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陽光穿過窗戶，落在床邊，姑父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一身衣服好像是要去上班。
看到眼前人，王東升不由得愣了一下，若不是此時還在病房，他還以為姑父剛剛從單位出來，要去出外勤。
從王東升身邊走過，姑父來到病床床頭，輕手輕腳地將手裡的東西都擺在床頭柜上，而後左手攥住右手放在身前，擺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標準模樣。
「聽說您在療養，我們領導讓我來看看您。」
王珏狐疑地看著眼前人，似乎是完全不認識他一般，而後搖了搖頭：「什麼王處長？你說的，我沒印象。」
「您啊，您就是王處長啊！」姑父的聲音十分篤定，那意志堅定的模樣，似乎下一刻就要捧著炸藥包去炸碉堡。
王珏的目光渾濁迷茫了一瞬，緊跟著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處長，你怕是認錯人了。」
姑父連忙笑了笑：「怎麼會呢，我可是……」話說到一半，他住了口，眼珠子轉了轉，立馬換了口風，「王主任工作認真，態度負責，連續多年評優評先，日後一定是處長啊！」
說完這句，他擺出一副惶恐的模樣，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連忙道：「抱歉抱歉，是我失言了，王主任別見怪。」
作為侄子，王東升能明顯看出，姑父的這套詞，都是演的。
然而這一整套表演，似乎演在了爺爺的心上，老爺子擺了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哎！別這麼客氣，誰還沒個記錯的時候了？來，坐下，咱們坐下說。」
姑父的屁股向著旁邊挪了挪，與王東升對上眼的時候，他丟過來一個眼神，讓當侄子的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抬起屁股，心領神會地悄悄走開，向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明白姑父的意思，「戰場」暫時由他接管，自己能夠休息一會兒了。
走到門口，開門的時候，目光與同病房的另一位老人對上了，對方雖然身體不能動，但還是對他露出一副和善的笑。
推開門，走出病房，王東升長長地鬆了口氣。
姑父的出現，好似天降神兵，讓他心裡都不由得生出一份感激的情緒來。
趴在門玻璃上向里看，直到看見兩個人聊得很是開心，甚至姑父主動伸出手，將檢測儀器一一給爺爺裝好，吸氧機罩子也連在嘴上，而爺爺也沒有反抗的時候，他才終於放下心來。
自己終於能休息一會兒了，剛才過去的時間不長，卻險些讓自己直接垮掉。
轉過身，正準備出門透透氣，卻迎面撞見了同病房老爺子的陪護家屬，正拿著一個綠色塑料盆向著病房走來。
這時候王東升才有機會仔仔細細地看一眼對方。
那是一個長相十分大氣的女人，身材不胖不瘦，頭髮束在腦後紮成了雙馬尾，袖子捋了上去露出一雙小臂，上面還沾著水珠。
對方顯然也看到了王東升，一抬臉，四目相對，眼神很快恢復平靜，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要擦肩而過。
王東升站住了腳，看著對方，嘴裡毫不猶豫地蹦出一句話來：「抱歉，剛剛……打擾你們了。」
女人的腳步一頓，身子一停，而後緩緩地轉過頭，面容卻十分平靜，輕聲道：「沒關係，咱們兩家都在同一個病房，只能說……互相理解吧。」
王東升連忙點了點頭：「是，是，我明白，就是我們家老爺子……還帶點老年痴呆，最近有點嚴重，所以就……」
「難伺候，對吧？」女人臉上露出些笑，可臉卻更加慘白了些，「都得過這麼一關，我爸之前也這樣……你是那位老爺子的孫子吧？好好照顧他，你們家人挺多的，應該能忙得過來……我還得給老爺子弄飯，先去忙了。」
「好，您忙……」
送走對方，王東升心頭鬆了口氣，聽起來，兩家沒交惡，又或者，是對方原諒了自己家，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只是聽那人的語氣，似乎明里暗裡指代著些什麼，可此時王東升的腦子已經十分疲憊，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只能放棄。
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下樓，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抬腿向外走，還沒走到樓梯口，眼角餘光卻發現了父親的身影。
那是住院樓與另一棟醫療樓相連接的長廊上，平時沒有多少人，陽光很好，父親略顯佝僂的身影站在那裡，正在開著窗戶抽著一支煙。
住院樓里一般情況下是不讓吸菸的，哪怕廁所也不行，但奈何出現在這裡的人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各不相同的愁苦，於是某些地方有人開著窗戶吸菸，一般情況下醫護人員們看到了也不會去管，這走廊就是眾多地方之一。
外面的事兒，很難磨死人，可心裡的事兒，說把人憋死，也就真的憋死了。
隱隱約約之間，王東升看到，父親的臉上，好像滿是愁苦。
站在原地想了想，王東升還是抬起腳走了過去，而父親也敏銳地察覺了他的到來，在他走到身邊的時候，把煙掐斷了。
剩下的那點菸頭還沒有燃燒乾淨，升起來的尾煙鑽進鼻孔里，很臭。
王東升皺了皺眉，努力讓自己忘記這個味道，而後面向父親開口道：「爸，你都弄完了？」
父親揚了揚手裡的材料：「弄完了，剛回來。」
「大夫怎麼說？」
「……」
沉默是突然到來的，如淵似海，哪怕陽光穿過窗戶照進來，兩個男人也好像站在陰影里。
王東升看到，父親好像嘆了口氣，卻沒聽見聲音。
輕輕搖了搖頭，父親抬起手揚了揚：「先回病房吧。」
用力地吸了下鼻子，王東升貪婪地呼吸了一口近在咫尺的新鮮空氣，就隨著父親向著病房走去。
父子倆一前一後走著，王岩什麼也沒說，王東升什麼也沒問。
對王東升來說，父親一直是一個很有主意的人，手上的功夫多於嘴皮子，不說，但總是默默地做了。
爺爺住院，對家裡來說，是很大的事情，顯然有一些東西，父親覺得沒有必要說，王東升也就選擇了不多問。
問得多了，觸到了某些不該碰的地方，反而不好。
男人總是這樣，心裡的事，往往大於一切。
走著走著就來到了病房門口，父親卻沒有直接推門進去，反而是站在門口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什麼人。
而後他很快就找到了，爺爺的主治醫師從走廊盡頭出現，徑直向著病房走來，看到父親後便直接打了招呼。
「王珏的家屬對嗎？正好有件事要和你們說。」
父親快步迎了上去：「是用藥的事情嗎，大夫？」
主治醫師點了點頭：「對，常規用藥，我們醫院都有，但老人家要是想好的快一點，就得用點別的。」
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直接遞給了王岩，「進口藥，能快速幫老人把指標給降下來，但是不走醫保，我們院裡也沒有，能買的地方我寫在上面了，用不用你們自己考慮。」
拿過紙條，王岩低頭看了看，緊跟著說道：「我現在去買，今晚就能用上，對吧？」
主治醫師點了點頭：「市里有這種藥的醫院我都寫在上面了，你們快去快回，越早用上越好。」
聽著大夫的話，王岩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凝重。
王東升站在一旁，看到大夫手裡拿著一個透明管子，管子上還有兩個凸出來的小口，有些好奇，不由得開口問道：「大夫，您手裡的是什麼？」
「吸氧管。」大夫看過來的時候，表情有些嚴肅，「診斷的指標我都看了，這個，是給你家老爺子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