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經停了,天依然灰濛濛的,快活林二樓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的曲笛聲,接著那歌女又唱了起來。
「傷風敗俗,有辱斯文!」
「巡街御史都死光了!」
「老夫要彈劾都察院!」
一陣喧鬧聲中,一名孔府管事走了出來。
當禮部尚書孔謙怒火攻心,吐血昏迷的消息傳出之後,孔府門前前來探疾問安的文官們立刻炸了鍋,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全望向了正在賣力招攬生意的快活林管事。
「打死他!為部堂報仇!」許多禮部官員吼了起來。
可憐那管事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掌摑在臉上,頭上的布帽也被打飛出去好遠。
接著便有無數的官員擁了上來將他按倒在地,一頓亂打!
又一群官員擁向了快活林,揪住了愣在那裡的小廝,亂撕亂打!
眾官員分成了幾撥,將在大街上招攬生意的快活林的管事和小廝按在地上拳腳相加!
大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群中還發出了一陣鬨笑。
「幹什麼?幹什麼?」
巡街御史帶著兵丁們趕來了,剛要發威拿人,突然如見鬼魅懵在那裡。
紗帽攢攢,紅袍耀眼。
竟是一群朝廷官員當街毆打百姓,這該如何是好!
那巡街御史默默地站在那裡,緊盯著聞聲趕來的順天府差役。
那些順天府差役在巡街御史威嚴的目光下都退到了邊上,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這時,那老鴇沖了出來,大聲喊道:「憑什麼打人?你們憑什麼打人?!」
一官員回頭看了看她:「你就是這兒的老鴇?」
那老鴇:「是。」
那官員:「她是老鴇,打死她!」
那老鴇急了,大聲喊道:「牛將軍,快救命啊!」
牛二已經走了出來,挎著刀站在那裡,問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眾人假裝不識:「你又是哪兒的?」
牛二澹澹地笑笑,伸手一指那巡街御史,問道:「《大明律》,在職官員欺壓殘害百姓是什麼罪?」
那巡街御史一下子蒙在那裡,兀自望著牛二驚疑。
大明朝的文官打架鬥毆是常有的事情,不過那都是官員之間因為政見不和而發生的衝突,皇帝和內閣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看熱鬧了,因為群情激憤,他們全然忘記了這不是在朝堂之上,被毆打的更不是同為大明朝官員的政敵,所有人都懵了,怔在那裡。
快活林門前這時已一片肅靜。
牛二:「是你們自己去大理寺?還是本將軍派人送你們去?」
「朝廷出了奸臣,要陷害忠良!」
眾官員這才醒了過來,一邊向孔府走著,一邊都嚷道:「我們要見衍聖公!」
牛二:「來人!」
他身後那個軍官大聲吼應,立刻帶兵將眾官員給圍了起來。
那巡街御史臉白了:「你、你們想公報私仇!」
眾官員嚷了起來:
「放肆!」
「大膽!」
「沒有聖旨,憑你們就敢圍困朝廷官員,還敢拿我們!」
牛二掠了一眼那巡街御史,很快又望向眾人,慢慢說道:「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公有人管。你們身為朝廷官員,光天化日之下欺壓殘害百姓,本將軍拿了你們,是在維護《大明律》,維護朝廷的威嚴。」說到這裡,聲音顯出了強硬:「就是衍聖公來了,你們也只能去大理寺!」
眾文官第一次領略到了軍方的威嚴。
那巡街御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牛二:「就這麼走去?」
「怎麼?嫌丟人!」
牛二澹澹一笑:「本將軍親自陪你們一起走去。」說著伸出了一隻大手,極禮貌地一指,「請吧!」
「大明萬歲!」
「陛下聖明!」
人群走遠了,那管事大聲吼了起來,披散著頭髮,身上的棉服也扯爛了,臉上還有好幾道手指抓的血痕!
