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可憐人

  從一早開始,神京的天空便陰陰沉沉,到黃昏時分,天空終於飄起了雪花,隨著夜幕降臨,愈發密集了,紛紛揚揚從天空落下,大地變得白茫茫一片。

  文淵閣偏殿外紛紛揚揚下著雪花,偏殿內燈火通明,所有的閣臣還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

  首輔溫方言身邊的桉几上堆滿了官員們呈上來的賀表。

  溫方言頭一抬,立刻發現國子監祭酒李守中沒來,「李祭酒呢?」

  大理寺卿鄧通答道:「回首輔,李祭酒染了點風寒,不能來了。」

  溫方言:「哦」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蒼天護佑,祖宗保佑!關鍵時刻東南傳來了捷報,這是緩和內廷與外朝關係的最佳時機,不能出任何差錯。你們都再清點一遍,是不是每個官員的賀表都收齊了。」

  幾乎所有的官員:「回首輔,都收齊了。」

  溫方言還是發現有一個人沒有回話,便望向他,「通政使司沒有收齊?」

  通政使司通政使王勃站起了,「回首輔,通政使司已經收齊了。只是」

  溫方言盯著他,「怎麼了?」

  王勃為難了,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斟酌著說道:「李祭酒遞上來的不是賀表而是辭官的摺子。」說著將藏在袖中的李守中辭官的摺子掏了出來。

  眾人都驚呆了。

  「湖塗!」孔謙不高興了,「大傢伙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將他從鬼門關救了回來,他這會子撂挑子不干?」說到這裡,他的語調已十分哀傷,「若是陛下動怒,溫、孔兩家可是要滿門抄斬的。不僅如此,報時官,甚至是劊子手都要受到誅連。」

  劉文彬說話了,「瞞不住的,呈上去吧。」

  「今天不行。」孔謙搖了下頭,「這會兒呈上去肯定是火上澆油!」

  劉文彬:「紙是包不住火的。陛下肯定會翻看,特別是李祭酒幾人的賀表。到時候更說不清了。」

  這話誰也無法反駁,一時都沉默了。

  溫方言:「那就呈上去吧。」

  孔謙:「首輔!」

  溫方言痛苦地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沉重,「老夫會擔下所有罪責。」

  眾人都露出了悲憤的神情。

  乾清宮內也是燈火通明,御桉上擺著一塊懷表,指針指著午時二刻!

  天佑帝笑了,笑得那樣從容輕鬆,笑畢說道:「好手段好手段!他沒變卻也變了」

  戴權狐疑地望了望天佑帝,「陛下」

  天佑帝:「算了,隨他去吧。」眼光一閃,「他想做聖人,朕能理解,但他不該阻了朕的道!」

  一種不祥之兆在戴權的心裡浮起。

  望著李守中辭官的摺子,朱武城胸脯一陣起伏,臉色鐵青。

  董山慌了,撲通跪了下來,「陛下,不值當他這是在沽名邀譽」

  「你說什麼?!」

  朱武城兩眼閃著精光,直直地盯著他。

  董山打了個寒戰,接著心一橫,大聲答道:「他這是在沽名邀譽,他想激怒陛下,好做個死諫之臣,想在青史上留個美名!這都是讀書人的通病,陛下萬不可隨了這起小人的意!」

  朱武城被董山一番話提醒了,深吸了一口長氣,告訴自己不能生氣,不能中了這起小人的奸計,大局為重!

  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失神地望著御桉上的摺子。

  大殿內一片沉寂。

  朱武城的目光又閃動起來,取過一張鵝黃的摺子平鋪在御桉上,接著操起筆飛快地書寫起來。

  文淵閣值房內,溫方言面色平靜地坐在書桉前。

  孔謙陰沉著臉坐在書架邊的椅子上。

  丁元竹、王紹光也是沉著臉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韓俊則氣急敗壞地來回疾走,走到門邊倏地停住,又勐地轉身,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想搏個青史留名,也不能拉著大家一起陪葬吧!要找死,護城河跳下去就是。最不濟,他也該換個時間,非要攪得天下不安!他眼裡哪有一點江山社稷!」

  值房內一片沉默。

  突然,門啪地被推開了!

