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王岩的表情十分嚴肅，面沉如水。
那股撲面而來的情緒，嚇住了王東升，他不由得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見兒子看起來已經做好了準備，王岩才開口說道：「你爺的情況，一點也不樂觀，白細胞和其他指標都爆表了，大夫和我說，如果三天內還不見好，可能就要插管，才能輔助呼吸。」
這句話如同驚雷一般，在王東升心頭炸開，瞬間殘骸遍地，寸草不生。
白細胞這東西，只有在人類身體健康狀況已經十分嚴重的時候，才會瘋狂分裂，用以抵禦病情。
但這並不是首要的，最重要的，是父親說出口的「插管」兩個字。
這情況王東升已經見過了，今天新搬進來的那位老爺子就插了管，通過外部器械輔助呼吸，才能得以繼續存活。
一旦病人需要插管，就說明身體健康已經惡化到了極其低劣的臨界值，而插管會極大地降低生存質量，與其說是活著，倒不如說是苟活。
當下王岩的表情之所以會如此嚴肅，原因就在這裡。
說完了情況，王岩頓了頓，咽了下口水，才說出自己的決定：「我和你姑商量過了，如果要插管的話，我們的決定是，不插。」
緩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復情緒，他又繼續解釋道：「人一旦插了管，基本上就下不了床了，動也不能動，大夫說，幾乎沒有什麼生存治療，和植物人沒什麼差別。你姑也說，與其讓你爺那麼勉強維持著，反倒不如……少遭點罪。」
其實王東升明白，父親能做出這個決定，是艱難的，而對他來說，明明爺爺還活蹦亂跳地躺在病床上，可父親突然告知這樣一種結果，是自己一時半會兒無論如何也無法快速接受的。
於是，車裡就這麼安靜了下來，一片死寂。
一瞬間，王東升突然覺得眼角有點熱，視線有點糊，他用力眨了眨眼，才終於恢復過來。
父親看了他一眼，身體好像顫抖了一下似的，而後又補了一句說道：「你要是不同意的話……還能商量。」
王東升愣了，緊跟著搖了搖頭，強裝鎮定地開口說道：「不插就……不插吧，我爺肯定能很快恢復的，對吧？」
這麼說，是因為他心頭還僅存著一絲希望，帶著這點希望，他望向父親，終於看到父親點了點頭。
見到對方點頭的瞬間，王東升頓時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肌肉都鬆弛了下來，難以言喻的開心瞬間湧上心頭，不管真假，可至少在父親這裡，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要有希望在，一切就都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點火開車，發動機轟鳴著，王東升帶著父親駛出停車場，沒花多久時間就開上了順城南路，向著家的方向開去。
開著窗透著風，清風的吹拂下，他的腦袋輕鬆了不少，看到父親把那張紙條隨手放在了駕駛台的前面，王東升伸手拿過來，而後隨手一丟，紙條就從窗戶縫飄出去，隨著風吹遠了。
有希望在，他不需要病急亂投醫，爺爺的病，住院一定能治好，更何況他們還帶了特效藥回去！
人心底一旦有了幹勁兒，就不覺得時間過得慢，王東升只覺得車子開得還不夠快，似乎沒花費多久的時間，太陽還沒落到西邊山頭上的時候，他的車就開進的醫院的停車場。
父親率先下了車，王東升緊隨其後，二人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住院部大樓，很快就敲開了主治醫師辦公室的門。
著急拿藥回來的另一部分原因，在於王珏的主治醫師雖然值班，可晚飯後就下班休息了，他們要在醫生下班之前，用速度換一個安心。
特效藥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吃法，只要隨餐即可，王東升安了心，連聲向著大夫道過謝後，就跟著父親回到了病房。
一打開病房的大門，眼前一幕卻讓他有些吃驚。
爺爺躺在病床上，鼻子裡插著吸氧管，身上所有檢測儀器一個不落，耳朵邊上放著手機，手機聲音並不大，傳來陣陣京劇聲，而爺爺正跟著那京劇的聲音低聲哼哼著，十分有節奏，而且看起來十分愉悅。
病床上的被子並不是完全蓋好的，掀開了一半，而姑父蹲在病床邊上，手裡拿著一條毛巾上下翻飛，動作看起來十分賣力。
王東升看明白的是，這時候的姑父，正在給爺爺擦拭身體。
老人家一旦住院，洗澡就成了一個老大難的問題。順城人習慣去澡堂子搓澡，半個月不搓就渾身難受，總覺得身上積了一層灰。王珏八十多歲了，顯然不可能中途跑出去洗個澡，行動不便只是一方面問題，更重要的是，中間萬一受了風寒，只會加重病情。
可住院的人卻又不能不清潔身體，一旦長時間不動、不清理皮膚，就容易感染褥瘡等一系列病症，從而給身體帶來更大的傷害。
此時丁放正在做的事情，就是給王珏用毛巾擦拭身體，這樣能最大幅度降低受風的問題，還能保證皮膚的乾燥整潔。
驚訝的同時，王東升有些佩服姑父，畢竟那個把自己折騰來折騰去的爺爺，此時在他身邊，就好像是個寶寶一樣乖巧。
父子二人還沒來得及進入病房，同病房陪護的那個女人就走了過來，笑呵呵地說道：「你們家老爺子真有福氣啊，看這姑爺，多孝順！」
「你們可不知道，下午的時候老爺子便秘了，怎麼也方便不出來，這姑爺對老丈人也是真的好，自己跑出去買的那種塑料手套，是一點點用手指綁著老爺子方便出來的。」
「哎，要是我們家那位也能這樣，就好咯……」
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搖頭，而後就端著綠色塑料盆走出門去了。
這一刻，一股由衷的敬佩不由得從王東升心頭湧起，姑父在他心中的形象，從此開始徹底改觀了。
雖說一個姑爺半個兒，可終究不是親兒子，老丈人也不是真爸爸，多少人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別說親力親為，哪怕是付出一顆真心，都有些困難，而姑父丁放不僅做到了分內的事，連同分外的事，他也一併做了。
畢竟退一萬步說，如廁這種事情，他本可以找護工，再不濟，也能找護士幫忙處理的。
至於那女人對姑父能給出如此高的評價，王東升並不稀奇，畢竟那可是郭科長啊。
忙活完了手裡的事兒，丁放一抬頭，就看見了王家父子的身影，手裡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迎了上來。
「藥都買到了嗎？」丁放湊上前來，一臉緊張兮兮的表情。
王岩點了點頭：「都買了，今晚就能吃上。」
「好，那我就放心了。」說完這句話，丁放的手往身上的兜里摸了摸，緊跟著就掏出一張信封來，不由分說地塞進了王岩的口袋裡。
王岩眉頭一擰，想拒絕，卻被丁放給按住了手。
「別推，也別跟我撕吧，沒勁！你妹今天下午來看過咱爸了，這是你妹給的，收著，本來老爺子住院了，我們也該出一份錢的，沒有讓你自己扛著的道理，知道嗎？」
見丁放如此決絕，王岩不好推辭，於是便點了點頭，把信封收進了懷裡。
信封很厚實，也很沉重，與丁放夫妻倆的真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