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到處都是元庭
一日的操練很快便過去,
傍晚時分,剛剛清理完畢的軍卒們如同餓狼一般穿著棉衣,
左右手互相插在袖筒里,如同老漢,圍繞在爐火旁,
看著裡面翻滾的白菜與如蟲子一般的草藥,不停地吞咽唾沫。
以往這白菜燉肉總有吃膩的時候,
但如今白日消耗太大,軍卒們感覺以往難吃的大鍋飯都如山珍海味。
一些精壯小伙子起先還整日想著去到慶州的青樓妓館,體驗一番塞外風光,
但操練過後,整個人如同聖人,寵辱不驚。
十餘位火頭軍依舊是肥頭大耳的模樣,在各個爐灶前不停穿梭,
經過幾日相處,他們也與這些軍卒互相熟絡,
拍打著大勺讓這些軍卒離遠點,嘴裡嚷嚷著擋著光亮了。
軍卒們也不介意,嘿嘿一笑,挪開一處位置,
但很快就把新來的軍卒堵住,如此循環往復。
這時,頭髮濕漉漉的陸雲逸從軍帳中走了出來,
見軍卒們將那些大鍋圍得水泄不通,便笑罵道:
「沒吃過飯嗎?都散了都散了,操練一日了不要站著不動,多走走,明日手腳才不會痛。」
說到這,軍卒們臉上都露出一絲怪異與忌憚,
第一日操練後,軍卒們都覺得手腳不屬於自己,
直到近些日子才慢慢習慣,
想到那鑽心的疼痛,軍卒們這才不情不願地慢慢走了起來,
圍著火頭軍首尾相連,像是在舉行某種神秘儀式。
陸雲逸嘴角微微抽搐,也不管他們,便喊道:
「你們誰種地種得好,本官有事要問。」
一眾如長蟲般的軍卒面面相覷,
這小陸大人行事天馬行空,前軍斥候與種地有什麼關係。
但還是有一名年長軍卒將手從袖筒里抽出來,
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冷風,他不禁縮了縮脖子,舉起手:
「大人,俺種了二十年的地,老厲害了。」
陸雲逸腦海中快速閃爍,馬上知道了此人名字:
「小旗王申,你來一下。」
王申面露詫異,嘿嘿一笑,連忙跑了過來,臉上漆黑的皺紋擠在一起,露出一嘴黃牙:
「大人,您知道我啊。」
「自然知道,你從軍多年,斬首三級,雖不顯眼,但殺傷許多,一些軍功你都有所分潤。」
陸雲逸一邊朝著軍帳走,一邊流暢地將此人履歷說出。
王申嘿嘿一笑:「屬下年紀大了,不與年輕人搶功,他們若需要幫忙,就叫上我一聲。」
陸雲逸點點頭,並沒有出言責備,
一個小旗隊伍中,總有那麼兩三人是衝殺主力,戰力超群,
其餘人要麼外圍牽制,要麼來回補刀,分工明確,
只是以小旗身份行輔助之事,有些不常見。
陸雲逸站在軍帳前,掀開簾幕讓王申先行進入,
他頓時瞪大眼睛,一臉受寵若驚。
待他進入軍帳,陸雲逸站在軍帳前四處打量一二,這才鑽了進去。
陸雲逸的軍帳極為簡單,一張木床,一張長桌,還有一個放置地圖的架子,
雖然地圖在整個軍中都屬絕密,但他作為斥候千戶,還是有權查閱。
而那王申進來就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地圖。
對此,陸雲逸微微一笑,坐了下來,對面的木凳:
「坐,本官叫你前來,是有事要問。」
王申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坐了下來:「
大人儘管問,屬下知無不言。」
陸雲逸點點頭:「你是老農,種了二十多年的地,想來對天氣變化有幾分了解。」
王申一愣,隨即嘿嘿一笑:
「那是自然,俺們都是靠天吃飯,要是不琢磨老天,俺們遲早餓死。」
陸雲逸面露讚賞,「不錯,那北元人說我們中原人葷素不忌什麼都吃,說我們粗鄙,
但這是我們與天斗的結果,是爾等之功勳。」
「大人您過獎了,哪有這麼神,想活下去,什麼都得吃,
早些年大旱,俺們拿骨頭煮樹皮,體格不好的拉都拉死了,都是迫不得已。」
王申似乎說到傷心處,鄉音都濃郁了一些,臉上也露出憨笑。
陸雲逸臉色凝重起來,輕輕嘆了口氣,隨即重新振作:
「是這樣,叫你來是讓你看看天氣,最近什麼時候會下大雪。」
「大雪?多大的雪?」王申想了想,問道。
陸雲逸想了想:「越大越好,最好是那種不見天日的大雪。」
「大人,那種雪可遇不可求,今年刮的風不大,應當是沒有。」王申想了想回答。
陸雲逸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輕輕點了點頭:
「那最近可會下雪?」
王申想了想:「今早麻雀低飛,屬下還看到蛇了,應當會下雪。」