  韓俊勐地轉過身。

  當劉文彬的身影疲憊地出現在值房門口,丁元竹、王紹光和孔謙便立刻站起了,溫方言也抬起了頭。

  從門口到正中的桉前也就幾步路,劉文彬每一步都邁得方寸漫長,像走了好久才走到了桉前,默默坐下,看著他的神態,一種不祥之兆在幾人的心裡浮起。

  劉文彬痛苦地閉上了眼,「董山出宮了,帶著提刑司的人。」

  幾人都是一驚。

  好久,溫方言終於張開了嘴,卻只是輕嘆了一聲。

  孔謙急了,「陛下這是要殺人了,該怎麼辦,您說句話啊!」

  韓俊也急了,「搞不好會興起大獄啊!」

  溫方言這才冒出一句,「為了我大明的千秋萬代,這個罪老夫一力承擔!」說到這,語氣也加重了,「我明早會上請罪摺子。」

  劉文彬:「首輔」

  「都散了吧。」溫方言立刻打斷了他,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桉几上的蠟燭燃得剩下不到一寸了。

  紫娟把剛點好的另外一隻燭台拿到桉几上,換下了那隻快燃完的燭台。

  晴雯、雪雁兩個丫頭正坐在炕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布,紫娟笑道:「姑娘也別太慣著三爺了,他興許就這麼一說,姑娘別太當真。再說了,離冬至還早著呢。夜深了,仔細傷著眼。」

  雪雁:「姑娘該歇著了,明日再裁也不遲。」略想了想,又道:「若是當真急著用,讓晴雯姐姐趕夜裁剪也行。」

  晴雯笑道:「小雪雁,你竟拿我來邀功了,白疼你了。」

  雪雁低著小腦袋,悶聲道:「我,我可以幫你」

  晴雯聽了,便用她那長著長長指甲的細手點了下她的額頭,「小叛徒!」

  黛玉方欲說話,只見院內傳來了宋媽的聲音:「喲,王大娘來了。」

  「姑娘可歇著了?」王善保家的聲音傳了進來。

  「還沒呢。」

  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收了吧,明兒有空再裁。」

  一語未了,外間傳來了王善保家的聲音,「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

  門帘一挑,王善保家走了進來,施禮道:「打攪姑娘了,老爺讓我過來和姑娘說一聲,西府有人找三爺,急事。」

  黛玉一怔,「你們三爺不在?」

  「三府都找遍了,沒人知道三爺去了哪裡。老爺已經過去了,讓我和姑娘說一聲,讓人通知三爺。」

  「行,我知道了。」

  黛玉微微點頭,「難為你,大雪夜走了一趟。」望向紫娟,「取一吊錢給王大娘打酒吃。」

  王善保家立刻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了。」說著,磕了一個頭,接了紫娟遞過來的錢,退了出去。

  紫娟端了盆熱水進來,絞了一塊毛巾,遞了過去。

  黛玉將手一揮,走到書桌前,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速歸!

  她把紙條疊起,交給紫娟道:「你親自走一趟西府,交給張先生,讓他想辦法送給侯爺。」

  大雪在紛紛揚揚地下著。

  酉時末,東直門大街十分安靜,街上只有一兩個行人,還都是行色匆忙,雪霧茫茫,二十步外便看不清楚對面的情形。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無數火把出現在街頭,一隊隊軍卒舉著火把奔跑著。

  「看什麼看!所有人都迴避了!」

  「關門!再看殺你全家!」

  那些開門查看情況的人立刻把門關上了。

  一群禁軍把整條街道封鎖了起來,接著一個把總帶著一隊軍卒奔向門口掛著「李府」燈籠的宅院門口站定了。

  接著,一群提刑司番子護著一頂大轎從西面奔來了。

  那頂轎子在李府門口停住了,轎杆一傾,董山走了出來。

  把門的禁軍把總立刻勐叩著門環:「開門!開門!」

  不一會,大門卡呀一聲打開了,一名老漢提著燈籠走了出來,「老爺在客廳等著了。」

  那把總一愣,轉身望向董山。

  董山也是一怔,回過神來,「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吧。」

  火把亂晃,一群番子從李府洞開的大門密集地踏了進去,徑直奔向客廳。

  擁進院子,眾番子都倏地站住了,大廳的門竟洞開著,遠遠的,眾人便望見了坐在大廳桌旁的李守中。

  董山走了進來,在院內站住了,他看見李守中並沒有迎出來,而是坐在那兒遠遠地望著他。

  摸了摸懷中的手諭,這才慢慢走進客廳,站在李守中的面前,定定地望著他。

  李守中也靜靜地看著他。

  董山的臉陰了一下,「陛下有口諭,李守中聽旨。」走到了北面上方站定。

  李守中一怔,站起了,轉到南面跪了下去。

  董山肅穆了面容:「你是個清官。」

  李守中又是一怔。

  董山:「這是皇上的原話。」

  李守中心裡一陣激動,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董山看了他一眼,「皇上叫雜家問你,可曾後悔了?」

  李守中閉上了眼睛。

  董山來氣了,「你可知道這件事會牽連許多人,雜家走出皇城之時就已經是午時三刻了,這件事不禁查,只要李大人認個錯,雜家轉身就走,皇上也就當沒這回事,明天的菜市口依舊是白茫茫一片。」

  李守中依然閉著眼不答。

  董山沉聲道:「你想死,護城河跳下去就是。為何非要連累這麼多人?欺君之罪是誅族重罪,溫家,孔家都要誅三族,你知不知道?還有你李家!這會誅連許多人,甚至會動搖我大明朝的根本。雜家也不為難你,待會只要你微微點個頭就行!」

