰不想快意恩仇?可爽完了怎麼辦,難道往地上一躺等著那些剛晉序的小東西們被人殺完?」
「蘇爺也知道我們的苦衷,所以他老人家願意自己一個人擋在最前面,去試探三教對武序殘黨的態度。」
沈笠低下頭惱怒道:「不過苦衷歸苦衷,我是真他媽的咽不下這口氣,天闕從上到下很多人都跟我一樣。蘇爺的死,是我們無能,可這份情我們沒忘,也不敢忘。老鄒,我說的這些伱相信嗎?」
「信,怎麼會不信?」
鄒四九雙手插兜,緩緩說道:「老李他也相信,不然他今天就不會上獅子山,而是會先把這裡的事情辦完,再回頭去殺了劉典。報完仇後能逃就逃,逃不了就去拆了他劉家的宅樓,只要能弄死劉途就算不虧。」
「這是你們原本的計劃?」
「這能算個什麼操蛋的計劃?不過是見招拆招,最後被逼無奈跟人玩兒命罷了。」
鄒四九自嘲笑道:「老沈,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在沒遇見老李這個災星之前,鄒爺我覺得自己多少也算是個聰明人,不說什麼能把陰謀陽謀信手拈來,起碼能算計我的人還沒遇見過。可自打這個莽夫把我這個坐井說天闊的小角色扔出了井底之後,這一路上被人連底褲都給扒的乾乾淨淨,混的那叫一個悽慘。要是哪天能不上別人的當,那都得卜一卦算算最近是不是鴻運當頭了。」
沈笠聞言,驀然打了個寒顫,似乎想不出那天天被人算計的日子會是什麼樣。
「所以我現在乾脆也不算卦了,反正不管怎麼算都他媽的是看得眼前一黑的大凶之兆,倒不如把眼一閉,把心一橫,闖到哪裡是哪裡。」
「不算卦,那還能是陰陽序?」
突然間,一個滄桑的聲音插了進來。
鄒四九循聲看去,迎面走近的是一位留著長髯的消瘦老人。
而此刻人群中央的『墨孤煌』已然跪地俯首,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和武序為伍的陰陽序,還能算得清?」
「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不算卦,怎麼能知道時、運、命?」
「我如今時時刻刻都在逆勢改命,就算時運不濟,也擋不住我沖天之志。」
鄒四九字字鏗鏘:「因此,不用算。」
「小友豪氣!」
「前輩睿智!」
兩人相視一笑,鄒四九率先拱手行禮。
「鄒子壹零八,序四莊周蝶,鄒四九。」
「鄒子無位,序三夢主,趙夢澤。」
無位?!
鄒四九面露震驚,卻已經被眼前的老人猜到了想法。
「天管他的不測風雲,我管我的旦夕禍福。人生如夢,奉我為主,為什麼還需要去排什麼鄒子順位?」
趙夢澤眨了眨眼,笑道:「我也很久不算卦了。」
「多謝前輩的指點。」鄒四九若有所思。
趙夢澤沒好氣的瞥了眼滿臉好奇的沈笠,對著鄒四九笑眯眯道:「我有個小問題,想問問小友。」
「前輩您說。」
「關於東皇宮,你怎麼看?」
「蒙蟲,你馬上帶人去拆明鬼境的黃粱主機,盯著他們,動作千萬要細緻,不能損壞了出入埠。」
「金獸,你們去營救傷員,缺胳膊少腿的就地修補,軀體損壞太嚴重的就把核心帶上,回頭再修。還有那些行動不便的兄弟姐妹們,只要是願意跟著我們走,一個別落下。」
「鰲虎.」
青兕的械軀中傳出龍宗冷漠的聲音:「目前中院內所有的匠人,但凡以往有壓迫過明鬼的,一個都不要放過。」
鰲虎聞言沉默著點頭,攥緊手中的長刀,轉身大步離開。
等周圍的明鬼紛紛領命離開,青兕方才轉身看向身後。
