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不能寐。

  二十房間的門窗關得緊緊的,生怕二公子的幽魂從縫隙里竄出來。黃銅燭台的火光照在她的側臉。搖搖曳曳,正如她東飄西盪的心情。

  援救二公子,雖說稱不上完全的善意,但終歸她還是把人給救了。怎料,這生性多疑的二公子,非但沒有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反而起了殺意。

  二十無比後悔,救這人幹嘛?就該讓他自生自滅。她一時衝動,把自己置身於危機中了。

  越想越沮喪。她拿出自己的小荷包,數了數。

  才這麼點錢,更加沮喪了。

  得知哄抬高價的真相,二十不太想再經由劉大娘出售繡帕。

  眼下,一籌莫展。

  一,愁的是盤纏。

  二,愁的是喜怒無常的二公子。他笑的時候,不一定心曠神怡。他不笑的時候,一定是雪虐風饕。

  二公子時而陰,時而晴。今天放過她了,也許睡一覺,明天一早想到了什麼,又上她這兒當閻王爺來了。

  二十翻來覆去,直到清晨才睡著。

  在水中泡了一段時間,上岸後又沒有及時保暖,而且失眠疲乏,第二日,二十生病了。一坐起,頭暈目眩,她感覺到嚇人的溫度。用手按住額頭。

  掌心和額上一同發燙。她無力地垂手,再度躺了回去。

  再度醒來,暈沉沉的,耳邊是十一在說話:「應該是著涼了。昨晚二十濕漉漉地回來,薑湯也忘記喝了。」

  十四平日的大嗓門在這時壓得極低,「請大夫吧,燒得臉都紅了。」

  「我去吧。」十一說,「你在這照顧一下,記得給換涼毛巾。」

  十四說:「知道了。」

  接著,二十感覺,額上的毛巾被取下,換上了另一條涼冰冰的。

  二十平日裡覺得,這群女人就算爭寵打鬧,也說不上多壞。

  譬如十四,雖說喜愛打架,可從來不抓臉。女人們的臉一旦毀掉,自然就失寵了。十四不耍這種小手段。

  又譬如,上回小十和十一抬了一桶魚回來。這麼多魚,光是花苑或掩日樓的人都吃不完,於是一起煮了火鍋。桌上也有吵鬧,鬧完也就過去了。

  二公子自己頑劣成性,挑選女人的眼光,卻十分獨到。大公子侍妾們鬧的陣仗,可比二公子這邊大多了。

  有失必有得。二十想,惹惱了二公子以後,她得到的,可能就是這群女人的照顧吧。

  ——

  二十喝了藥,躺下休息。

  「二公子。」門外十四說,「二十生病了,剛剛睡下。」

  「嗯。」

  二十聽得這樣的一聲,接著房門就被推開了。

  如果二公子會體恤她,那他就不叫二公子了。

  慶幸的是,他今天終於沒有用腳踹門。更慶幸的是,她生了病,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不搭理他。

