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世子看到趙烺也貼近那武侍,嘴唇動了動,像是求證什麼。那英俊的武侍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趙烺再轉過頭來的時候,眼中竟蘊著精光。

  世子忽地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襄王正低頭聽著幕僚說話,忽聽有人朗聲喚了一聲:「父王!」

  襄王抬頭一看,一個玉樹臨風的貴公子越眾而出,不是旁的人,正是他最喜愛的那個的兒子。他剛才因為世子的無能而積起的怒氣稍稍緩和,道:「四郎?」

  「父王!」趙烺沉聲說,「我們都走到這裡了,若在此功虧一簣,豈不痛哉!」

  「是呢。」襄王說著,拍拍身下椅,身前案。干清宮是皇帝寢宮,這都是皇帝御用的。襄王此時此刻坐在這裡,要是誰告訴他,這些最終都不屬於他,襄王大概會跟這個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

  實是不能忍。

  「到這時候了,怎麼可能還指望著文臣磨磨唧唧,父王,這可是大位之爭!」趙烺沉聲道,「是時候,該流點血了。」

  殿中忽地靜下來。

  世子喝道:「四郎!休得胡說!父王乃是嫡長,國之正統!豈能自毀大義!」

  襄王所仰仗,是出身和年紀,厚著臉皮自稱一聲嫡長,硬往自己身上安了個正統的名分,占著大義。

  但若他如趙烺所建議,對兄弟大開殺戒,他的正統性和正義性統統便沒了,他便失去了大義的名分。

  世子所說的在理,但襄王此時的心中,其實實是恨不得將代王趙王都殺死,好別擋了他登大位的路。只世上有些事,可以想,甚至可以做,卻絕不可以說。包括但不限於弒君、弒父、弒兄、殺弟、滅子等等。

  趙烺的話戳中了襄王心底的陰暗念頭,使得他面色變幻,一時沒說出話來。倒叫世子站出來說話了。

  孰料,四郎趙烺卻道:「那是自然,我們襄王府怎可以做這等事。」

  襄王和眾人愕然。

  趙烺道:「父王,代王所倚仗,是嫡出的身份,趙王所倚仗,是北疆的強兵。但他二人有宿怨,倘若使他二人互相動了刀兵,使代王失了大義,使趙王被牽制,父王覺得如何?」

  襄王眯起眼睛:「你有何計?」

  趙烺揖手躬身:「使人假扮北疆兵士,行刺代王,令二王相鬥,我們坐收漁翁之利。」

  襄王原抱著很大的期望,孰料聽了,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襄王的心腹幕僚嘆氣道:「四公子此計甚好,只想實行太難。咱們的人都是南方人,想扮北方人,特別是趙王的北疆兵士……倉促間,幾不可能。」

  南方人體型、相貌本就與北方人有差異,比這差異更大的是口音。一個口音露出去,便露了餡。這等離間計,若不露出些「正確」的口音,不給對方留下線索,又實現不了離間的目標。

