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0章 移禍江東,武后訓示
「天下輿圖。」李絢神色有些興奮的微微抬頭,隨後克制壓抑,認真凜然的說道:「臣為朝效力多年,然卻發現朝中有一大弊病。」
「什麼弊病?」武后看著神情有些壓制激動的李絢,心中明白,她似乎問到了李絢真正關心的樂趣所在。
「大唐雖有天下輿圖,但各州道府縣,對於天下良田之數,何者種小麥,何者種稻穀,何者種桑麻,並沒有詳細準確的奏報,以致於大唐每年賦稅的總數,都是由地方自行上報而定。」李絢抬頭,鄭重的看著武后。
武后眉頭緊皺,不解的問道:「這不對嗎?」
李絢剛要開口,武后擺手,說道:「你剛才之言也有不對,朝中對於天下田畝之數,小麥,稻穀,桑麻之田,都有詳細記錄,何來沒有之說,地方也是按照這些數字上報賦稅,何來自行之說。」
「天后。」李絢躬身,認真說道:「天后,若臣猜的沒錯,戶部諸項數字,都是三年或者五年前的數字,而這個數字,和今日天下實際田畝之數相比,卻總是有極大的差距。」
「唐律:每歲一造計帳,三年一造戶籍。縣以籍成於州,州成於省。」武后直直的看著李絢,說道:「這是朝制。」
「這是開國之初的武德律,後來貞觀通典,乃至於永徽律,都是沿用此中之法。」
李絢盯著武后,毫不退讓的說道:「此律,在開國之初,通行無礙,但到了如今,大唐人口暴增,每年新開之地不知泛泛,便是三年一造戶籍亦有無數遺漏,多年累加,其中少交賦稅不知多少。」
開國之初,三年一造戶籍,是為了寬刑待民,如今天下民力之盛,前所罕見,三年一造戶籍,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大唐在戶部,民籍,田地統計上有極大的疏漏,現在還好,日後賦稅收繳將越來越少。
「隱田,隱田清查。」武后盯著李絢,說道:「朝中已在進行隱田清查,彌補缺漏。」
「天后,臣剛才說的那些,不算隱田,他們只是地方官府還沒有來得及登記造冊。」
李絢輕輕笑笑,說道:「雖然未有登記造冊,但賦稅已收,雖然賦稅已收,但卻沒有並沒有登記在戶部之中。」
「這筆錢被人貪墨了。」武后頓時就明白了過來,隨即,她搖搖頭,說道:「這筆錢,朝中早有察覺,但這是朝廷善政,天下世家和官吏,不能待之太苛。」
「若是天下安寧,臣亦贊同天后之意。」李絢認真拱手,但神色已經堅定的說道:「若是陛下和天后,想要徹底安定西疆,這裡面很多事情都要開始準備,這錢糧,難道還是由戶部支出嗎?」
武后頓時一頓,臉色微微有些難看。
提到戶部,已經戳及到她的軟肋。
武后執掌天下錢財,這些年皇帝為了吐蕃戰事,突厥戰事,花費極大,好不容易安寧兩年,偏偏皇帝又要封禪嵩山。
雖然天下錢財都在武后手裡,但這錢卻是越用越不禁用,花銷越來越大。
如今李絢給她指了一條財路,武后心裡還是有些動念的。
「如何收攏這批錢財?」武后抬頭,直直的盯著李絢。
「以往朝中,都是三年一修白簿黃冊,如今提一提吧,改兩年。」李絢看向武后,拱手道:「不需要多做其他,不需派人清查,只需要根據兩年一修的白簿黃冊,編修天下輿圖,對比之下,則天下之財,盡在天后手中。」
武后下意識的點點頭,隨即抬頭看向李絢,似笑非笑的說道:「這策略不差,本宮倒是差點忘了,當初清理隱田之事,也是你提出來的。」
大殿之中,一時間冷寂下來。
李絢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武后審視的目光。
的確,當年清理隱田也是李絢提出的,如今他在清理隱田的基礎上,又補上了一記。
如果真的按照這種方略進行操作,天下士卒,官吏,每年不知道要少收多少錢財。
而這些事情落在武后眼裡,她又會怎麼想,李絢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
李絢微微躬身,道:「天后,臣當時也是為了吐蕃征戰……但天下世家隱田數目之多,已經遠超臣的預計。」
「天下世家貪婪,這是無疑,但若是動作太激烈,引發反彈,又該如何?」武后直直的看向李絢,眼神中別有意味。
李絢微微躬身:「天后,臣總覺得歷年科舉錄取人數太少,如今吐蕃突厥平定,西域亦將有所開拓,其中官吏所缺,亦可從朝中調遣,另外,還有波斯復國之事。」
「你想派人在西突厥以西製造聲勢,威脅西突厥?」武后有些恍然的看向李絢。
這一策略,並非剛出現,大唐這些年幫助波斯復國,同樣不止一次,目的就是如此。
「朝中律法不妨森嚴一些,那些罪官,挑選一些,流放波斯吧。」李絢輕飄飄一句話,殿中的一些舍人已經後腦發涼。
「這便是伱剛才所說貪墨賦稅的世家官員吧。」武后忍不住的搖搖頭,拿起桌案上的彈章,直接扔給李絢:「看看吧,怪不得人家那麼恨你,原來是早就已經看透你了。」
李絢微微一愣,抬手接過奏本,低頭一看,封面上的名字已經被直接塗掉,但是其中的內容卻清晰可見。
彈劾彭王八大罪?
