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紅衣少年闖入萬妖宗,被守門妖修押著入了大殿。
少年衣裳凌亂,黑髮飄散,頗為狼狽。
畢景坐在那首位之上,看著那被壓制在地上的少年緩緩抬起頭來。
不過一眼,畢景便想到了那日在靈仙宗之上見到的少年。
明明不過是第二次相見,卻似熟到了骨子裡。
那一刻,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
從此寵他,愛他,再無他人。
兩百年歲月過得飛快,修仙之於畢景,其實無甚樂趣,他以為會和那人一直這般過下去,千年之後,或一起隕落,魂魄一起散去,或飛升九天之上,攜手共渡無邊歲月。
然而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訴他,他中了一種丹藥,這種丹藥喚作『寄情丹』,可讓人鍾情與一人。
接下來便是一片紅,不是衣裳之紅,而是血紅。
美夢戛然而止。
畢景猛地睜開眼睛。
心中仍存那惶然之感,腦海中那紅色的身影久久不能忘卻,眼中卻是一片茫然。
畢景以前也做這個夢,但是都止於那兩百年內,畢景一直以為那是噩夢,原來是因為自己的念想所致。
那一年靈仙宗上的驚鴻一瞥,那人就已經落在心上。
雖然美人在懷,卻偶爾會想起那紅衣少年。
所以那人上萬妖宗,對於心中那突然滋生的愛戀,畢景並沒有任何懷疑。
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殿中的大床上。
有人推門而入,畢景看著眼前的人,與夢中那人緩緩重疊在一起。
畢景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喉嚨乾澀的厲害。
一杯茶遞到了他面前,畢景接過,喝了一口,才覺得那種乾澀感緩了些。手中端著茶,眼光卻偷偷落到了樂至身上。
樂至便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他。
「我睡了幾日?」
「整整十日。」樂至道。
「這幾日你都守在這裡?」畢景試探地問道。
樂至想了想:「不過日日來看你。」
畢景眼中閃過一抹光,冷峻的臉上染上了一抹笑,悄悄地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握住了樂至放在床邊的那隻手。
樂至沒有掙脫,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
畢景心中卻生了喜意,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案頭之上,試著將樂至拉進了懷裡,樂至也不掙扎,只是乖巧地靠在他懷裡。
畢景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夢裡那個樂至又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便如同在夢裡一般,兩人雖不居於一處,卻時常一起出去,或賞花,或望月,正如那兩百年一般,相依相守。
日子祥和到畢景以為之後發生的事情只是錯覺,他與那人,依舊在一起,沒有欺騙,也沒有生死仇怨,更沒有該死的絕情道。
樂至每日陪在畢景身邊,心思卻愈加沉靜下來。
樂至收到了好幾封來自葉光紀的書信,那其中內容都是一樣。
—知汝甚念吾,速歸。
樂至將那書信來來回回讀了幾遍,突然笑出了聲,原來是葉光紀那老傢伙想自己了。
或許自己是該挑個時間回去看看葉光紀,再看看……棠淇真人。
樂至將那些書信存好,放入了七色石秘境之中。
樂至剛從七色石秘境中而出,便見屋中已經多了一人。
「今日乃是六月十五,不老仙山上的玉仙花恰在今日開放,不如去看看?」畢景道。
若是前幾日,樂至便會默默跟在畢景身後,但是今日,樂至便站在原地不動。
日子越平靜,畢景先是沉溺其中,到了之後便隱隱有了不安之感。
「所煉丹藥即將煉成,我需閉關一段時日。」樂至道。
「一段時日是多久?」畢景皺眉問道。
「數十年。」樂至道。