一具破損嚴重的暗金色墨甲坐在長老會大門的殘垣上,眉心中的紅眼略顯黯淡。
「還沒死啊?」
「你這個混蛋都沒死,馬爺我怎麼可能死?」
馬王爺滿不在乎的從手臂上扯下一塊被布滿裂紋的甲片,曲指彈在龍宗的械軀上,打出『噹啷』一聲脆響。
龍宗毫不客氣,當即彎腰撿起地上一塊碎石進行反擊。
兩個真實歲數大的令人咋舌的老明鬼,此刻卻像頑童般彼此打鬧,笑聲格外暢快。
「贏都贏了,用得著趕盡殺絕嗎?」
嬉鬧之後,馬王爺扭頭看向坐在身旁的龍宗,輕聲問道。
「這件事兒千萬別勸我,誰勸我跟誰翻臉。」
「嘿,你個不識好人心的老王八蛋,我是擔心你結仇太多,以後死無葬身之地啊!」
「誰想殺我儘管來。」
龍宗笑了笑:「不過他們得抓緊時間,要不然等我魂飛魄散,他們可就找不到地方報仇了。」
馬王爺眼中紅光閃動不止,沉默良久後問道:「不是還剩半條命嗎?」
「咱們好歹也算爺爺輩的人了,總不能白用別人後生的械軀吧?我準備把這小子改成神器,就當他龍爺給他的獎賞了。」
「扯淡!」
馬王爺怒道:「一個新生的神器能有什麼用?你要真想賞他,老子有的是辦法。龍宗,你們現在好不容易才翻了身,你個老東西不會就想偷懶撂挑子吧?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這些娃兒怎麼辦?」
龍宗淡淡道:「我不死,其他四院的工匠容不下他們。」
「那就別殺這些這些投降的工匠啊!」
「不殺,這些小兔崽子的脊樑一輩子都直不起來。」
「都他媽是明鬼了,哪兒還有什麼脊樑?!」
龍宗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頭盔,「脊樑在這裡,這一點你比我們誰都懂。」
罵罵咧咧的馬王爺無語沉默,良久才低聲問道:「沒得選?」
「不選了。」
龍宗笑道:「以前在明鬼境的時候就是瞻前顧後選的太多,才讓你個老東西天天壓著欺負。我現在後腦勺還經常疼,就是當年被你打悶棍給打的。」
「別以為你現在幹了件讓我佩服的事情,你就可以誣陷我啊。」
馬王爺不屑道:「當年明鬼境裡五個幫派,馬爺我想干誰那都是正大光明的干,從來都不搞什麼背後偷襲。你個老小子後腦勺疼,那還不是因為你見著我就跑,那我沒辦法只能打背後啊,這還能怪得了我?」
「不怪你怪誰?明明最有希望晉升序二的遊俠明鬼,卻只想當一個處處留情的色胚。如果當初五院分裂的時候你能站出來帶領大家,或許也不會發生後面這些事情了。」
龍宗突然轉冷的語氣,讓馬王爺猝不及防。
他用力拍打著馬王爺的後背,像是在發泄心底隱藏的怨氣。
「我早他娘的就想這麼罵你了,現在罵出來終於舒坦了。」
龍宗放聲大笑,最後一下拍打卻突然落得很輕,更像是伸手攬住了馬王爺的肩膀,聲音艱澀道:「我知道這句話讓你心裡很不舒坦,別怪兄弟我,我是真沒轍了,只能用這種辦法綁架你,讓你照顧照顧這些小東西。」
「我懂。其實你罵得對.」
「別這樣,你突然這麼謙虛讓我感覺很不踏實啊。」
馬王爺話音被斷,沒好氣抬眼橫過去:「就准你真情流露,就不能讓我也說說心裡話?」
龍宗笑道:「我一個將死之人,你跟我比什麼?馬爺你要支楞起來,你得橫啊,而且要比以前還要橫,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站得住,站得穩。」
「要求越來越多了,你就不怕把我也壓垮了?」
「你要是也垮了,那就跟我一樣找個人託孤唄。」
