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寸奔到了崩山居。

  有一人正從樓閣出來,那是慕錦常用的線人。

  寸奔回頭看著線人上橋離去。二公子對二十起了疑心。這線人查的,恐怕和二十有關。

  樓上二層有一亭廊,慕錦在擺弄棋盤。

  寸奔走路無聲,喚道:「二公子。」

  「嗯。」慕錦左右手各執黑白棋,自己與自己斗得歡快。

  寸奔見到了擱在棋盤旁的信,左下角落款是大大一個紅鏢印章,正是線人的情報。

  慕錦不講,寸奔也不問,安安靜靜地站著。

  過了半刻鐘,慕錦以和局結束了棋局。他抬起了頭,二指挑起那封信。

  瞬間,柔軟的紙張像是負重的利箭,射向寸奔。

  寸奔同樣用二指夾住,一目十行地看完。

  信上有二十的生平過往。可謂是泛善可陳,家住西埠關,有三姐弟,她為長女。為了添補家用,小小年紀出來幹活。

  慕錦一手扶上窗台的雕花,「不將那個女人的底細翻個底朝天,我不安心。」以前不查,是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自己萬萬不會醉酒泄密。

  然而,浮絨香那天,他的自信開始崩塌。

  慕錦支手托額,「雖說近幾年,我的仇家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暫時相安無事。不過,我慕家生意越做越大,得罪過的人沒有一屋也有一車。誰給我身邊安插一個奸細,不是沒有可能。」

  寸奔答:「是。」二公子一向多疑。

  「這個女人有些機靈過頭了。」機靈的女人是個麻煩,慕錦喜歡傻傻的美姑娘。

  寸奔說:「信上寫,二十姑娘家境貧寒,生活簡樸。或許不是奸細。」

  「哦,希望如此。」

  「二公子。」寸奔沉穩地開口:「恕屬下直言。」

  「說。」

  「如果二十姑娘真要將二公子的事情公諸於眾,她以前有的是機會。」

  「她該慶幸她守口如瓶,不然早就人頭落地了。」慕錦笑笑:「對她知根知底,利用起來方便些。」

  寸奔折上了信。

  「只要她乖乖地在幕府當啞巴,我就做一回好人。我三番五次饒她不死,可見我心存善念。日行一善,何樂不為。」說到這裡,二公子自己都信了。

  寸奔沒有接話。

  樓閣陷入了沉默。

  ——

  初夏,天清,無雲。

  慕錦出外遊玩,捎上了二十。

  破天荒的,今天寸奔不在。趕車的是一個中年車夫。

  二十上了馬車,端坐在門邊。誰知二公子會不會半途失心瘋,又要取她性命。離門近些,逃生機會更大。如若失去逃生機會,那麼慘死之時,也讓車外的眾人瞧瞧,慕二公子是何等心狠手辣。