畢景心中有了不虞,他向來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心中所想,便落到了臉上,走了過去,拉著樂至的手霸道道:「先看玉仙花,再閉關。」
樂至臉上有無奈,也有包容,卻還是點了點頭。
不老仙山都瀰漫在一層霧氣之中。
樂至與畢景並肩而入,便如同置身於仙境之中一般。
兩人挑了一個高處坐下,剛好能看見一片含苞待放的玉仙花。
畢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雙黑亮地眼睛盯著樂至地看著,樂至緩緩地將腦袋靠在了畢景的肩膀上。
畢景伸出手,摟著他的腰。
夜色漸濃,月上中天,四周的雲霧之氣也甚濃,唯有那一片玉仙花,格外清晰。
「快開了。」畢景悄聲道,一臉神秘之色。
樂至也屏住呼吸。
那一刻,兩人仿佛如同孩子一般,眼巴巴地看著那一片花,看能開出如何的奇蹟。
就在那一瞬,那一片玉仙花突然開放,突然化作了一片雪白,如雪海一般,格外漂亮,格外壯觀。
此般美景,人生難得幾回見。
樂至坐直了身體,呆呆地看著那一篇花海。
畢景的身影突然消失,再回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朵白色的花。
那花似乎散發著淡淡的銀光,畢景看了一眼樂至那烏黑的發,然後將這玉仙花插在了他的髮髻上。
花飾美人。
畢景歪著腦袋打量著身邊的人,面容淡雅,膚若白玉,這花更添了幾分風華。
「樂至……「
樂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樂至?」畢景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樂至伸手將頭上的花摘下,然後插入了畢景的髮髻之間。
「鮮花配美人,妖主大人風華絕代,所以此花更配你。」樂至笑道。
畢景鬆了一口氣:「本來就風華絕代,若是再戴上這花,應當如何?」
樂至想了想,正經道:「那就是花美人。」
畢景突然露出一個笑,本來冷峻的容顏添了幾分俊美,特意壓低了聲音道:「這般花美人,樂公子可喜歡?」
樂至忍不住輕笑出聲。
不老仙山之中瀰漫著一陣笑聲,而這笑聲如同盛開的花一般,漸漸消失,最後已無蹤可尋。
第二日,樂至入七色石秘境。
這顆絕情丹是樂至重生之後修煉的第一顆高品丹藥,煉丹講究熟練,樂至如今修煉高品丹藥的熟練度為零,所以這第一顆要格外花心思。
樂至有七色石秘境,秘境隨身,其中靈氣充沛,也最為穩定,樂至可以感知秘境中的絲毫變化。所以初始之時,只需每隔幾日分出一段時間來照看即可,而這最後幾十年,對於火候和靈氣要求都更加嚴格。
所以這剩下的三十年,樂至便要在這七色石中,日日照看著。
若是這一顆丹藥練成,他煉丹等級也許便可以更進一級。
煉丹本是一件枯燥至極的事情,每日丹藥的變化微不足道,每日便是等待。
其實修煉絕情之道之人最適宜煉丹,因其心思沉靜。
正如玄靈老祖給的《丹術》,其中便是以絕情之道蘊養丹藥,因淡情忘情,便多了耐心,每日所給予丹藥的靈氣不同,最後修煉出的丹藥即使是同一種,卻還是有變化的。
樂至盤腿坐在洞府之中,分出神識,細細感知著煉丹爐中丹藥的變化。
體內靈氣漸漸與那爐中丹藥相通。
時光荏苒,樂至這一坐便是三十年。
他睜開眼的時候,眼前似結成了寒霜。
樂至吸了一口氣,將那糾纏在腹部的真氣繞著體內真脈行了幾個周天,身體漸漸回復了常態。
丹藥爐中火已經熄了,樂至伸出手,一顆金黃色的丹藥突然從煉丹爐中飛了出來,落在了樂至手中。
手中的丹藥鵝蛋般大小,包裹在金光中,泛著一層濃郁的香氣。
這是他此生修煉的第一個上品丹藥,而因這顆絕情丹,他的丹道也到了十級。
樂至便覺得心中十分舒爽,將這顆丹藥用布帛小心包好,放在隱秘的地方。
樂至出了七色石秘境,突然覺得一個黑漆漆的巨大物什朝自己飛了過來。
樂至還未回過神來,便被撞到了牆上,發出『砰』地一聲。
那巨大物什又彈了回去,臉上帶上了緊張:「撞疼了?」
樂至回神,然後搖頭,隨後便被畢景緊緊抱住。
轉眼三十年,樂至入定煉丹,所以便是轉眼,而之於外面的人,卻是整整三十年。
