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鼓勵一個人或許需要很久，或許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可否定、毀掉一個人，卻十分輕鬆，乃至於只需要一個瞬間。
聽到父親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王東升只感覺，自己的生命，似乎都要就此崩塌了。
那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成熟、穩重、從業多年、卓有威望的大了，是自己的前輩，可這一刻，他的表情、動作、語言，乃至於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聚集在一起，齊聲吶喊著，那同樣的一句話：
「你不行。」
自己……真的不行嗎？
如果這樣的話，過去的一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都算些什麼？
瞬息間，王東升的腦袋好像全然變成了漿糊，他渾渾噩噩地站起身來，只是看著父親，眼睛裡充斥著迷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慧慌了，立馬一下拍在王岩的手背上：「亂說什麼呢？怎麼能這麼說話！」
王岩聳了聳肩：「實話實說，怎麼了？他就是還差得遠，沒做好，還不能說？」
「你好好想想再說話！」
「哼，不用想，事兒都看在眼裡呢。」
對王岩說出的那些話，母親想要攔住，可最終卻還是做了無用功，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終於還是和釘子一樣，扎紮實實地鑽進了王東升的心頭。
雙目一瞬間的渾濁之後，突然變得清澈，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卻似乎又沒有完全想好，只是一字一頓地說道：
「所以從一開始，爸，您就對我，不滿意對嗎？」
王岩聽聞，只是聳了聳肩膀，沒開口。
王東升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下來：「好，我明白了，那麼從今天開始，這個大了，我不當了。」
拒絕的話語傳進身前兩人的耳朵里，父母二人同時露出震驚的神情，就連徐慧也一下子站起身來，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而後，兩個人就聽到了輕飄飄的一句話：
「這，其實就是你，早就想聽到的，對吧？」
此時掛在王東升臉上的，只有苦笑。
父親的態度，無疑是一種全然的否定，從頭到尾，否定了他的一切，在一個努力的人的眼中，恍若一記重錘，將人從頭到腳直挺挺地錘進泥土裡，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粉身碎骨，無法翻身。
這一刻，他根本沒有期待父親能有任何反饋，心灰意冷貫徹全身，鈍痛感從心臟始發，緊跟著迅速布滿全身，拽著整具肉身向著疲憊、無力的深淵中迅速墜去，直到萬劫不復。
複雜的神情從王岩的臉上緩緩浮現，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停住了口，神色變換了幾番，欲言又止之後，卻是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放棄的。」
說完，他轉過身，向著茶台走去。
「愛幹嘛幹嘛去吧你，以後，我不管你了，你看看我能管你才怪！」
那話語，滿是恨鐵不成鋼，似乎自己只要說出來這句話，兒子就能回心轉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般。
徐慧連忙走到王東升身邊，抓住他的胳膊，寬慰著道：「東升，別聽你爸瞎說，他就是……」
「沒事，媽，我都懂。」
一抬手，揮開母親的手，王東升咬著牙，本想生生吞咽下的情緒，終究還是在母親的寬慰下，忍不住迸發了出來。
他抬頭，看著父親的背影，憋著一股氣，開口道：「你總是這樣啊，爸。」
「你說什麼？」
感受到兒子聲音里那些許不敬，王岩驟然轉身，皺著眉頭看過來，可緊跟著眼神卻是一愣，因為他從自己對視著的那雙眼睛裡，看到了一抹赤紅的紅血絲。
那種紅，不是委屈，不是抗爭，不是狡辯，而應該被歸納為恨。
王東升笑了，卻仍是苦笑，「從小到大，哪次不是這樣？遇到問題，就讓我想，就讓我自己解決，你只要結果……可你知不知道，從過程到結果，有多難？你走過的路，我就一定能走通嗎？」
「不然呢？我扶著你，慢慢走？」王岩臉上的凝重更重了，他走過來站在王東升面前，平視著自己的兒子，「人生在世，吃飯睡覺，你自己不努力，還能埋怨別人麼？難道要我吃過的飯，嚼碎了，親口餵給你，你才能吃？」
這時候，當爹的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已經有些不講理了。
搖了搖頭，而後是不停地搖著頭、不停地後退，王東升臉上已經全是苦澀。
「你總是這樣，永遠用自己的標準要求別人，根本不管現實情況到底怎麼樣……」
「難道不應該嗎！」王岩上前一步，臉上湧出憤怒的神色來：「你想當一個大了，我就用一個大了的標準來要求你，有什麼問題？你別忘了，當時是你自己主動要求的！」
「可是！我是你二十多歲，才生出來的啊！」
怒吼著說出這句話來，王東升終於抬起頭，憤怒地凝視著自己的父親。
這一刻，他胸口的萬般委屈，終於像是火山噴發一般，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時代變了，有些規則已經無法適用，我只是想要改變一些東西，難道這是不應該嗎？別人不理解，我可以慢慢來，哪怕被誹謗、辱罵、輕視，都沒關係，可你不應該否定我啊，你是我爸啊！」
「是，沒錯，我應該做一個合格的，合規矩的大了，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做活兒，但我不是你，我也不可能三五天就成為你！我不到三十歲，爸你已經五十多歲了，我拼了命、累到死，也不可能那麼快趕上你比我多活的二十多年！」
「我本來以為……至少在知道老金沒有過埋怨的情況下，你會是那個支持我的人，可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
這一刻，王東升把他那積壓在心底許久的情緒，終於一股腦兒地釋放出來，根本不給父親母親插話的機會，也不給任何能夠緩和他自己情緒的氣口，而只是宣洩。
那些憋悶、無奈、無語凝噎的東西，終究還是被他自己赤裸裸地剖開，袒露在了空氣當中。
哪怕，根本無人能夠理解。
話越說，他的聲音就越小，力氣似乎正在消失，似乎越來越難以支撐他自己的身體。
於是，一邊說著，王東升一邊挪動腳步，向著家門口挪去。話說完，他已經站在了門口，轉身的時候，背後客廳里，幾近悄無聲息，傳來的只有父母那微弱的呼吸聲。
這一次，父親應該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吧？
或許依舊沒有聽進去，但是已經不重要了，自己能夠全然說出來，就已經足夠了。
抬起了胳膊，攥住了門把手，王東升輕聲道：「總之，今天起，我不做大了了，爸你也放心吧，我總能找到工作，總不至於吃不上飯的。」
說完，用力，開門，離去。
關上門，走廊里的空氣有點冷，帶著些刺鼻的煙味，王東升卻覺得身體鬆快了許多，只是身後好像傳來一點似有若無的聲音。
「……晚上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