  若給出時間,長久準備,也不是做不到。隻眼下如此迫在眉睫,就不太可行了。

  這計策幕僚們不是沒想過,只不具有可實行性,稍一考慮,便放棄了。故而襄王聽趙烺獻的原來是這一計,便不免失望。

  不料趙烺並不窘迫,微微一笑,喚了聲:「永平。」

  便聽到有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應道:「在!」

  眾人循聲望去,便看到一個著著王府武侍服色的年輕男子站了出來,單膝點地:「小人永平,參見王爺。」

  這青年容貌英俊,也眼熟。他常跟在四郎趙烺身邊,襄王和幕僚雖不知道他名姓,也知道是趙烺心腹的人。

  只趙烺的癖好他們都知道,見這武侍生得英俊,眾人一直誤會他是趙烺的內寵。

  只此時看他單膝點地,一手扶著腰後刀柄,一手五指張開撐著地。雖身體垂首前傾,那肩背腰身,卻給人一種有力之感。

  毫無媚態,又不像是內寵之流。

  「這是兒臣身邊的永平,他出身軍伍,是北方人,是……」趙烺扭頭道,「你跟父王說說,是哪來著?」

  永平抬起頭,道:「小人籍貫山東,在陝西臨洮入行伍。小人不僅會山東話和陝西話,北方各地語言,小人都精通。」

  他雖跪著,也看得出那腿長而有力,骨骼高大,的確是北方人的體格。

  襄王看了他片刻,道:「你說兩句聽聽。」

  永平道:「小人籍貫山東,在陝西臨洮入行伍。小人不僅會山東話和陝西話,北方各地語言,小人都精通。」

  適才他用官話說,這一遍卻改了,每說一段,便換一種口音,一整段話說完,已經換五種北方方言的口音了。

  襄王與幕僚們對視了幾眼。

  永平又道:「這兩日小人與趙王的兵士說過話,北疆口音,已經全掌握了。」

  這一句,全用北疆口音說的。

  趙王雖出生在京城,去北疆待得久了,如今說起官話來都帶著這個味了。

  趙烺適時地補充了一句:「永平,即是斬殺了馬迎春之人。」

  此話一出,襄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是你麼。」

  斬殺馬迎春乃是趙烺所立之大功。襄王當然知道不可能是趙烺親自拔刀子捅死了馬迎春,甚至連這件事本身也該是謀士獻策。

  但一個上位者,本就不必文第一武第一。上位者只要有眼光,會用人,有魄力做決策就可以了。

  趙烺能採用此策,能有膽量親赴荊州去做這件事,還做成了。他就是一個合格的上位者。

  而能夠成功執行既定謀略,斬殺了馬迎春的人,則是一個合格的人才。

  眼下,襄王太需要這樣的人才了。

  襄王的謀士沉聲問:「永平,這個事交給你來做,有多大的把握?」

  永平抬起眼。

  那雙眼,漆黑如夜,小心地隱藏著看不見的殺意,卻仍然刺得那謀士情不自禁微微後退了一步。

  四公子身邊,何時竟有了這樣的人?

  ……

  ……

  翌日,朝堂上又是一整天的爭吵。

  襄王、代王、趙王各有支持者。這其中,代王的支持者最眾,漸漸占了上風。內閣七個閣老,有三人傾向於代王,兩人支持襄王,一人站定趙王。

  只趙王戍守北疆多年,著實名聲不錯,又有許多武將支持他。

  代王此時暗暗後悔,不該同意讓百官都參與進來,否則只由內閣決斷的話,他此時已經贏了。

  大家爭執中,襄王卻嘆了一口氣,道:「我年紀大啦,也不怎麼想和王弟們爭了。只趙王弟於國之功,實非我和代王弟能比,閣老們也要慎重考量考量。」

  代王大怒。

  襄王這個老頭子說什麼「不想爭」,鬼才信他。尤其他不為自己說話,卻將趙王的功勞擺出來,壓踩代王,用意更是再明顯不過了。分明是看代王占了上風,想攪渾這灘水。

  「襄王兄此言差矣!」代王道,「王兄須知,趙王弟並非以親王身份領兵,他在北疆,乃是有實職的!」

  親王這個身份,雖可以有幾千府兵,但除此之外,並沒有旁的兵權。趙王之所以領兵,是因為年紀很小便去了北疆,從來不躲在王府中耽於安樂,而是放下身段跟著北疆的將領歷練。

  他漸漸磨礪出了鋒芒,並為北疆將領接納,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後來胡虜壓境,北疆統帥意外戰死,群龍無首之時,趙王以親王之尊一邊向京城發去急報,一邊暫時接管了北疆邊軍,迎擊胡虜。

  這一仗打得艱苦,卻最終還是贏了。

  趙王將軍權抓在了手中,他一直自苦,這時候才第一次體會到人生快樂。

  他不願放下這兵權,便買通了張忠。張忠在景順帝跟前進言,道:「趙王純孝呢,當年受封離京的時候,就說『去了北疆,替父皇守土』。」

  趙王當年的確說過這個話。這勾起了景順帝的一些回憶,想起了趙王也曾是自己十分疼愛的一個孩子。

  景順帝孩子太多,能有幸得他疼愛過的便十分難得了。

  當時景順帝身邊的道士還不是後來這個蠱惑他以處子心煉丹的道士,但那道士亦已被買通。景順帝叫了他來問。他道:「夜觀天象,北有將星升位,乃國脈長久之相。」

  既然是將星不是帝星,那就是臣子,就不是會奪他皇位的需忌憚的人。這樣的人替他守土,國脈自然長久。

  景順帝便御筆親批,將北疆的邊防交給了趙王。

  只趙王是以實職領兵,非以親王之身領兵。代王爭辯的,是要將趙王的軍功只落在實職上,與「親王」這個身份剝離開。

  因一個守土的將帥,原就該為國盡忠的,既是分內事,又憑什麼來給「親王」身份加分。

  襄王卻道:「話雖這麼說,只我們兄弟除了趙王弟,又有誰領了實職,好好為父皇分憂過呢?」

  代王便被噎住。

  趙王雖不知道襄王為何突然幫他說話,但趙王極恨代王,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他當即便道:「襄王兄過譽了。」

  襄王擺擺手:「你該當的。」

  「今天我看就到這裡吧,我這把老腰不行了,估計諸位閣老也差不多。大家都回去冷靜一下,明日再議。」襄王站起來,嘆道,「進京好幾天了,都忙著吵架,還沒來得及祭祭我母后,實是不孝。諸位娘娘,王弟們該祭的也祭祭吧。不管怎樣,生養我們一場呢。」

  景順帝其人,不僅涼薄而且苛刻。

  他身邊常伴著青春紅顏,然分封出去的皇子上書想將自己的母妃請出宮榮養,他卻又不許。

  紅筆硃批:【朕還沒死。】

  皇子們只能作罷。

  然深宮何其寂寞,年輕新寵過了二十歲便都很難再見到老皇帝的面了,何況那些孩子都長大去了封地的老妃子們。

  歲月磋磨著生命。從前有孩子在身邊還能慰藉一二,等孩子去了遙遠之地,此生都可能再也見不到之後,皇子們的母妃們,都將生命消磨在了深深宮闈里。

  襄王漫不經心地瞥了趙王一眼。

  趙王眼中,果然閃過痛色。