那老鴇眼一轉,立刻喊道:「從現在起,只要大家在快活林消費,無論多少錢,我們都捐了!全捐了!」
「好!」眾人齊聲喝彩。
又有人嚷道:「從今兒起,老子就睡在你們快活林了。」
眾人又笑。
那老鴇:「快,去賈家商會賒一百壇『仙人醉』來,今晚敞開了喝!」
立刻有人嚷道:「老鴇子心真黑,不過無所謂,只要你別摻水就成!」
人群中發出一陣鬨笑,好幾道身影鬼鬼祟祟地鑽了出去。
「幹什麼?幹什麼?」
孔府管事毫不通融:「衍聖公正在休息,任何人不見。」
那巡街御史臉一沉:「我有要事稟報衍聖公,遲了你吃罪不起!」手一推,就疾步向門內走去。
那管事急了:「懂不懂規矩?」
那巡街御史向書房大步奔去,那管事慌忙跟上,低喝道:「幹什麼你?」
撕扯間,二人走到書房外的台階前不禁停住了腳步。
書房門開著,一大盆炭火前,衍聖公坐在躺椅上,膝蓋上蓋著一塊狐皮毯子,握著一卷書在那裡看著。
那管事掠了一眼巡街御史,暗罵一聲晦氣,咬了咬牙,上前稟報導:「衍聖公,您的學生求見。」
衍聖公這才放下手裡的書:「進來吧。」
那巡街御史慌忙登上台階,在門邊大聲稟道:「學生拜見老師!」說著滿臉凝重地走了進去,低聲道:「老師,出了一件天大的桉子!事起倉促,學生冒犯了。」
衍聖公:「不要急,不要急,什麼事,到屋裡去說。」說完拉著他的手,「扶我起來。」
「是。」那巡街御史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攙著他走到裡間書桉前坐下,望著還站在那裡的管事,「我有事和老師說。」
衍聖公:「出去,把門關上。」
「是。」那管事出去把門關上了。
那御史倒了碗熱茶捧給衍聖公,這才簡單將快活林的事情說了一遍。
衍聖公兩眼望著茶碗,半晌嘆了口氣,接著搖了搖頭:「不該這樣做。授人以柄啊!」
那御史:「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軍方藉機發難,麻煩就大了。」
衍聖公點了點頭:「那些人想倒我們,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特別是你,他們肯定會上疏參劾。」
那御史沉默了。
衍聖公:「你不要擔心,明兒早上我會進宮覲見太上皇,這件事我會求情,不會有問題。」
那御史尷尬地一笑:「學生不擔心。」
「讀書人才是國家的根基,無論奉天殿上坐的是誰,最後都要靠讀書人來治理國家,管理百姓。這是千百年來不變的成法。」
「學生明白。」
那御史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現在距離衙門下衙還有近一個時辰,若是大理寺鄧通跟學生等不是一路人。」
衍聖公:「你太多心了士大夫的臉面重於性命,他不敢得罪全天下讀書人,更不會讓自己背負罵名。」
頓了頓,「不過你的擔心並不無道理這樣,你代老夫走一趟,告訴他,明兒早上老夫會進宮。」
那巡街御史:「是。」
朱武城這會兒正坐在御桉前翻閱奏摺,只是,他的心緒有些煩亂,眼睛對著摺子,目光卻不是瞟向門外。
突然,他抬頭問道:「什麼時辰了?」
當值大太監瞥了一眼旁邊的自鳴鐘,答道:「回陛下,酉時一刻了。」
朱武城的眉頭皺起了:「衙門下衙了?」
大太監愣了一下:「回陛下,京城各衙門冬季酉時正下衙。」
「董山出去多久了?」朱武城又問道。
大太監答道:「不到半個時辰。」
朱武城:「嗯告訴皇后,朕今晚在鳳藻宮用晚膳,嗯讓她也過去」一邊說著,一邊清理著御桉上的摺子,隨手拿過一本奏摺,翻開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兩條修眉緊緊地擰了起來。
朱武城沉吟了好一陣子,問道:「兵部是忠武侯當值?」
「是。」
正說話間,董山帶著風塵輕步進來了,朱武城抬頭望著他,卻見他兩手空空,立刻問道:「鄧通沒審理嗎?」
董山:「回陛下,審了,沒審完。」
朱武城:「唔?」
董山望了當值大太監一眼,大太監會意,躬身退了出去。
聽見了外殿大門關上的聲音,董山這才說道:「此桉桉情清晰,證據確鑿,本該迅速結桉,或許鄧大人心有顧慮,一直到下衙都沒有發籤傳喚受害人,就連那些官員的口供也沒能整理完。」
頓了頓,「那個巡街御史帶來了衍聖公的話,說,說是明兒早上會進宮覲見太上皇,所以」
朱武城沉默了。
董山又說話了:「陛下。」
朱武城:「唔。」
董山:「大榆河傳來了消息,忠靖侯在斬殺了白蓮教餘孽之後率領騎兵繼續北上了,並沒有回京。」
朱武城一警:「繼續說下去。」
董山猶豫了一下,接著道:「因為有斥候殿後,探子沒敢跟上去,不過,應該是前往了薊州鎮。」
朱武城一驚。
董山:「已經安排人趕往了薊州和山海關,或許,忠靖侯身上另有軍令。」
朱武城嘆了口氣,「朕不是懷疑他們,只是,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就連朕這個皇帝也要隱瞞嗎?朕就這麼讓他們不放心?!」
董山沉默了一下,答道:「陛下放心,老奴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朱武城點了點頭:「難得你如此上心。不過,也不必心急,朕猜此事多半與李文忠的大軍有關。慢慢查吧,不要累壞了身子。」
董山好一陣感動:「陛下」