只要得了空,畢景便來這房中,房中所有東西都在,唯一缺了人。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而這卻是整整三十年。
畢景抱得很緊,三十年的思念瞬間爆發,似乎要將這人揉入骨髓之中。
過了許久,畢景才放開他。
樂至看向他,俊顏依舊,卻是添了憔悴,雙目之下帶著兩抹暗影,頗感頹廢。
樂至看著那張臉,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你這臉上為何添了一道疤痕?」
那疤痕落在眉心處,十分顯眼,而且剛剛靠的十分近,樂至也察覺到他的真氣十分不穩,似乎受了傷。
畢景摸了摸自己的眉頭,並不答,而是道:「丹藥可練好了?」
「丹藥已成。」樂至道。
「甚好,是何丹藥?」畢景問道。
「上品丹藥。」樂至道。
「有何功效?」
「絕一人之情。」
這話入了耳,畢景臉上突然現出了驚恐的表情:「絕一人之情?!」
「為友人所煉。」樂至道。
畢景臉色稍緩,眼中突然生了一抹兇狠:「樂至,若是你敢絕我的情,我便……」手緊緊握成了拳,絞盡腦汁,卻未想出威脅的詞。
樂至看向畢景,一臉認真:「畢景,我樂至此生不會再騙你。」
畢景輕輕哼了一聲。
「這臉為何受傷,又為何傷了真氣?」樂至問道。仔細看,那傷痕倒像是荊棘割傷。
畢景臉上似有些不自然,身上卻多了一股氣焰,一副『大爺就不說』的模樣,在樂至的逼視下,那氣勢漸漸消了,嘟囔著道:「過幾日再告訴你。」
過了幾日,畢景沒有告訴樂至受傷緣由,而牧嗔卻入萬妖宗。
多年以前,牧嗔來過萬妖宗一次,所以熟門熟路……闖入了畢景的寢宮。
那時畢景恰好手中握著一個瓶子,隱隱有火光散發而出,其中含著的應是不凡之氣。
「丹辰之氣?」牧嗔看著畢景手中的瓶子道。
丹辰之地乃是荊棘之地,其中生得丹辰之氣,可護修者內丹,乃是這世間上乘的寶物。
丹辰之地滿地荊棘,而那荊棘也成了妖靈,只要有人靠近,無論仙人妖,都逃不過妖靈的攻擊。
所以丹辰之氣極為難得。
畢景冷睨了牧嗔一眼,一副『與你無關』的模樣,而是冷聲問道:「你是誰?」
「我找樂至。」牧嗔道。他一直不喜畢景。
畢景的臉色又黑了幾分,不過一眼,畢景便看出這人修為在自己之上,而且容貌也只比自己差一點點,心中頓生危機感。
畢景只道了一個字:「滾!」
「我找樂至。」牧嗔道。
「本座讓你滾!」
「樂至。」
「你究竟是誰?」
「玉清宗牧嗔,找樂至。」牧嗔道。
「你找他作甚?你又如何識得他?」
「為何要告訴你?」
「因為本座是這萬妖宗之主。」
樂至在大殿外面便覺得其中似有真氣浮動,進去便見那針鋒相對的二人。
樂至見了牧嗔,心中便明了,從懷中取出那小心包好的丹藥,遞給了牧嗔。
牧嗔接過,打開看了一眼,便覺香氣撲鼻。
「多謝。」牧嗔道,在轉身瞬間突然道,「為何還留在這裡?」
「關你何事?」畢景冷冷地聲音插了進來。
牧嗔一眼都未看畢景,只是盯著樂至。
樂至不答。
「執迷不悟!」牧嗔道便要轉身離去。
「牧嗔。」樂至突然叫道。
牧嗔頓住腳步,轉頭看他。
「絕情丹若是吃下,便是真的絕了情,若是她吃下,便會忘卻痴愛。」樂至道。
「我數百年前便知曉所以才要你煉這丹藥。」牧嗔道。
「所以,即使她忘情,你也無所謂?」
「我欲成仙。」牧嗔面無表情道。
「所以成仙比紀若重要,我明白了。」樂至道,突然想起古靈精怪的痴情女子,嘆了口氣。
牧嗔轉身離去。
樂至看向畢景。
「你何時識得牧嗔的?」畢景問道。
樂至想了想:「近三百年了。」
聽到這三百年,畢景心中更加不舒服了,三百年前,正是他們最好的時候。
「以後不要和他往來了。」
「他是那瘋婆子的道侶?」畢景道,「物以類聚,一家都是瘋子。」
樂至笑了笑,並不答。
「明晚去不老仙山後崖,我有話想和你說。」畢景道,手卻握緊了那透明的瓶子。
樂至點頭:「我正好也有話想和你說。」
樂至的目光落在了畢景手中的瓶子之上,那其中似盛著火焰,漏出隱隱火光。
「這是何物?」
畢景將那瓶子默默地放到了身後,臉色帶著一絲不自然道:「沒有什麼東西。」
樂至也不多問,只是盯著畢景看著,那一寸一寸的容顏,似乎深深映在了腦海中,又漸漸散去。
是到該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