  慕錦倚在坐墊上,瞟她一眼。

  她低首,不知在想什麼。

  她腦子裡轉的,肯定不是好東西。他命令道:「過來捶背。」

  二十坐過去,正要握拳往他背上去。

  他擰起她的下巴,笑得跟街上流氓一樣,「你是不是瘦了?」

  二十的拳頭落在他的肩上。她目不斜視,繼續捶,使勁捶,當一個聽令行事的丫鬟。

  「怕死怕得寢食難安?」慕錦抬起她的臉。

  她立即點頭。寢食難安,茶飯不思。她懊惱,以前去寺廟上香,多是為家人祈福,卻忘了給自己求一張平安符。

  慕錦放開她的下巴,改捏住臉,「你詭計多端,我相信你可以保命的。就是太瘦了,看看這臉頰。」他捏了好幾下,「沒幾兩肉。」

  二十半邊臉都疼,不得不靠向他。

  他鬆開手,琢磨地說:「我發現,捏幾下你還順眼了。」他近看,「漂亮了。」

  她揉揉泛疼的臉頰。二公子這陰晴不定的毛病,是如何養成的?同是慕家主子,也沒見大公子和三小姐有這般詭譎的性情。

  馬車前行。

  走過熱鬧的街道,二十仔細聆聽。這市井生活如今成了她的寄託。

  前些日子,二十躲在屋裡,依著童年的記憶,描畫酆鄉的地圖。這麼些年過去了,酆鄉官道或許有變,國境線旁邊那座山肯定還在那裡。由山上越境,那是最好不過。

  只要尋著機會,一絲都不能放過。她要自己回家,而非慕家將她的屍首送回家。

  二十從思緒中回神,發現外面越來越靜。漸漸的,只剩下了鳥雀的聲音。她有些戒備。

  從進靈鹿山開始,車夫就開始擔心。二公子也是的,有官道不走,偏要抄近路。一個半月前才遇山匪,被劫了一姑娘,今天還是沒吃教訓。眼見越走越深,車夫稍稍拉了下韁繩,回頭問:「二公子,前方再走二里路,就是瀑布了。聽說……山匪很猖狂啊。」

  慕錦倚在棉墊,沒有睜眼,懶洋洋地說:「月初官兵不是剿匪了嘛,繼續走吧。」

  「是。」

  馬車又繼續向前一陣。

  然後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車夫的擔憂果然發生了,大喊:「啊,又是山匪!二公子,山匪!」

  二十臉上沒什麼反應,柔順可依。其實心中大駭。上回有丁詠志在場,二公子都能丟人。今天寸奔不在,更加沒有尚書之子,二公子豈不是更加自顧不暇了。

  慕錦坐起,回車夫的話,「掉頭回去。」

  「是。」車夫趕緊掉轉馬車。

  馬匹發出狂嘯,繼而狂奔。

  狂奔的,還有另外一群馬匹。男人們粗放的吆喝也越來越近。

  「沒想到啊,還有不怕死的敢走這條道,這不是白白給我們弟兄送米糧嘛。」爽朗的聲音夾雜在狂躁的馬蹄聲中。

  「弟兄們,吃肉了。」另一道粗糲聲音響起。

  車夫急了,拉住了韁繩,「二公子,他們攔路了。」

  「官兵剿匪,剿的都是什麼。」慕錦掀開了帘子,看清前方的壯漢,他眯起眼,「又是你們。」

  「呸!這話我說才對,又是你!」領頭的藍褲大漢認出了慕錦,結實的大臂揮動起一把大砍刀,「上次沒把你斬成兩半。今日——」他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刀指慕錦,「要你的命!」

  「粗鄙之輩。」慕錦眉頭沒有皺一下,「憑你們魯莽山夫,敢攔本公子去路。」

  二十趕緊拉拉他的衣袖。什麼時候了,還擺貴公子架子。如今護衛不在,對方又是凶煞惡徒。這二公子倒好,什麼不中聽,他就講什麼。最後連累的還不是她。

  一個灰衣壯漢拉了拉藍褲山匪,壓低聲音:「魯農,二當家說……別招惹慕二公子了,我們是不是……」

  藍褲山匪,名叫魯農,他再吐一口唾沫星子,「呸,我們怕他?」那把大刀的利光,將投射到馬車的光都給斬斷了。

  灰衣壯漢白他一眼。

  這邊,慕錦回頭看二十,「拉什麼?」

  她縮回了手。不管對象是山匪還是慕錦,她都是保命要緊。

  灰衣壯漢望一眼馬車,再看車夫,銅色臉上咧開大笑。「我們不為殺人。第一劫財,第二劫色,綁個姑娘家給我們山上弟兄解解饞。」

  後面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另一山匪喊:「久聞公子哥妻妾成群,分我們一個,算積德了啊。」

