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走了

  第二天再回想的時候,王東升根本無法記起,自己到底是如何帶著陳維任的父親一起去往醫院的。

  哪怕是傍晚,急診區依舊是一副十分繁忙的景象。人群的吵嚷發出各種聲音,焦急、迫切、悲傷、鎮定,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著傳進耳朵里,分不清誰是誰,更分不清誰到底說了什麼。

  穿過人群,躲過被急匆匆推過去的移動擔架,王東升帶著陳叔一路擠過人群,終於來到了搶救室的門口。這裡與外面不一樣,反而十分冷清,每個或坐或站在這裡的人都愁眉不展,或低著頭或揚起脖子,卻都沉默不與,唯一的啜泣聲從一位大娘口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淚水早就糊滿了眼睛。

  雖然搶救室依舊亮著紅燈,可王東升並沒有等待多久,醫生就門內走出來,當著他的面,宣布了陳維任生理性死亡的消息。這件事,王東升心中早有準備,是來不及趕去醫院的陳維任父親告訴他的,兒子傷勢過於嚴重,做父親的不得已放棄搶救,王東升根本無法想像,陳叔到底是如何做出的如此艱難決定。

  白日裡,他收到林頌靜發來的那條新聞中,出車禍的人,就是陳維任。

  警方在車禍現場勘察後,結合醫生給出的診斷結果,做出了判斷:駕駛者因過度疲勞,駕駛時陷入深度睡眠,導致車輛失控,撞上了順城南路旁的欄杆,導致連環車禍追尾的同時,身體遭受二次傷害,以至於內臟嚴重受損大出血,難以挽回。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卻又在王東升的猜想之中,他知道,陳維任實在是太拼了。這個以優秀畢業生身份結束大學生活的朋友,當年是為了陪伴父母,才沒有選擇留在北上廣深,毅然決然地回了老家,可順城畢竟很小,盛滿了親情,卻放不下夢想,擠在兩個衝突的夾縫中,陳維任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嘗試著硬生生趟出一條路來。

  事實證明,他幾乎就要徹底成功了。從步行街上的一個小小門面做起,每天起早貪黑採購原料、製作商品、開店售賣,同時開網店、做帳號、擴大影響,短短三年間,一個小小的牛肉乾店鋪,就被他做成了一個小工廠,甚至到了能帶動一整個村莊的產業的程度,可他明顯不甘心於此,於是更加起早貪黑地工作,跑生意、跑原料、跑客戶,大把時間塞進去,疲憊也就落在了身上。

  這天上午,陳維任早早地起床出門,早飯都來不及吃,就驅車前往市內,與一個前來度假的大客戶商議接下來的合作。那場不算是會議的會,其實很成功,開車回家之前,陳維任吃飽了飯,美美地喝了一杯豆漿,還將喜訊都告訴了父親,卻不成想能夠催發困意的熱豆漿,竟成了他這一趟生命旅程中最後落進嘴裡的食物。

  王東升沒能進去太平間,按規定那是只有直系親屬才能進入的地方,但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王東升看見陳維任的父親在揭開白布的瞬間,淚流滿面。

  妻子剛剛逝去不過一個月,如今又必須面臨兒子的離開,生活的苦難在這一刻徹底壓垮了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他跪在地上,顫抖不止。

  滿月高懸的時候,王東升終於幫著陳叔處理好了一應事宜,找殯儀館派車把陳維任接走了。

  看著漸漸遠去的殯葬車,他只覺得一陣窒息,身旁男人安靜到了一種詭異的程度,好像就連些微呼吸聲都沒有發出來,整個人只是木然地揮著手,身體僵硬,已然不似人類,而只是一具空落落的軀殼。

  殯葬車已經在視線中消失了,陳叔還是沒有動,王東升努力忍著心中撕裂般的劇痛,終於下定了決心,他上前一步,輕聲開口說道:「陳叔,陳維任的後事,您交給我吧。」

  陳維任的父親緩緩轉過身來,動作好像有些艱難,和那雙沒有任何神彩的眼睛對視時,看著那已經全然盡白的頭髮時,王東升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認識的陳叔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原來到了與父親相仿的年紀,就已經算是老人了。

  從渾濁到清醒,面前的那雙眼睛明了又暗,半晌過去,才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孩子,那就都交給你了。」

  一句話,回應的是一個承諾;一份囑託,回應的是一份堅定。

  開車把陳維任的父親送回家裡,王東升卻並沒有走,他開始動手忙了起來。

  先找出陳家的族譜擺好,陳叔翻出剛用過沒多久的筆墨,鄭重其事地將陳維任的名字添上去,白事店的人就把供碗、香案、黃紙等東西一應俱全地送過來了。參考著陳叔的意見,王東升規規矩矩地把東西擺好,又開車出門重返白事店,親自列印、製作了陳維任的遺像,再回到陳家把相框安放妥帖,這一切忙完,時間就已經來到了後半夜。

  他忙前忙後,親自打開了陳家所有的燈,又把未來兩天的流程與陳叔商議、敲定完畢後,才出門離開。

  到了家門口,整棟樓已經沒有亮著的燈,等到上樓開門一開燈,王東升卻發現,雖然臥室里傳來母親輕微的鼾聲,可客廳里電視仍然亮著光,父親歪著頭坐在沙發上,儘管閉著眼睛,卻很快醒了過來。

  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父親坐直了身體,略帶不悅地看向王東升,皺了皺眉:「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給你放假,也不能這麼熬夜,作息都亂了。」

  王東升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可站在門口卻始終挪不動腳步,離開陳家後那股始終纏繞著的悲傷,在這一刻終於止不住地涌了上來。

  「其實我……幹活兒去了……」強忍著嘴唇的顫抖,王東升輕聲道:「陳維任走了。」

  王岩拿起茶杯的手頓了頓,杯子和茶水都懸在空中,凝固了。

  在他心裡,陳維任是一個遙遠但清晰的名字,哪怕王東升已經大學畢業很多年,王岩都依舊記得兒子初二夏天和一個同學用期末物理考試成績打賭,雖然硬來了一頓肯德基,卻硬生生苦熬了整整三天胃腸炎。

  那個同學,就是陳維任。

  沉默半晌,王東升沒有動彈,王岩終於緩過神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下茶杯後看向王東升,開口說道:

  「按日子算,後天……明天出殯,到時候爸陪你去。」

  王東升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