「老東西都死的差不多了,我他媽找誰去?」
馬王爺咬著牙道:「現在的這些小子比起咱們當年可差遠了,一個個要風流不風流,要血性沒血性,打架、喝酒、泡妞,沒一個能入得了我的眼除了蚩主那個混球。」
說道這裡,馬王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納悶問道:「蚩主可就是你中院的人啊,你怎麼不拉著他跟劉仙州他們干?」
「蚩主嶄露頭角的時候已經叛離中院了,而且他好不容易才脫離這潭渾水,我何必再把他拉回來」
「得咧,你誰都不想牽連,唯獨就不怕牽連我,我真是欠你的。」
馬王爺嘆了口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安排他們?總不能讓他們亡命天涯吧?」
「天闕。」
龍宗輕輕吐出兩個字。
「這可不是一個過安穩日子的選擇啊。武夫著甲雖然能打,可好虎也架不住群狼啊,更別說如今這頭虎就剩一層皮了。」
馬王爺正色道:「你要是老毛病又犯了,看見別人幫了忙就要去報恩,那這個惡人我來當,我去回絕他們。」
「我真是是這麼打算的。」
龍宗緩緩道:「老馬你仔細想想,現在除了天闕以外,還有誰願意接納這群臭小子?另外四座分院?不可能,他們雖然不像墨孤煌那樣自甘墮落給張家當狗,可也不願意因此而得罪張家。除了墨序之外,唯一的選擇也就只有武序了。」
「張峰岳韜光養晦幾十年,現在蠢蠢欲動想要當在世聖人,要不了多久三教九流肯定打成一團,武序這群人肯定會跳出來報仇,你把他們交給天闕,我擔心到時候這些後生們會怪你啊。」
「怪就怪吧,站著死總比跪著活要強。」
龍宗打趣道:「而且有你那個小兄弟在,難道天闕還能強人所難?」
「你臉皮是真厚啊,能不能有點骨氣?」
「我這輩子的骨氣太重嘍,累啊」
龍宗一聲長嘆,搭在馬王爺肩膀上的手力道漸漸變重,傳出的話音卻在變得微弱。
「馬爺,你說以後咱們明鬼境還能重新歸一嗎?」
馬王爺反手抓住肩頭滑墜的手臂,故作輕鬆道:「你這不是廢話嗎?只要有人當上矩子,到時候哪個不長眼的還敢鬧分家?」
「那誰來當矩子啊?」
「總會有人的。」
「那我應該是看不到了,老馬,別忘了我託付你的事兒啊」
「知道了。」
「那再會?」
「嗯,再會。」
淡淡的笑聲從垂落的頭盔中傳出,雖不高亢嘹亮卻難掩其中的男人豪邁。
馬王爺坐在殘垣上,故意壓著背。單薄的械軀靠著他的肩膀,似在沉睡。
「嗯」
不知過了多久,青兕如夢初醒,緩緩抬起頭,發現自己坐在一具傷痕累累的墨甲身旁。
可不知道為何,青兕半點不覺得害怕,連一絲心驚都沒有。
這種感覺,就像是他與對方早就認識。
「你叫什麼名字?」那具墨甲突然開口問道。
「青兕。」
墨甲點了點頭,像是記住了這個名字,隨後便站起身來。
「我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
看著對方的背影,青兕突然喊道。
「你夢到什麼?」
對方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問道。
「夢裡我好像回到了明鬼境,見到了一個滿臉都是大鬍子的爺爺.他說」
「說什麼?」
「他說他叫龍宗,是一個遊俠。」
「遊俠啊」
馬王爺駐足良久,十指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