凌虐士族,苛待百姓,擁兵自重,欺哄太子,製造冤案,勾連御史,擅動兵馬,意圖不軌,八大罪。
李絢有些懵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有人如此彈劾他?
凌虐士族,擁兵自重,勾連御史,意圖不軌,四大罪,說實話,他是有的。
但苛待百姓,欺哄太子,製造冤案,擅動兵馬,這四大罪,他是沒有的。
李絢趕緊低頭去看,隨即眉頭一挑,這裡面的罪名,幾乎全部都是似是而非的推斷。
唯一能夠證實的便是他在蕃州嚴苛對待蕃州州縣官吏。
李絢抬起頭,看著自己剛剛遞交上去關於世家官吏貪墨的奏本,沉沉躬身道:「臣行事不謹,請天后治罪。」
武后擺擺手,說道:「這八大罪,本宮看過了,其中只有一條欺哄太子算的上屬實。」
武后的聲音並不重,但是李絢一瞬間卻後背直接濕透。
這一刻,總算是明白了武后心中究竟在想什麼,武后竟然在忌憚李絢和太子的關係。
但不可能否認,在李絢支持下的李顯,是對武后最有威脅的。
……
「天后所言極是,臣請辭身上所有職司,由三法司論罪待處。」李絢後退一步,然後直接拜倒在地,聲音誠摯。
「呵!」武后冷聲一笑,擺手道:「算了吧,你不用做如此姿態。
讓你在東宮任職,本就是陛下和本宮的意思,而且你每年在朝中時間都不長,教導太子也都是賢正之道,便是諸相都讚譽不已,不過……」
「臣恭聽天后訓示……」李絢額頭直接貼在乾元殿的地板上,冰冷之感瞬間侵襲頭腦。
「你身為太子賓客,規勸太子,建言上下,是你的職責,但也要行事謹慎,不可將太子往邪路引誘。」武后目光直直的看向李絢下,眼中的深意清晰無比。
李絢深吸一口氣,抬頭,然後又沉沉叩拜道:「臣領旨,臣日後必定規勸太子行事寬厚,誠心忠孝,上下謹慎,內外和諧。」
「不錯。」武后滿意的點點頭,李絢是個聰明人,他還是聽懂她話里的意思的。
而且他也作出了正確的選擇,起碼是武后給出的選擇裡面,最正確的那個。
……
武后目光看著李絢,問道:「彭王,本宮再問你一個問題。」
「請天后示下。」李絢再度躬身。
武后點頭,說道:「這天下間,嗜財貪婪,非止世家豪族,宗室子弟,亦是其中大害,若是宗室犯罪,且犯到了你的手上,你又該如何?」
「依律治罪!」李絢沉沉叩首,沒有絲毫猶豫。
這的確沒有什麼可猶豫的。
朝中的重臣和勳爵,都有議功,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貴,議勤,議賓,這「八議」之制。
此八種人,「流」罪以下,減一等處理;十惡重罪,則由皇帝親決。
皇帝不許,則依舊處斬,皇帝許之,流放千里。
最後處罪的權利並不在李絢之手,而是在皇帝的手裡。
如此之下,他沒有遲疑也不奇怪。
李絢的決斷太快了,快的武后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快的她在察覺到不對勁之後,立刻就聯想到了「八議」之制。
武后沒好氣的看了李絢一眼,還個滑頭。
稍微沉吟,武后說道:「治罪,首先要定罪,宗室,世家都有威權以凌下,遇到如此又該如何?」
李絢抬頭,看向武后道:「天后可知當年狄懷英任大理寺丞之時,常日判刑案數十起,一年共破案一萬七千件,無一人不滿,臣亦曾研究其法,雖不得而行,但亦有領會。」
武后眉頭一挑,隨即緩緩的點頭,說道:「卑賤有德,上下有序,損貴而濟貧,損富而濟窮,的確有道。」
李絢沉沉躬身,這種手段不是一般人能用的了的。
狄仁傑算一個,還有另外一個是海瑞。
相比於海瑞弄的天怒人怨,狄仁傑這裡,就要小心謹慎多了。
「你彭王府,有沒有類似之事?」武后直直的看著李絢,問道:「你說治理天下賦稅田糧,但若是你彭王府自身不正……」
「回稟天后,此事,去年侍御史李昭德王府長史後,臣便同長史一起清查過一次,所幸臣歷來行事謹慎,所以家中無礙。」
李絢認真躬身,說實話,他還真看不上田地里的那點錢,如果是為了培養人手,他自己手裡的田也都會交出去。
「那麼依你之見,世家和宗室,你打算從哪裡先查?」武后看似很隨意的問了一句。
李絢躬身,道:「《荀子·君子》有曰,親疏有別,內外有分,則可以治國,可以為政,宗室外戚,朝廷根基,世家,朝廷手腕,手腕不聽話,打上一頓就是了。」
武后徹底沉默了下來。
許久之後,武后才擺擺手說道:「好了,你退下吧,今日你之所言,本宮會好好思索的,另外,回去好好看看福昌郡主。」
「喏!」李絢躬身,然後緩緩退了出去。
……
乾陽殿中,武后看向側畔:「彭王行事,文武雙全,元卿,若是五年之後,彭王調回長安,任何職最為妥當?」
「天后,不是說好了是國子祭酒嗎?」
「但本宮想讓他任司農寺卿,然後將戶部的一些職權也調入司農寺。」武后的眼睛眯了起來。
「天后,這已經超出了司農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