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時間,王東升才從樓梯上走下來。
推開單元門的那一刻,身體暴露在陽光里,樹葉的味道鑽進鼻孔,他才覺得自己好像是終於活過來了一些。
可是,連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刻到底應該做些什麼。
緩緩地向前走著,前方不遠處就是小區的大門,王東升只想趕緊走出去,或許出了那個門,自己的心,就會更加清明一些。
沒回頭,但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卻從身後傳來,背後正對著的,是自己家廚房的玻璃窗,感覺到似乎有目光從那裡傳遞過來的瞬間,王東升的後背頓時生出一股針扎似的痛感,緊跟著遍布全身的,是一種愈發嚴重的不舒服。
於是,他跑了起來。
埋著頭,向前跑,跑出了小區大門,跑到了街道上,他依舊沒有停,跑過了公交車站,與緩慢行駛的公交車擦肩而過,他卻也沒有任何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只顧著一路向前,哪怕不知終點。
那天的順城,一部分走在街道上的人看到,有一個年輕人好像是發了瘋,不知道為何,只顧著埋頭狂奔,還險些撞到路人。
體內的腎上腺素不停地飆升著,漸漸地貫通了大腦,微風一層又一層不停地拂過自己的臉,慢慢地讓他舒爽了不少。一邊跑,汗液便不停地從皮膚表面流淌,好像某些污濁也緊跟著被排了出來一樣,直到停下腳步、大喘著粗氣,王東升才覺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活過來了一樣。
緩過神來的時候,身邊的空氣更加清新了,他這才察覺,自己一路狂奔,竟無意間來到了位於家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山面著海,海邊正在人工造陸,據說是要修建一個五星級度假村,工程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工人們忙忙碌碌,連帶著那些工程器械的轟鳴聲依次傳進王東升的耳朵里,他卻不覺得嘈雜。
或許,人類只有在不面對人類的時候,才會獲取短暫的安寧。
太陽之下,海面波光粼粼,陽光經過折射,照在工人們堅實的肌肉上,汗流浹背的身體更添了雄壯與魅力,王東升遠遠望著他們,在巨大機械的襯托下卻並不讓人覺得渺小,他心中頓時響起一片哀聲。
似乎,自己存在的價值,連同工人們,都比不上。
回想過去,一路從順城走向北方,再經歷過北漂,回到順城,筆桿子耍得比誰都順,可好像也沒有給這個世界創造出什麼值得商榷的價值。
他甚至都沒有給這個世界增添哪怕一磚一瓦,到頭來卻依舊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海邊的光,往往比城市中更加強烈,可在這一個瞬間,卻照射得他身上的陰影,更加顯眼。
本已經恢復了些許的心,在這一刻竟再次慢慢地沉降了下去,王東升又一次陷入到了自我懷疑的悖論當中。
如果說,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並沒有什麼實際價值,那麼自己存在的意義,又到底在哪裡?
心臟不停地涌動著,撲通撲通,愈發劇烈,似乎要從胸膛中蹦出來一般,好像下一刻,整個人都要躍進海里。
手機鈴聲突然傳來,有些刺耳,打破了王東升的情緒,他接起電話,另一邊傳來林頌靜的聲音。
「怎麼樣?今天見過金爺爺之後,情緒有好一點嗎?」電話另一邊,林頌靜的心情明顯十分不錯,「對了,你最近應該有時間吧?剛剛金爺爺走的時候跟我說,他最近想要請人幫忙噶蓆子,但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所以讓我幫忙……」
「不了,我已經不做大了了。」
沒等林頌靜說完,王東升就打斷了她的話,直到電話另一邊傳來一聲驚訝的疑問,他才察覺自己聲音過於冷漠,於是趕緊轉換了語氣,輕聲道:「真的不做了,要是金老爺子想噶蓆子的話,讓他找我爸吧。」
說完,沒再過多解釋,也沒再給林頌靜追問的機會,王東升掛斷了電話,在山上的崖邊坐了下來。
海風突然變得有點冷,不知道是不是退潮的原因,卻迅速地將他剛剛熱絡的心,吹得涼了不少。
這世上還有人在關心自己,這是好事情,可人類的悲歡並不相同,一時間情緒的緩衝,並不能帶著另一個人徹底掙脫出深淵。
腳下是嶙峋的岩石,無數歲月過去,海浪的沖刷,讓懸崖下的石頭變得愈發猙獰可怖,王東升向下看去,卻頓時有了一種跳下去的衝動。
似乎,自己的人生被突兀地困在了原地,雖然死亡並不可能帶來解脫,可驟然降臨的巨大外力,卻有可能給生命帶來一個巨大的轉折,這種轉折,說不定就能改變人生的軌跡。
越是這麼想,就越有一種聲音在耳邊盤旋:跳一下,試試吧,多刺激,多好玩。
那聲音似乎是從虛無中蔓延出來的,恍若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充斥著無窮的誘惑,好像人生的所有困局,只要一跳,就能全然解決。
心臟擂鼓似的跳動,愈發劇烈了起來,耳邊魔咒似有若無,催促著王東升,好像任何事情都會在下一刻發生一樣。
而後,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打破了魔咒。
克制著將手機丟進海底的衝動,王東升拿出手機接起電話,而後就聽到了爺爺的聲音。
「東升,沒吃飯吧?來爺爺家裡,今晚有好飯!」
王東升心中本十分濃郁的情緒被衝散了不少,可他也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爺爺,於是猶豫了一下,說道:
「今晚不去了吧爺爺……」
「別墨跡了,飯快做好了,趕緊來哈!」
老爺子只丟下這麼一句話,就伴著電話另一邊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迅速掛斷了電話。
手機尚且捏在手裡,王東升怔怔地盯著海面,心頭有些打鼓。
世界上沒有這麼巧合的事情,自己剛剛在家裡,衝著爹媽發了一通脾氣,跑出來沒多久,爺爺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雖然爺爺平日裡就喜歡搗鼓各種吃食,但對今天來說,時間怎麼可能這麼碰巧,偏偏這種時候電話就打了過來?
此時的王東升腦海中已經能夠預想到那一幅畫面,當自己推開爺爺家大門的時候,客廳餐桌上放著一席熱菜,爺爺還在廚房裡忙活著,而父親和母親就平靜地坐在餐桌旁,等待著他開飯。
說不定父親還會一臉不耐地看著他,然後丟過來一句「怎麼這麼晚才來心裡沒個數」之類的話。
雖然心中不停打鼓,可實際上並沒有考慮多久,王東升就站起身來,向著山下走去。
做出前往爺爺家的這個決定,沒有花費他多少時間,反而是很輕鬆地就決定了。
哪怕今天的晚飯,是爺爺要當和事佬,為自己與父親緩和關係,可對他來說,其實並不重要。
在一個人已經放棄一件事之後,他就會變得沒有顧忌,反而能夠坦然地面對所有事情,心裡通透、敞亮。
死豬不怕開水燙,往往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