說著,他似乎有些不確定,便騰的一聲站起身:「大人您等等,我再去看看。」
不到一刻鐘,王申興沖沖地跑回來:
「大人,沒錯,這幾日便會下雪。」
陸雲逸面露疑惑:「真的?」
王申用力點頭:
「自然,燕子低飛蛇過道,螞蟻搬家山戴帽,
水缸出汗蛤瘼叫,必是大雨到,麻雀也大差不差,
一旦下雨,便離落雪不遠了,間隔不過兩日,
而下雨.屬下估摸著,也就這兩日了,不超過三日。」
「好!」陸雲逸聽後不再懷疑,不禁握起拳頭:
「王申,你立了大功,會寫字嗎?」
王申嘿嘿一笑:「能活著已經不容易了,哪會那個」
「不打緊,從今日起你便多一個軍務,
那便是觀察天氣,而後將此事告訴軍中文書,由他記錄,每日都要記。」
說著,陸雲逸想了想:「至於報酬.下次本官的斬首分你一級,若是做得好,優先提拔。」
「真的?」王申眼中頓時露出奪目光芒,如餓狼一般冒著綠光。
「自然,你亦可在軍中尋找同樣本事之人,
共同印證,猜得越准,立的功勞越大,
若是日後前軍斥候得以擴軍,說不得可以給單獨組一隊伍。」
對於他的表現,陸雲逸很滿意,若是他部下都是無欲無求的鹹魚,那才難辦。
「一言為定,大人可不能騙俺。」
「自然,本官何時騙過人?」陸雲逸微微一笑。
待到王申屁顛屁顛地走了,陸雲逸才收起臉上笑容,快步走到那巨大地圖前查看,
上面分布著慶州各衛部駐紮之地,以及北元的部分地圖,
其中僅有一小部分標出了地勢,大部分還處空白。
見到這一幕,陸雲逸沉吟,
要想大軍順利地抵達捕魚兒海,這些空白都要或多或少點亮,
以免敵軍埋伏以及北元探子提前探查。
當然,待到大軍到達,
憑藉人數堂堂正正碾過去自然也可,但如此他便少了許多立功機會。
前軍斥候立功不在戰時,而在戰前,
待到大軍真正開打,斥候的作用反而會大幅度降低,
尤其是如今訊息傳達不便,立功的機會便更少了。
陸雲逸摩挲著下巴,腦海飛速運轉,想著立功的計劃。
不多時,他騰的一聲站起身,
迅速脫掉身上的袍子,轉而穿上甲冑,他要先去與藍玉報備一二,
若是大雪提前到來,再行報備難免太過倉促。
兜兜轉轉,陸雲逸沿著火把來到中軍大寨,
此時距離營寨宵禁還有一個時辰,但已經有披堅執銳的軍卒開始尋營。
期間他還被詢問過兩次,因為他是前軍斥候千總,所以順利過關。
來到軍帳前,熟絡的石正玉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長得比他還要高大的黝黑大漢。
「這位將軍,吾乃前軍斥候千總陸雲逸,有要事向大將軍稟告,還請通傳。」
那大漢上下打量他一眼:「在這等著。」
說完便挪動身軀,邁著沉重步子走了進去,
不多時,陸雲逸在軍帳中順利見到藍玉,
還是如以往那般,摞過頭頂的軍報文書將他遮擋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到高高紮起的頭髮。
見到陸雲逸到來,藍玉得空休息,
端著茶杯慢慢站起身,面色平靜地說道:
「何事?」
陸雲逸深吸了一口氣,即便已經見過幾次,但他還是能感受到藍玉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氣場,
「回稟大將軍,屬下今日前來,
一是代前軍斥候各軍卒表示感謝,若不是跟隨大將軍,我等軍卒斷無食肉可能。」
說話時,陸雲逸悄悄瞄了眼藍玉,發現他鐵青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便繼續說道:
「二是前軍斥候近日一直在營中操練,
對於斥候戰陣以及各種複雜情況應對無法融會貫通,
所以屬下特來懇求大將軍,
讓我等前軍斥候出營入草原,以殺代練,如此方可快速融會貫通,
另外,大軍若是北上,一路上危機四伏,
雖說慶州衛已盡數撲向草原,清理沿途阻礙,
但屬下覺得還是多多益善更穩妥還請大將軍恩准我部進入草原。」
藍玉沒有說話,而是徑直走到那碩大地圖前,仔細打量著上方的軍力布置以及調配。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眼窩有一些深邃:
「你覺得慶州衛那些軍卒成不了事?」
陸雲逸心思一沉,沉聲說道:
「屬下並無此意,但既然大軍要向捕魚兒海開拔,
前軍斥候重要不言而喻,而如今前軍斥候乃新軍,
雖是戰陣廝殺之精銳,還未得到實地操練,若跟隨大軍前往草原難免出婁子,