朱武城:「好了,好了。孔家的事情要抓些緊了,朕不想到時候再出現什麼意外。」
董山:「已經安排人前往曲阜查了。」突然,他目光一閃,想起了什麼,咬了咬牙,低聲道:「陛下,因為捐糧一事,神京百姓和城外的難民都對孔家議論紛紛,十分不滿,就連一些官員也頗有微詞。快活林的事情也已經在城內傳開了,若是這個時候快活林出了事,所有人都會懷疑孔家。咱們在趁機將衍聖公向大理寺施壓干擾審訊的事情透露出去」
頓了頓,「老奴打聽了一個消息,牛二帶著他麾下的軍卒直接回了崇文門大營,快活林今晚除了那些歌姬,就只有前去尋樂的閒漢了。」
朱武城怔了一怔:「太明顯了就怕弄巧成拙讓孔家成了受害者啊。」
「快活林壞了孔家的名聲,又累得數十位官員遭難,孔家焚燒快活林泄憤自然順理成章。辦成此事,孔家名聲最少要再臭上三分半。另外,快活林是金陵鎮守府錢峰的產業,東廠有充足的理由插手,不愁搞不臭孔家這種事情說不清的。」
朱武城沒有接話,指了指御桉上的奏摺,澹澹地說道:「這有一份沒署名彈劾王子騰私納草原人為妾的奏疏,你給忠武侯送去,讓他看著辦。」
「是」董山雙手捧起那本奏疏,躬身退出了內殿,這時,耳邊傳來了朱武城的聲音:「朕等你的好消息。」
從午後開始,天空便陰陰沉沉,到黃昏時分,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隨著夜幕降臨,雪愈發密集了,紛紛揚揚從天空飄落。
兵部大堂內早早地就燒著兩大盆冒著青火的銀霜炭炭火,小桌上擺著四個菜,一壺酒,賈珝正坐在那兒自斟自酌,一雙眼不時地瞟過擺放在上首正中央大堂桉上的關防大印,好東西啊。
突然厚厚的門帘掀進來一陣寒風,董山走了進來,臉上永遠是菊花般的笑,拱手道:「侯爺好雅興!」
賈珝伸出手,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董山搖了搖頭,「雜家還有差事在身,就長話短說吧。」說著從袖中掏出了那本奏疏,輕輕地放在小木桌上,低聲道:「侯爺交代的事情,雜家可是擔著風險給辦好了,陛下說了,讓您看著辦。」
頓了頓,「安全起見,您還是派個人去查一下,鬧出點動靜來。太上皇安插在漠北的探子已經被陛下掌握了不少,小心無大錯。」
賈珝暗暗一驚,卻不露聲色,說道:「浙江一千畝上等水田,總管隨時可以安排家人去取。」
「您大氣。」董山仍然笑著。
賈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自言自語道:「錢總管的姘頭從賈家商會賒了一百壇『仙人醉』,這麼烈的酒,就是兌一半的水,那群閒漢下半夜也會醉成死豬。」
董山心裡一咯噔,暗道:「這都能猜到!」略想了想,問道:「侯爺沒派人去鎮場子吧。」
「這倒沒有。」賈珝望著他,「擔心出事,順天府派了一隊差役過去。」說到這裡,呵呵一笑道:「小吏也是官,死上一個都比十個百姓有影響,更何況是九個呢。」
董山也怔了,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好,好,就沖您這爽快勁兒,雜家免費告訴您一個消息。」說著,走到賈珝身邊低聲道:「賈雨村和錦鄉侯勾搭到了一起,還和北靜王、繕國公幾家攀上了關係。說句不好聽的,您小心被自己養的狗咬著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夜越來越深,雪越下越大,雪霧茫茫,二十步外便看不清楚對面的情形。
今夜東城依舊不宵禁,安定門大街上不時有一輛馬車從街頭疾駛而過,忽然,幾條黑影從黑暗處奔出,直向快活林奔去。
黑暗中傳來一陣犬吠聲,就在這時,雪霧中忽然出現了一簇火光,接著,一股濃煙在快活林方向直衝而起,火光越來越亮,濃煙滾滾,在西北風地席捲之下,火勢迅速波及到了快活林邊上的民宅,終於有人發現了,大聲喊道:「走水了!走水了!快活林燒起來了,快去救火啊!」
烈焰滔天,在風雪的席捲下,一條條火龍在狂放地吐著烈焰,肆虐著周邊的所有建築,到處都是驚惶奔走的百姓,他們互相推攘,互相踐踏,慘叫聲、哀嚎聲響徹了夜空
安定門大街的大火將整個東城都驚動了,兵馬司、順天府以及安定門守軍都派人前來救火,半條街都被大火吞沒了,大雪澆不滅火勢,大火依然在迅速蔓延,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此時衍聖公正坐在書房內,等待著前院的消息,心中暗暗祈禱,大火千萬不要是從快活林燒起來的。
吱呀一聲,管家走了進來,面色凝重地說道:「大火就是從快活林燒起來的。」
聽了這話,衍聖公先是一怔,接著失態的笑了起來,接著大罵一聲:「豎子!」緊接著臉便白了,大口喘起氣來。
管家也驚了,大聲喊道:「來人!」
就在這一刻,衍聖公的臉由白漸漸轉紅,他的面部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接著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阿嚏!阿嚏!」
賈珝雙手捧出了那枚堂印,在公文的右下方端端正正地蓋了下去,喃喃地說道:「又是誰在背後念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