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升從來沒想過，一向支持自己的母親，竟然會讓自己去上班。
考取編制，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很多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這是一個不錯的退路，乃至於為了生活，拿到一份臨時工作，再爭取正式編制，都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作為王東升的「前輩們」，有不少順城人都這麼做了，在北上廣深經歷過失敗或成功、經歷過興奮或疲憊後，回到家鄉順城，選擇一份安安穩穩的、最好是體制內的工作，回到一個相對規律的、正常的、普通的生活當中。
那其實是一種很好的生活，就像跌宕起伏與小富即安相對比，沒有什麼對與錯，而只是個人的選擇。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王東升並不想做出這種選擇，或者說，雖然回到順城是他的退路，可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要一退到底。
母親說出那句勸慰的話的時候，王東升的思緒忽然飄忽了，向著過去迅速拉遠，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回溯到高考填報志願的那段日子。
那是他與父親之間關係最為擰巴的時候，爺爺王珏也並不贊同自己的選擇，可母親卻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破開天門驟然降臨在自己身前，張開雙臂攔住了一切阻礙與家庭矛盾，硬生生地將自己推上了自己想要選擇的路。
暴怒的父親想要扯著他一同前往教育局，想盡辦法更改自己的高考志願，是母親強行將人攔了下來，並說了一句王東升足以銘記一生的話：
「孩子的路，應該他自己去選。」
正是因為有了那個瞬間，在此後的數年裡，哪怕遇見多少艱難困苦與阻礙，王東升都沒有後退一步。
所以今天，當母親親口說出，希望自己穩定的時候，王東升那顆一直向上的心，好似瞬息間便幻滅了。
他怔怔地望著前方，望著母親充滿了期冀的眼神，希望從中間看出些希望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來。
這一刻，他迷茫了，疑惑了，甚至想要問自己，選擇做大了，真的是自己的真心嗎？真的是主動嗎？真的是自己想要做的嗎？
哪怕此時，他仍然不清楚自己內心真正的答案，卻有一個結果，明晃晃地擺在了眼前：
我想要做這一行，不是因為任何人，而只是因為自己。
如此，一條簡簡單單的理由，就已經足夠了。
瞬息間，情緒變換，他想了很多，卻還是壓制住了內心的不悅，對著母親輕聲開口道：「可是，媽，我覺得我現在，很好啊……」
徐慧聞言，輕輕搖了搖頭：「媽媽只是怕你受苦。」
緊跟著，好像是憋悶了很久一樣，話語從徐慧的口中不停地說出來，漸漸地演變成了喋喋不休。
「媽知道的，你一直想做傳媒，沒做成，也不是咱自己的原因，回來之後，你也在找機會，這些媽都看在眼裡。」
「本來，你干大了這一行，媽是不反對的，可出了老金的事兒之後，你知道咱們這兒的人都怎麼說你嗎？」
「你肯定也聽說了，媽也都聽說了，可就是因為聽說了，媽才不能讓你繼續這麼下去。你這事兒出了之後，不比你爸當年，萬一沒有主家找你了怎麼辦？喝西北風嗎？」
「所以，東升啊，聽媽媽的，先去干那個電視台的實習吧，都是你熟悉的工作，媽再給你找找人，幹個一兩年，肯定能弄到編制！」
「哪怕到時候弄不到，咱再繼續干大了呢，那時候風聲都沒了，你爸再帶帶你，活兒也好幹了，對不對？」
一番話，苦口婆心，語重心長，讓王東升聽得愣了神。
每一句、每個字，都是母親發自內心說出來的，都是為他好的意思，可王東升卻偏偏有種吃了苦卻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是自己過去一年所做的所有事情，僅僅因為給老金辦白事兒這麼一回事兒，就被全然否定掉了。
有時候，一個人做一百件好事，都不如辦一件差事兒帶來的後果惡劣，原因就在這裡。
更何況，實際上，王東升並沒有把事兒給辦差了。
他一時間無語凝噎，腦子也卡住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的話，連那雙真摯的雙眼都不願面對，只能緩緩地低下頭來。
這時候一陣腳步聲傳來，父親踱著步走過來，話頭也遞了過來：
「聽你媽的，先換個工作，穩定一下再說。」
作為父親的王岩沒有想到過，自己這句明明是為了兒子好的話，卻恰恰成為了真正的導火索，觸發了一場劇烈的爆炸。
本來，王東升還沉浸在母親那溫柔的否定當中，一時間回不過神來，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大了這個行業，其實並不清楚是否真的愛，而只是想要用盡一切力氣證明自己，卻被最親近、最支持的人幾乎全盤否定了。
那股幽怨、難過、倔強的情緒在心底翻滾不停，一時半會兒都無法翻篇。
而就在這個時候，父親的否定，同時降臨了。
人類的心臟，每日跳動十萬次，依舊鮮活，卻仍有著承受能力的上限，而王岩的話，在這一刻就成了壓倒王東升內心的最後一棵稻草，將他在心底為自己建築的護城河，驟然崩塌。
連帶著自己入行的人，自己最親近的父親，都隻字不提對自己的肯定，那麼自己再堅持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想到這裡，情緒瞬間灌頂，由著這股情緒，他驟然站起身來，雙拳攥緊，眼裡好似要噴出火般，盯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道：「爸，在你眼裡，我就不配做大了，對嗎？」
王岩愣了一下，緊跟著搖了搖頭：「我只能說，你做得還不夠好。」
「為什麼？」王東升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哪一點做得不好，哪一點不如別人？」
王岩的目光陰沉下來，低聲道：「難道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是不明白嗎？」
「不明白，你告訴我啊！」
幾乎是吼著說出了這句話，出口的瞬間王東升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本以為將會面臨源自父親的劇烈情緒反撲，卻不成想王岩只是呵呵一笑，緊跟著帶著三分不屑地說道：
「一個合格的大了，首先要學會的，就是遵守規矩，而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