  二十閉上眼睛裝睡。

  慕錦進來以後,沒有說話。

  她本想,他看一會兒應該走了,誰知過了許久,也沒有響起再開門的聲音。她心裡發毛,這二公子不會又要找茬了吧。

  她拉拉被子,翻過身子背向他。

  他笑了一下。

  只有骨子裡流淌壞水的二公子,才能以一聲輕笑,嚇出她一身冷汗。

  他說:「你是東西二財的食糧。病死了會影響口感。記得養病。」

  二十:「……」感覺二公子才是有病的那個。

  遇上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主子,她除了裝傻,別無他法,只能繼續睡了。

  本就暈乎,也就真的睡著了。

  小十說,二公子那天談成了一樁大生意。

  十一送大夫出去,途中正好遇見了心花兒怒放的二公子。

  二公子詢問為何請大夫。

  十一如實回答。

  聽到二十病了,二公子更是喜上眉梢,說:「我去看看她死了沒。」

  十一費解。

  不過想想,那個纏綿病榻的妻子,二公子懶得過問。願意親自探望二十,權當是別樣的關懷了。

  同時也說明,二公子那天談成的生意不是普通的大,而是天塌的大。

  ——

  二十在掩日樓養病,足不出戶。

  慕錦態度模糊,走在殺或不殺的邊緣。

  幾天過後,二十覺得這樣躲藏也不是辦法,二公子想要殺她的話,深夜給她一刀,就一了百了。

  關於繡帕的事,二十沒有其他的售賣途徑,決定再找劉大娘談談。二十齣了掩日樓。

  寸奔這天回來。

  慕府正廳向西,是二公子的居處。走上一段小路,到了路口。北望,由近至遠,只見一座花苑,一座掩日樓。向南,是蘇燕箐所在的澤樓。崩山居在深潭之後,屹立慕府最南。

  寸奔此時正是到了岔口。

  緗色衣裙的女子走出了花苑,向他粲然一笑。

  寸奔看了眼她的腰牌,「六姑娘。」

  她曲膝行禮,「寸奔公子。」

  二公子的妾室侍寢,寸奔記得的不足五人。小六正是其一。

  一至五都已經不在了,小六成了排號最早的女人,少不經事,天真爛漫,樣貌遠比年紀小。二公子說,她是這群女人中,最沒有心計的。

  而最有心計的,現在二十高居首位。

  小六往掩日樓的方向走。

  花苑又出來一個蔥青衣裙的女子,追上了小六,「我也去呀。」

  「剛才問你,你又不答應。」

  從花苑到掩日樓的路,沒有相連,只駁接在岔路口。

  初衷大約是為了不讓兩邊的女人爭鬥。然而,往返兩邊的路,是這些女人最常走動的路段,連路邊的草都禿過其他路。

  「二十!」小六笑聲起。

  寸奔腳步頓了頓,回首一眼。

  二十穿著紫棠素裙,陽光下沁了些汗。她向小六微笑,目光不經意地撞上了他。她福福身。

  寸奔禮貌地點頭,轉身離開。

  二十站直身子,收回了視線。

  小六親切地拉起二十的手,「走走,上你們掩日樓。」

  二十有些疑惑。

  小十解釋說:「小九來信了。」

  小六得意地笑:「她在信中問候了你們呀。」

  三人進了掩日樓。

  小六拉開嗓子,喊道:「我小六!」

  聽到她的名號,十四第一個沖了出來,抱手問:「找茬的?」

  小六揚了揚手心的杏色信紙,「小九的信。」

  十四不屑地撇嘴,「關我們什麼事?」

  小六說:「難道你不想知道小九離開二公子之後,日子好過不好過?銀子夠花不?」

  「是呀。」小十看看背後,壓低聲音說:「二公子的妻子雖然體弱多病,可畢竟是正妻。我們誰都不比誰好到哪兒去。難保我們說錯了話,就被趕走了。」

  十一走了出來,「有話,進房說吧。」

  花苑的小六識字,掩日樓的十一認字。其餘都不識字。

  有二人識字,十四相信了這封的信封內容。十四說:「說來聽聽,反正那位夫人找我們麻煩是遲早的事,趁早合計合計,沒了二公子,該如何謀生。」

  小六展開信封,丟出一句話:「小九要成親了。」

  「啊!」眾女人大驚失色。

  天下分四大國。東周臨海、大霽西陸,南蠻焱國,北順百隨。其他小國在夾縫中,求全求生。

  大霽紅顏名揚天下。

  百隨男丁多,近年來興起一股到大霽討新娘的生意。有些清苦的百隨人家,出不起討妻的銀兩,直接過境到大霽。

  小九正是遇上了百隨人士。

  小六念道:「百隨男子生得亦是高峻。初次見面,他稱讚我是難得一見的江南美人,我心兒如小鹿……」

  十四插話:「誰樂意聽這些風花雪月。」

  小六道:「你耐心些。」

  十四紅袖一揮。

  小十戳著二十問:「你小時候見過不少百隨人士吧?」

  二十點點頭。

  大霽和百隨休戰的第五年,簽了商貿文書。大霽國界在西埠關的酆鄉,那裡是百隨商人往來的必經之路。

  當年,鄰居還跟徐爹說:「你把你家阿蠻賣給百隨人,那不比干苦力舒服嘛。」

  西埠關雖然臨靠百隨,也是隨了大霽的水土,兒郎少,閨女多。徐爹自有國宗祖先,大霽人就是大霽人,哪怕是為奴為婢,也不能遠嫁鄰國。

  小六說:「小九成親後,開了一間酒館,當老闆娘的日子可舒坦了。」

  十一忽地笑了:「這麼看來,我們就算離開這裡,也不至於孤獨一生。」

  「小九走了,下一個不知是誰。」小六托腮說:「我覺得我們趁好光景,吃飽喝足,日後講起這兒的生活,也有個好回憶。」

  ——

  小九離開,是因為得罪了蘇燕箐。

  小九有一段時間沒有給慕錦陪寢了。那天,她經過澤樓,不小心踩到了一隻貓尾巴。

  據說那隻貓是蘇燕箐的愛寵。貓叫得淒涼,涼到了蘇燕箐的眼底。

  蘇燕箐先是厲聲呵斥了幾句。

  小九膽兒不大,沒有嚮慕錦告狀。

  蘇燕箐這才打聽了小九的家人,邀了小九過去。說的是寬待小九家人,然而言辭之間都是威脅。

  小九可慫。

  蘇燕箐和慕錦提起,小九想家了。

  慕錦瞭然,讓馬總管安排了遣散金,給小九踐行。

  二十巴不得自己被蘇燕箐逼得捲鋪蓋走人。她那時有往澤樓走動。運氣也是背,沒有一回見到貓,自然也踩不到貓尾巴。

  某日,蘇燕箐坐到窗邊,眯起眼,問:「那個啞巴這幾天天天來這兒?」

  肖嬤嬤說:「是的。」

  蘇燕箐冷笑:「不安好心。」

  花苑的小十,酷愛小話本。書生小姐的故事,大官貧女的風月,她樂此不疲。

  那些所謂的爭寵花招,二十聽得一二。

  如若,蘇燕箐不小心掉落玉鐲耳環什麼的,再誣陷二十也是一個妙計。又或者,二十無意中撞倒蘇燕箐,累她負傷,也是一罪。

  可惜,蘇燕箐身體抱恙。

  ——

  小六繼續在讀信:「我與高峻男兒情投意合,有一天,我給他送了一壺翌日方歇……」

  二十心不在焉地聽著。

  二公子會殺她,早與晚的區別罷了。這幾日,她一直有出逃的念頭。方才講到百隨……

  大霽的賣身契,須到官府蓋章契尾,方可生效。也有大戶人家使出渾身解數,假借其他名目躲避官府盤查。

  慕家不屑這些手段,一切按規矩辦事。不過,二十當了侍寢以後,馬總管沒有撤銷契尾,仍然把二十視為府里丫鬟,月月上繳稅銀。

  無論二十走到哪兒,大霽國的官冊上,她依然是慕家的奴僕。

  但是,假如離開大霽國土,她就不再受此約束了。大霽的國境線就在她的家鄉,越境不是難事。況且,百隨尤其歡迎女人入境。

  「二十,這是我新制的花茶。」十一的聲音打斷了二十的沉思。

  二十回過神,為自己逃往百隨的大膽想法而驚訝。

  驚訝過後,平靜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