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書櫃

  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很多時候,逼迫、質疑、壓力,都無法對他們構成威脅,可詢問,卻往往能夠擊破心房,而且一擊即中。

  爺爺問的那一句,出口的瞬間,王東升就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整個人直愣愣地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你喜歡做大了嗎?」

  這個問題,此前從來沒有人真真正正地問過他,以後,可能也不會有。

  父親問過相似的問題,不過是質問,是問他為什麼做得不夠好,為什麼做這一行,卻做不到極致。

  林頌靜也問過類似的問題,不過是一種疑惑,問的是,為什麼他做這一行,卻不夠愛這一行。

  或許,陳維任曾經也想過問這種問題,不過最終卻是,問題還沒有出口,人就走了,徹底沒了問的機會。

  現在,爺爺當面詢問他這個問題,沒有嚴肅的語氣,也沒有熱烈的情感,卻一下子問到了他的心裡。

  眼前,老人的臉上已經滿是皺紋,手上也遍布著老年斑,窗外已經漆黑沒了光,可僅僅憑藉著廚房的那一點燈光,卻讓老人仿佛是從光里走來的一般,照射著王東升心底的每一個角落,似乎只有將他的心觀察得乾乾淨淨,直到找出這個問題的根本,才算結束。

  可惜的是,王東升卻讓爺爺失望了。

  面對著王珏懇切的目光,王東升的第一反應卻是扭過了頭,避過了對方的眼神,而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他沒有答案,或者說,沒有辦法給出答案。

  回到順城,是他給自己的退路;做大了,是父親給他的退路的退路。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想過,自己對殯葬、對白事,到底有沒有熱愛,有沒有那種主動的衝動。

  現在想來,似乎是沒有的。

  所謂的送人走,送走逝者的最後一程路,對王東升來說,好像是一種自我安慰般的情感,落地生根,卻並不深刻。

  那種情感,就好像是當年,背著父親選擇了藝術這條道路一樣,是反抗,是抗爭,是反叛。

  不過那個時候,他的喜歡是熾烈的,是狂熱的,是有衝勁的,是想要突出重圍的勇氣。

  如今呢?那種一往無前的情感,還存在麼?

  王東升並不知道,所以他無法回答爺爺的問題,也註定會讓提問題的人失望。

  但是王珏看起來卻並沒有失望,眼角餘光掃過爺爺的臉,王東升卻察覺到了表情的鬆動。

  似乎是一種名叫「動容」的表情,在那張蒼老的臉上一閃而逝,緊跟著王珏吐出一口氣,略帶輕鬆地笑了出來。

  「沒事,爺爺明白,人這一輩子長著呢,做什麼不好?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就已經很好了。」

  王東升愣了,抬起頭來,看著爺爺:「您……不覺得失望麼?」

  「為什麼要失望啊?」爺爺笑了,笑得很開心:「爺爺只是希望你的工作是開心的,僅此而已。」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險些讓王東升熱淚盈眶。

  干白事、做大了,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活計,從給父親打下手的第一天開始,王東升就深切地明白這一點,只不過其中的磕磕碰碰、坎坎坷坷,完全沒有為外人道也的必要。

  父親做了那麼多年大了,從來沒有將疲憊與工作上的情緒帶回家裡過,直到現在,母親都被瞞得很好,所以對王東升來說,自己的辛苦與勞累,自然也就沒有了與他人說的必要。

  自己沒有資格,比父親先喊累,這是王東升給自己定下的,一種奇怪的道德感,今天之前,他從沒覺得有任何怪異的地方。

  但是爺爺王珏的一句話,卻突然讓他的心防有了鬆動。

  王珏或許是沒有察覺到王東升的情緒,或許是察覺到了,卻忽略了,總之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主動拿起桌面上的碗碟筷子,拒絕了王東升伸過來的手,自顧自地收拾好餐桌,自顧自地拿去水槽清理去了。

  恍惚間,王東升感覺到,自己好像再一次回到了小時候,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自己每每來到爺爺家裡,只需要負責吃、喝、玩就可以,每每吃完一頓飯,爺爺總是手腳麻利地收拾廚房,奶奶總是坐在沙發上打毛衣,而自己或是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或是手裡扯著什麼東西各個房間瘋狂跑動,總歸是沒有任何壓力,只需要開心就好。

  那是一去不復返的好時光,卻成了他心底永遠銘記的刻痕。

  或許只有在爺爺面前,自己才能永遠是一個孩子。

  坐在廚房裡,水槽邊傳來流水的聲音,緊跟著爺爺的聲音也追了過來,那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量。

  「前幾天我出門買菜,聽別人說了老金頭的事兒。給活人辦白事兒嘛,又能怎麼樣呢?人家自己都不在意,也不知道那些不相干的人,到底在嚼什麼舌根,我這個八十來歲的老頭子都能想明白,偏偏是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娘們想不通,還說什麼規矩、老理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是廢話。」

  「最近這幾天啊,爺爺就在想,東升應該是喜歡當大了的吧?要是不喜歡的話,折騰那麼長時間,就為了給老金辦那麼一回事兒,還沒落得個好名聲,至於嗎?對不對?」

  「可是緊跟著我就聽說,好像是你爸不讓你干大了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也不好意思問你爸,他從小就有自己的打算,可有主意了,跟頭犟驢一樣,說不明白。本來這也不是什麼事兒,但我擔心的,是你會被他影響,這就是今天問你的原因。」

  「不過呢,東升你聽爺爺一句話,其實還是那句老話,人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人這一輩子,最不愁的就是沒有活路了,知道嗎?」

  從廚房中走出來,王珏一邊用毛巾擦著自己濕漉漉的手,一邊看著王東升,臉上只是笑,笑得十分純粹,而沒有其他摻雜進來的表情。

  這一刻,王東升突然覺得,好像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爺爺才是自己唯一的知己,頓時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暖意。

  於是,除了用力點頭,他幾乎做不出其他任何反應。

  王珏看著孫子的表情,感覺很滿意,他愛說話,可更喜歡的,卻是別人能把自己的話聽到心裡,但就在這個時候,自己的眉頭驟然一緊,因為他從孫子的眼底,看到了一絲隱藏在深層的情緒。

  那情緒,十分不易察覺,被興奮嚴嚴實實地蓋在了上面,卻終究沒能藏住那一股迷茫。

  人老成精,王珏本能地感受到,那股迷茫很深,並且猜到了其中的來源。

  沒花多久時間,細細想了想,他立即懂得了其中的根底,並琢磨出了勸解的方法。

  於是大手一揮,爽朗地說道:「來,東升,爺爺帶你看個東西。」

  說完,他帶著王東升向著臥室里走去,並把王東升拉到了自己的書架前。

  此時的王東升,心裡還有一些困惑,他明白的是,爺爺正在寬他的心,可不明白的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書櫃裡,能有什麼值得專門來看的東西。

  難道說,自七歲那年,從書縫裡翻出來爺爺的私房錢後,二十年過去,爺爺終於又要給他發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