屬下還是認為,軍伍之事要精打細算,
不可倉促上馬,亦不可滿瓶不動,半瓶搖。」
陸雲逸低著頭,卻沒看到藍玉嘴角出現的一絲淡淡笑意:
「你機心太重,像是讀書人,說話彎彎繞繞,
至於慶州衛.你不必解釋,那些軍卒是騾子是馬你比本將清楚,
閻三那支千人隊自打你離開後一直在原地打圈,
返回的軍報總是說那裡還有元人隱藏,還在找,可那裡有沒有,你心知肚明。」
「至於你如此急迫地進入草原,想做甚?
讀書人明哲保身的本領本將極為佩服,
但在你身上,本將卻只看到了軍伍之人的莽撞,
但你偏偏又不是此等人,你想去草原作甚?」
不知為何,以往言簡意賅的藍玉今日極為嘮叨,
讓陸雲逸都極為詫異,只好如實說來:
「屬下得知過幾日草原便會天降大雪,
屬下想趁著這個機會深入草原,尋找一兩個北元部落,
趁著天氣惡劣,快速進行清理,順帶繳獲一些軍資。」
「然後呢?」藍玉靜靜站在那裡,面色平靜。
陸雲逸心一沉,只好再次開口:
「屬下想借著大雪,將此行繳獲藏匿在沿途各處,
設立相應的補給地點,用風雪遮蓋。
如此待到大軍出發,我前軍斥候便可不被補給拖累,迅速深入草原腹地,
速度清理掉沿途剩餘各部以及此行過後補充的諸多暗哨,
如此,在北元新暗哨抵達之前,
由慶州到捕魚兒海之間便出現一個短暫空當,
大軍可疾行通過,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藍玉臉色微變,表情愈發凝重,快速轉身,在那碩大地圖上來回打量掃視。
而陸雲逸沒有停止,繼續沉聲開口:
「按照屬下上一次行進時間推算,
若大軍十五萬,帶兩月補給,一路暢通無阻,由慶州到捕魚兒海至少要四十日。
可若大軍帶一月補給,這個時間便會縮短至二十五日,
而據屬下這些年探查,北元暗哨輪換少則一月,多則半年,距離王庭核心之地越近,輪換越快,
所以只要屬下去時清掃一番,來時再清掃一番,
大軍便至少有二十日的空當可以全速疾行,甚至星夜趕路,
到那時就算是元庭發現了我等,再想跑也晚了。」
藍玉背對著陸雲逸,視線一直停留在地圖之上,
眉頭愈發緊皺,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從未設想過的法子,
若操持得當,大軍完全可以做到神兵天降,出其不意。
但..想到只攜帶一月糧草,藍玉便眉頭緊鎖,緩緩搖頭。
更何況..此行是否順利猶未可知,大軍的性命安危不能壓於一軍之手。
很快,藍玉恢復平靜,慢慢轉過身,這次他嘴角的笑意不加掩飾:
「你就如此確信,此行你大獲全勝?那些元人藏在各處,可不好找。」
「若不是天降大雪,屬下也不會行如此冒險之舉,
正是這天氣,我等明人與元人才等同視之,方可有機會一舉戰勝。
若在平日,敵在暗我在明,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
屬下也只能小心翼翼一點點探索,萬不可冒險。」
藍玉臉色又冷了下來,冷哼一聲:
「軍伍之人說起話來卻如那寒酸文人,一套又一套,劉老兒倒是教的好學生。」
陸雲逸眼中閃過一絲尷尬,不知該如何作答,索性說道:
「大將軍,行軍當求穩,斥候當搶先,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趁著未過年,屬下速戰速決,還請大將軍恩准。」
軍帳內陷入安靜,藍玉的聲音迴蕩在軍帳中:
「哼,我看你是急著立功。」
藍玉走到桌案,從桌上拿起一摞手掌厚的軍報文書,遞了過來:
「這是近日北平大同斥候向北探索所得,還有慶州衛與我部斥候探查所得,看看吧。」
「這」陸雲逸一時沒敢接,此等軍報乃絕密。
「讓你看你就看,墨跡個什麼勁。」
陸雲逸一愣,此等言語若是不相熟的上官斷然不會說此話,
而以往藍玉一直都是言簡意賅,今日卻極為善談。
陸雲逸心中不可遏制地生出可怕念頭,連忙將視線投到文書上,以此來轉移注意。
可當看到來自大同的一封軍報後,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十二月戊申,余等奉命發大同,北窺王庭蹤。
烈行一月,卒於野馬川側有大徙痕,眾過萬,兵密,
欲繼之,而為元人所見,竟不得歸。」
「野馬川?怎麼可能?」
陸雲逸猛地抬頭,視線越過藍玉,看向那幅巨大地圖,
野馬川也在克魯倫河沿線,與捕魚兒海相隔千里,
若那裡出現元庭蹤跡,捕魚兒海那個又是何物?