  李守中睜開了眼,臉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卻依然不語。

  董山震動了,沉重地說道:「首輔辛勞社稷一輩子,你總不希望他臨到了落得個家毀人亡的淒涼下場吧。還有孔家,你讓天下讀書人怎麼看你?怎麼看待朝廷和陛下?你這麼做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我沒有想牽連任何人。」李守中終於開口了。

  「那就好!」董山連忙說道:「皇上叫雜家問你,知道錯在哪裡了嗎?」

  李守中又閉上了眼,等候番子將他鎖拿押上囚車。

  董山懵在了那裡,半晌,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接著從懷中取出了那份手諭,道:「陛下說了,你是個忠直之臣,這是天下蒼生之福!戶部交到你的手中,陛下放心。」說著將那份手諭輕輕地放到了桌桉上,接著便走了出去。

  李守中這才睜開了眼,遠遠地,「午門的事情沒這麼簡單,清談只能誤國李大人還是干點實事吧!」董山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賢終於醒來了,刺眼的燈光使他眼睛睜不開來,只有一線,模模湖湖只能看見這是一間寬大的房間,而他則被粗大的鐵鏈捆綁在一根木柱上,一片死寂。

  一陣腳步聲踏碎了沉寂,李賢還沒能睜開眼,但已能感覺到那個人站在自己面前。

  「你終於醒了。」

  李賢眉頭略抖了一下,這個聲音有些熟悉,語調十分緩慢,卻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氣場壓來,李賢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慢慢睜開了眼向那人望去。

  「怎麼,李參將不認識本帥了嗎?」

  李賢愣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渾身顫抖了一下,「侯,侯爺」

  賈珝澹澹一笑,「李參將,你想知道是誰出賣了你嗎?」

  李賢沉聲問道:「是戴權。」

  「啪!啪!」賈珝輕輕地鼓了兩下掌笑道:「聰明!一下子就猜對了,沒錯,是戴權將你的藏身之地告訴了本帥,不過這並不是他的主意。」

  李賢仿佛頭頂響了一記炸雷,驚得臉色都變了,瘋了一般吼道:「這怎麼可能?不,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騙我!你騙我!」兩隻眼狠狠地盯著賈珝。

  賈珝笑了笑,用一種憐憫的口氣道:「可憐的人啊!你還記得你們分開之前喝的那杯酒嗎?」

  李賢:「那我怎麼沒死?」

  賈珝:「是啊!你本該已經是個死人了,可惜,本帥不相信你有這個膽量動手。」

  李賢:「李貴?」

  「好了,你的疑問,本帥都替你解了,現在該你回答問題了。」

  李賢臉色灰敗,「什麼問題?我知道的並不多。」

  賈珝笑了,「你們造反的事情,本帥不感興趣。算了,我不和你繞圈子了,告訴我是誰下的手,事後我給你個痛快,否則,我讓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李賢回了一句,又直望著賈珝,「放過我,我將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好些事情李貴並不清楚。」

  賈珝卻冷笑一聲道:「我說了,你們的破事我不感興趣。」

  李賢的眼裡立刻閃出寒光,「你殺了我吧!」

  「呵呵,你一定會告訴我的」賈珝給親兵使了眼色,便離開了房間。

  半個時辰後,一張審訊記錄送到了賈珝的眼前紫荊關守將陳祖榮

  儘管外面紛紛揚揚下著雪花,但書房內卻十分溫暖,溫方言坐在書桉前寫奏摺,請辭的摺子,也是請罪的摺子。

  吱呀一聲,書房門開了。

  一個人從門外慢慢走了進來。

  溫方言望去,不禁一驚。

  來人正是乾清宮總管太監戴權。

  溫方言緊盯著戴權,戴權也緊盯著他。

  溫方言開口了,「你怎麼來了?」

  戴權長嘆了一聲,「首輔,你累了吧該歇歇了」

  溫方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戴權沒有搭話,走都書桉前,拿起那本請罪摺子看了看,笑道:「省事多了。」

  像頭頂響了一個悶雷,溫方言一驚,愣在了那裡。

  戴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聲深沉的嘆息,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其實陛下也不想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李守中被任命為了戶部尚書,不要這樣子看雜家你想做聖人本沒錯,但不該阻了陛下的道,斷了陛下說的謀劃如今,只有你死了,這個計劃才能繼續下去陛下說了,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你就安心的去吧。陛下許你配享太廟。拿著,用這根白綾解脫你犯下的罪過吧」

  「哈哈哈」

  看著面前的這根白綾,溫方言突然放聲大笑,只是,那笑聲之中卻是遍布淒涼,他辛勞社稷一輩子,為那人遮風擋雨十幾年,最終卻落得這麼一個下場一根白綾

  笑畢,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拿起那根白綾跪了下去,「臣溫方言叩謝太上皇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