  又一人喊:「是是,以後我們逢人便夸,慕二公子樂善好施。」

  比起一眾山匪,二十寧願給二公子一人糟蹋了。她側身,躲在慕錦的背後。

  慕錦揚了下衣袍,將她的身子罩起,鄙夷道:「你們也配?」

  二十戳戳慕錦的背。

  慕錦回頭。

  她指指他別在腰間的錢袋子,做出一個丟擲的動作。

  慕錦終於動了眉頭,「什麼意思?」

  她拽緊衣領,再用雙手擋住胸口,一副悽慘受辱的表情,使勁地搖頭。

  慕錦琢磨道:「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被劫色,於是用錢財代替?」

  二十連忙點頭。

  慕錦居然跟著點頭,「也有道理。」

  二十解下了自己的小荷包,準備要扔給山匪。雖然心疼銀兩,但是如果她不先自我犧牲,二公子又會疑她使詐。

  慕錦伸手一擋,「這是你的?」

  她點頭。晃晃錢袋子,再指指外面的山匪。她和他,再加一車夫,哪敵得過十幾二十個山匪。識時務者為俊傑。

  慕錦譏誚地說:「滅我威風。」

  二十無言。面對外面凶神惡煞的山匪,她還能如何?

  魯農沒空再等這對男女一來一去的聊天,他橫刀指向馬車,「聽明白了嗎?」

  車夫僵直著腦袋,動都不敢動,「二……公子……」

  慕錦一腳橫在帘子前,「他們沒膽子上。」他回頭和二十說:「等寸奔。」

  魯農和灰衣壯漢互看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劫車!」

  二十緊張地看著他的背影,拽緊了小荷包。

  慕錦忽然拽下腰間的錢袋子,扔給了她。

  她雙手捧起,不明白他的用意。

  慕錦說:「給你自保,去財消災。」

  這時,灰衣壯漢從馬上向前一躍,跳到了馬車的車頂。

  馬車顛了一下,車頂險些倒塌。

  二十面色泛白,握住錢袋子的手背青筋突起。

  慕錦看了她一眼,正要說話,有一把尖刀橫進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拎刀的大塊頭獰笑:「慕公子對吧?沒了護衛,看你還如何囂張。」

  慕錦不屑:「我說了你沒膽子,你就是沒膽子。」

  大塊頭氣結:「你——」

  魯農還坐在馬上,喊道:「少羅嗦。我們劫富濟貧,不傷人命。」說完,他的眼睛轉到了二十,「姑娘也抓!」

  形勢緊迫,二十拿出絹帕,往自己嘴上塞了一口。

  車頂塌了。車頂的灰衣壯漢反吊而下,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幸好咬住了絹帕,否則這般情景,她的嘴巴哪還憋得住。慌亂間,她回首看著慕錦。

  慕錦踢開大塊頭。玉扇在他手裡轉了一個圈,他眼底有重重疊疊的戾色,「我的女人,敢搶試試?」說話間,玉扇飛向灰衣壯漢的手指。

  灰衣壯漢即時鬆手,鬆開了二十。

  大塊頭再度襲嚮慕錦。

  慕錦躲閃,展開的扇尖淬了毒一樣,直追灰衣壯漢。

  不知誰喊了一句:「別怕!他只懂拳腳功夫。」仗著人多,車外的山匪們沖嚮慕錦。

  二十縮在馬車角落,盯著車外的混戰。

  二公子的招式,比普通的拳腳功夫還是要高那麼一些的。不知寸奔何時才來。她不懂武,無法預估慕錦一人和二十幾個山匪的戰況。

  她低頭見到錢袋子,腦海中閃過什麼念頭。她忍不住偷偷瞄一眼。

  是黃金。比她的小荷包不知重多少。

  這時,突然飛過來一把刀,馬匹受了驚嚇,長嘶揚蹄。車夫不知躲哪兒去了。馬車不受控制,狂奔向前。

  在此驚亂之中,二十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這裡是靈鹿山,方才車夫說,離瀑布不到二里路了,而那個瀑布……

  二十猛地撞到了木桿,抽痛得輕喘一聲。

  那個瀑布……那個瀑布有什麼?

  二十緊咬牙關。

  對了,有暗道。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