陸雲逸壓制住心中疑惑,繼續翻看軍報書冊,每看一封他的臉色就凝重一分。
太多了,元庭太多了,若這些軍報都為真,那豈不是有數個元庭!
此刻藍玉空洞的聲音傳來:
「看完了?按照軍報上記載,這元庭到處都是,你覺得如何?」
陸雲逸緩了緩心神,整理思緒,沉聲說道:
「大將軍,屬下認為,那元庭就在捕魚兒海附近!」
「哦?你還要堅持己見?如今可不是僅有你發現了元庭蹤跡。」藍玉聲音古井無波。
陸雲逸此刻被這些軍報弄得頭昏腦漲,但還是強行穩定思緒,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屬下認為,元庭只能在捕魚兒海附近,其原因有三,
一,野馬川雖然有陰山作為遮蔽,看似安全,實則危險至極,
只因我大明可兵出大同居庸關,走開平英昌一線越過陰山,抵達哈喇莽來,繼而直撲野馬川,
到那時元庭將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所以我若是那烏薩爾汗,定要避開此地,至少要避免被大同北平之兵同時打擊。」
藍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但聲音卻依舊清冷:「繼續。」
陸雲逸沉聲說道:
「二,這些年來元庭四處流竄,就是怕與我朝廷天兵作戰時被糾纏,抓住尾巴。
所以他們元庭所在,至少要暫時安全,
就算是有敵前來,也不至於面對數路大軍,可以及時擺脫。
而捕魚兒海位於慶州以北,直面大寧都司,看似危險,但安全至極。
只因大寧都司去年新立,百廢待興,
能否出兵就連屬下都心裡含糊,更不用說那元人。
所以若是元人將元庭安置在捕魚兒海,
大同太遠,大寧無暇他顧,只需要擔心北平之兵,就算有大軍前去,他們亦可逃竄,從容應對。」
藍玉淡淡開口:
「北平如今也無力調兵,本將所帶之兵大多為鳳陽兵,其中原因,本將不能告訴你。」
陸雲逸神情平淡,不說他也知道,
明年大寧都司就要改為北平行都司,
此刻正與北平都司來回糾纏,互相扯皮,誰都不想派兵。
「三,那便是捕魚兒海對前朝意味非凡,
元太祖曾將其封賞給其弟孛兒只斤·合赤溫,乃草原正統,
北元若是將王庭安放在此,
一來可以宣告其正統地位,
二來也可藉此來繼承前朝一些勢力,對於岌岌可危的北元來說,無異於靈丹妙藥。」
陸雲逸聲音平緩,在軍帳內迴蕩,引得藍玉側目,面露詫異
「此事為你自己思慮?」
藍玉作為朝堂大員,比誰都清楚名正言順以及正統的重要,
在他看來,前兩個理由都沒有第三個理由重要。
陸雲逸一愣,想了想沉聲開口:
「大將軍,此事乃我父告與屬下,
我父雖是文弱書生,但對於北疆戰事一直關注有加,對於北元,我父涉獵頗深。」
藍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發出冷哼:
「是嗎?守舊之人,也知軍伍之事?真是難得啊。」
陸雲逸嘴角扯了扯,對於其中譏諷視若無睹,果斷岔開話題:
「既然元庭多變,屬下懇請大將軍允屬下入草原探查。」
「准了,此行一路小心。」
陸雲逸臉色一喜:
「多謝大將軍,屬下不日便會出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